□王巖峻(河北大學(xué)圖書館, 河北 保定 071002)
“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極是當行本色”(沈謙《填詞雜說》),歷來論詞,“二李”常被并舉。理由很簡單:李煜詞開豪放之先,李清照成婉約之宗,他們都是不同詞風(fēng)的代表。而且,“二李”的生活經(jīng)歷有極為相同的一面:宋滅南唐,李煜“臣虜”北遷,樂極生悲,自此詞分前后兩期;金亡北宋,清照飄零南渡,憂從中來,詞亦自此判然兩期。亡國破家之痛都使他們各自創(chuàng)作了許多的去國懷鄉(xiāng)之詞。而且一樣地真摯沉痛、悲切感人。不過,普遍性中有特殊性,細細品味,他們所流露的情感意蘊有很大的差異。
宋太祖開寶八年,宋破金陵,南唐后主李煜肉袒就縛,“一片降幡出石頭”。昨日一國之君,而今階下之囚,果真“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風(fēng)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干戈!
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破陣子》)
“幾曾識干戈”,一方面表明南唐美麗富饒、邦安國泰,另一方面又表明了后主只顧享樂而缺乏遠見。而后者正是他誤國失國的根本原因。可惜夢醒太遲:“江南江北舊家鄉(xiāng),四十年來夢一場?!值芩娜巳倏?,不堪回首細思量?!保ā抖芍薪瞧隆罚┻@已是國破家亡之時。亦可惜悔悟太晚:當初潘佑嘗數(shù)諫后主萬勿“取則奸回、敗亂國家”,否則“不及桀、紂、孫皓遠矣”,后主怒而系獄潘佑、李平,結(jié)果佑自剄,平亦縊死。至降臣徐鉉往見后主,“后主相持大哭乃坐,默不言,忽長吁嘆曰:‘當初悔殺了潘佑、李平?!保ㄍ酢赌洝罚┻@早已是歸為臣虜之后了?!斑`命侯”一段生活的“消磨”,更使他深深悔疚,而這正是他后期思故懷國詞的感情基調(diào)。
讀一讀易安的念國懷鄉(xiāng)詞,我們體味到的是另一種感情基調(diào):
永夜厭厭歡意少,空夢長安,認取長安道。為報今年春色好,花光月影宜相照。
隨意杯盤雖草草,酒美梅酸,恰稱人懷抱。醉莫插花花莫笑,可憐春似人將老。(《蝶戀花》)
據(jù)張端義《貴耳集》:“李清照南渡以來,常懷京洛舊事?!薄熬┞濉辈⑴e,代表北國故土,此詞以洛陽風(fēng)俗深隱自己的故園之思。去國懷鄉(xiāng),后主、易安,莫不如斯。但不同于后主的是,易安的鄉(xiāng)愁之中有一腔憤懣在?!皡拝挕奔词菬┖蕖槭裁纯藦?fù)神州,“認取長安道”竟成“空夢”一場呢?李清照詩云:“南渡衣冠少王導(dǎo),北來消息欠劉琨?!保ā对娙擞裥肌芬┩鯇?dǎo)為晉南渡后丞相,當時有過江人士會于新亭而嘆曰:“風(fēng)景不殊,正自有河山之異?!苯韵嘁暳魈?。惟導(dǎo)愀然變色曰:“當共戮力王室,克復(fù)神州,何至做楚囚相對!”(《世說新語》)晉人南渡時,大將劉琨留于北方,且與親故書曰:“吾枕戈待旦、志梟逆虜?!保ā妒勒f新語》注引)清照引東晉舊事,實際譴責(zé)宋室“南渡君臣輕社稷”,對其偏安江南一隅、無心恢復(fù)中原表現(xiàn)了極大的憤慨。所以念王導(dǎo)、憶劉琨,甚至懷念“項羽”,無不流露了人老異鄉(xiāng)之悲與空夢長安之恨。顯然,這與后主一味和淚疚悔所唱者并非同一旋律。
