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東]谷 卿
精神退避的意義空間
——蘇軾《臨江仙·夜歸臨皋》
/[廣東]谷 卿
夜飲東坡醉復(fù)醒,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yīng),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吾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fēng)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
相信所有迷戀武俠的觀眾一定對于上個世紀(jì)大導(dǎo)演胡金銓和徐克、程小東制作的《笑傲江湖》系列電影難以忘懷。從1990年的《笑傲江湖》,再到后來兩年間連續(xù)拍攝的《笑傲江湖之東方不敗》和《東方不敗之風(fēng)云再起》,詭異的氣氛和精妙的動作場景為我們營造出一個令人緊張激動、心顫肉跳的江湖世界:東廠的太監(jiān)、善于使毒的苗族高手、陰陽難辨的武林霸主、囚困多年的昔日王者,甚至還有海外的東洋武士、西班牙槍隊(duì),將傳說中的“江湖”演繹成為各種奇人異士爭權(quán)奪利的戰(zhàn)場。給我留下最為深刻的印象的是,在《笑傲江湖之東方不敗》中,任我行那句對令狐沖關(guān)于“退出江湖”的理想所做出的回答,這位梟雄哈哈大笑:“有人就有恩怨,有恩怨就有江湖。人就是江湖,你怎么能退出?!”
自古以來,江湖、高山、大海在政客、文人、俠士的想象中,就是一塊退避人生的歡樂凈土,然而真正能夠全身退出的,不說絕無僅有,也必是寥寥無幾。在文人隱逸史上,能夠身心完全歸于自然、遠(yuǎn)離塵囂者,陶淵明可算是碩果僅存了。然而我們對于陶淵明的解讀可能帶有太多的理想傾向,我們愿意將他這樣理解和看待,換句話說,是我們塑造了一塵不染的陶淵明。
與陶淵明一樣,同樣作為中國士大夫和知識分子的追慕對象,蘇軾的隱逸與退避則更具世俗氣、更具真實(shí)性。如果說陶淵明只能被欣賞贊嘆,那么蘇軾就完全可以被我們借鑒學(xué)習(xí)。
關(guān)于這首《臨江仙》的趣事,最能看出坡公的性情與理想。江海濤聲之間,醉酒后的蘇軾卻顯得無比寧靜。回首當(dāng)初,少年心事當(dāng)拿云的豪氣早已不復(fù)存在,但在他內(nèi)心的深處,那個平素不曾觸及的地方,還有一絲幽微的光亮,這點(diǎn)光亮被重新發(fā)現(xiàn)后,愈照愈亮,這個理想不是縱橫天下,不是封妻蔭子,不是建功立業(yè),而是找尋心靈的寧靜,遨游江海、餐霞飲露,構(gòu)設(shè)一個精神家園、做一個精神貴族。據(jù)葉夢得《避暑錄話》載,東坡此作寫成之后,“翌日喧傳:子瞻夜作此詞,掛冠服江邊,拏舟長嘯去矣??な匦炀嗦勚?,驚且懼,以為州失罪人,急命駕往謁,則子瞻鼻鼾如雷,猶未興也。然此語卒傳至京師,雖裕陵亦聞而疑之。”真是太有趣了!蘇軾這樣高邁曠達(dá)的人生境界,豈是徐君猷等輩能夠理解的?有人以“不滿世俗”、“求超脫而未能”來解說這首詞和這則趣話,更是蜩與學(xué)鳩不知鯤鵬之志的可笑言辭了。身處逆境而言笑自若,確實(shí)很不簡單,但在蘇軾的眼中,根本沒有所謂的“逆境”與“順境”,“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萬物已經(jīng)不縈于懷,天地已經(jīng)與我同春,還說什么“逆境”與“順境”呢?豈非太可笑了嗎?
蘇軾從來就沒有真正地尋求退避人生、退避社會,只是在精神上構(gòu)筑了一個理想的意義空間,在這個意義空間里,他的世界“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在這個意義空間里,他的人生價值也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實(shí)現(xiàn),并且獲得了極大的快慰——一種自覺的快慰,正如他晚年的自題小像: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
是啊,“有人就有恩怨,有恩怨就有江湖。人就是江湖,你怎么能退出?!”蘇軾恰恰把這個很多人都想退出的江湖,變化成為自己精神退避的空間。蘇軾深深地知道,在人人蠅營狗茍、奪利爭名的時代,自己的心靈和精神永遠(yuǎn)不會被認(rèn)為有價值、有意義,反而會受到庸眾的刻骨仇恨;但他對此毫不掛懷,因?yàn)樗辛艘粋€任何人也窺知不了、進(jìn)入不了、侵犯不了的世界,那個世界里,遍是江海,充盈著自然的童真,照耀著心靈的高貴。從這個意義上說,蘇軾的確早已“掛冠服江邊,拏舟長嘯去矣”。
讀讀蘇軾,看看自己,也許尋找和追索那片精神上的江河湖海,恰恰也是我們最初的夢想吧。
作 者:谷卿,80后作家、青年學(xué)者,著有《失語著行吟》《趙樸初書法精神探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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