李后主荒淫誤國,就他自己而言,不僅有所醒悟,而且深自悼悔,但這種疚悔之情在他的后期詞作中并未有一字正面道出,他的“悔”,始終是從那無盡無休的淚水之中流露出來的。辭廟之日,愧對先主,慚見宮娥,無語凝咽,“垂淚”而已(《破陣子》);渡江之時,“吳苑宮圍今冷落,廣陵臺殿已荒涼”,己一失足而遺此千古之恨,面對最后一眼中的破碎山河頓時涌起無限疚痛:“云籠遠岫愁千片,雨打歸舟淚萬行”(《渡中江望石城泣下》)。俘囚生涯中,那淚水便是亡國哀思的最好寄托:“人生愁恨何能免?銷魂獨我情何限?故國夢重歸,覺來雙淚垂!”(《子夜城》)思故懷舊,痛定思痛,更是淚如泉涌:“多少淚,斷臉復(fù)橫頤!心事莫將和淚說,鳳笙休向淚時吹,腸斷更無疑?!保ā锻稀罚┻@是悔恨相煎、痛不欲生者的形象寫照。因悔而生淚,淚中有悔,悔在淚中,無盡之淚早已成無限之悔的化身,悔與淚融而為一了!難怪后主與親故書時自訴曰:“此中日夕,只以眼淚洗面?!本缚抵畞y,徽、欽被金人所擄,這是宋人的奇恥大辱,清照又何能例外!恨金人肇亂中原,荼毒生靈,她恨國遠家遙,思歸不得,更恨“南渡君臣輕社稷”、“直把杭州作汴州”。然而,這種憤懣之情,清照并不是通過過多的正面描寫來發(fā)抒和傾訴的。她的家園之痛與心頭之恨往往都流露于她醉酒強樂的形象描寫之中。且看她南渡后所作之《鷓鴣天》:
寒日蕭蕭上鎖窗,梧桐應(yīng)恨夜來霜。酒闌更喜團茶苦,夢斷偏宜瑞腦香。
秋已盡,日猶長,仲宣懷遠更凄涼。不如隨分尊前醉,莫負東籬菊蕊黃。
此調(diào)著意于一個“愁”字,但細細品味,“仲宣懷遠”是一個中心句。漢西京擾亂時,王粲嘗于當陽登樓遠眺,抒發(fā)他滯留異地悲舊鄉(xiāng)、涕橫墜、心凄愴、意忉怛、氣交憤的意緒情懷。而如許復(fù)雜的思想感情,清照以“仲宣懷遠更凄涼”作了集中的概括,詞結(jié)末二句陡起一個跳宕轉(zhuǎn)折,詞人通達了,反能隨遇而安。清照意在效仿陶潛、李白之樽前籬下,以求解脫:“買花載酒長安市”(《青玉案》);“酒美梅酸,恰稱人懷抱”(《蝶戀花》);“夜來沉醉卸妝遲,梅萼插殘枝”(《訴衷情》);“沉水臥時燒,香消酒未消”(《菩薩蠻》);“酒闌歌罷玉尊空,青缸暗明滅”(《好事近》)。殊不知飲酒賞菊徒然添愁,“舉杯消愁愁更愁”,酒,只能忘憂于一時,又何能解恨耶?
易安的南國飄零無疑是一種境遇悲劇。金兵南下,君昏臣佞,國運多舛,無奈去故鄉(xiāng)而“海角天涯,蕭蕭兩鬢生華”(《清平樂》);愛夫長辭,嘆曰“葬畢,顧四維,余無所之”(《金石錄后序》),嫠婦孀居,“路長嗟日暮”(《漁家傲》);金石零落,書畫遭劫,“人悄悄,月依依,翠簾垂”(《訴衷情》),精神一無所寄,茫然悵失中,“尋尋覓覓”,卻又“冷冷清清慘慘戚戚”(《聲聲慢》);晚來遭迫嫁且離異,“恨蕭蕭無情風(fēng)雨,夜來揉損瓊肌”(《多麗》);他鄉(xiāng)飄蓬,終非故土,更兼“點滴霖霪,愁損北人”(《添字丑奴兒》)。國恥、悼亡、孤恨、屈辱、鄉(xiāng)愁,萬般滋味集于一身,“難堪雨藉,不耐風(fēng)揉”(《滿庭芳》)。王粲曾感慨于異鄉(xiāng)羈情,“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稍留”(《登樓賦》),而清照之遭遇更使她覺得鄉(xiāng)情遠過王粲:“仲宣懷遠更凄涼”(《鷓鴣天》)。于是鄉(xiāng)愁越發(fā)濃烈,可“故鄉(xiāng)何處是”?鄉(xiāng)愁又何能忘?答曰:“忘了除非醉!”(《菩薩蠻》)曹孟德曾豪邁地說:“何以解憂?惟有杜康!”(《短歌行》)但酣醉千日也有醒來之時,況懷鄉(xiāng)之情,亡國之恨安可忘耶?又何嘗忘耶!這一矛盾,正是她后半生詞作中“恨”與“酒”不解之緣的關(guān)鍵所在。
后主在位十五年,享盡了奢侈豪華,而其臣虜于宋至被毒死雖只三年,卻嘗夠了屈辱苦痛。美好時光,一去不返,現(xiàn)實中既不可再,唯能尋之于夢。于是有記夢之詞:
閑夢遠,南國正芳春。船上管弦江面綠,滿城飛絮混輕塵。忙殺看花人。(《望江南》)
閑夢遠,南國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遠,蘆花深處泊孤舟。笛在月明樓。(《望江南》)
一寫上下酣樂的江南盛景;一寫清秋時節(jié)的男女情思。美麗如畫的南國風(fēng)情使他懷念、慕追不已,以至于入夢,“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浪淘沙》)。過去的良辰美景和樂事是他孤苦、難堪之南冠客涯的唯一寄托,令他魂牽夢縈,亦因此而生無限的憾恨與哀傷:“多少恨,昨夜夢魂中”(《憶江南》);“故國夢重歸,覺來雙淚垂”(《子夜城》)。尋夢、疚悔、淚垂,是后主思國懷鄉(xiāng)詞的記寫模式和主要內(nèi)容。
易安戀懷鄉(xiāng)國之深情并不稍減于后主,不過她很少寄希望于夢游,因為“夢遠不成歸”(《訴衷情》),所以她確信,“夢魂無據(jù),唯有歸來是”(《青玉案》)。她始終以酒澆愁,試圖擺脫家國之痛的煎熬,可是芭蕉夜雨碎人心,其聲淅瀝,不喚自來,實在“愁損北人”(《添字丑奴兒》)。況且,眼前之一景一事更易勾惹起異鄉(xiāng)異客者的故園之思。感于景和時者有如《南歌子》:“舊時天氣舊時衣,只有情懷,不似舊家時。”感于物和事者有如《菩薩蠻》:上片記事,“睡起覺微寒,梅花鬢上殘”?;埩耍簿驮摀Q了,于是想起了北國“插花”的習(xí)俗,下片首句頓生“故鄉(xiāng)何處是”的悲慨。由敘事而寫愁,觸物生情也。
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如夢令》)
“常記”表明詞中所述乃少年喜樂,然而也正是“常記”二字,流露了作者的深深哀嘆。過去的歡樂恰好是當前的憂愁,尋覓追述的是往日游蹤,所感發(fā)的還是那一腔思鄉(xiāng)之情。與其說清照易于感物傷悲,還不如說她對鄉(xiāng)國的戀懷是無比的摯熱與深沉。
對南唐故國的雕欄玉砌,后主盡管念念不忘,但由于“愁恨年年長相似”(《謝新恩》),深悔自悼,因而其愁無限,“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虞美人》);其恨無窮,“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烏夜啼》)。他哀痛的是自己失國太快,“別時容易”,長恨的是“見時難”,自己失國卻不能復(fù)國。這種“長恨”哀哀欲絕,令人傷感、消沉。這也是綿綿無絕期的恨,消除不了的恨。如果說這“長恨”猶如一江東流春水的話,那么應(yīng)該說其源頭正是一股悔失故國之泉瀑,也是一種國破而無以復(fù)的絕望。這一絕望占據(jù)了亡國之君的整個心靈,直至被殺的最后一息。
后主是戰(zhàn)爭俘虜,他恰恰也是感情的俘虜,他不能與任何一個民族英雄、愛國志士相比。他的詞風(fēng)有沉痛豪放的一面,但他的感情也有脆弱悲觀的一面。他的消沉與絕望非無來由,那亡國的一剎那,無疑正是他品格與意志的徹底披露和絕妙亮相,“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花蕊夫人《口占答宋太祖述亡國詩》)。雖然這詩句寫的是宋滅后蜀,然而宋滅南唐,其情景一樣令他不堪回首。他只是一個了不起的詞人,但卻不是稱職的國君、不屈的戰(zhàn)士。
清照既是一個詞壇婉約宗主,卻也是一個圖強愛國的女中豪杰。對于收拾舊山河,盡管南宋君臣或戰(zhàn)或和,屢誤良機,但與當時的愛國詞人一樣,清照作品中仍堅決表現(xiàn)了對雪恥復(fù)國的期望及其追求。其如《青玉案》一詞。上片寫了個憔悴中人,下片則寫憔悴人之鄉(xiāng)思:“買花載酒長安市,又爭似家山桃李,不枉東風(fēng)吹客淚,相思難表,夢魂無據(jù),惟有歸來是?!鼻逭针m然耽湎醉鄉(xiāng),但濃烈的鄉(xiāng)國之思可謂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由此,她反而悟得更加深遠了:東風(fēng)柳色雖令人易動鄉(xiāng)情,然而何必埋怨東風(fēng)呢?對景淚流不過是徒然傷悲,故土夢游亦純屬虛無。于是她立志道:“欲將血淚寄山河,去灑青州一土”(《上樞密韓公工部尚書胡公》)。易安摯篤的追求和期望與后主無盡的傷悲和絕望顯然極不相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