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情論樂——荀子詩樂觀的情感特質(zhì)

□劉延福（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濟南 250014）

荀子不僅是先秦儒家思想的集大成者，同樣也是戰(zhàn)國時期儒、墨、道、法等各家思想的綜合者，他的《荀子》一書幾乎囊括了先秦所有的思想成果。尤其是他的《樂論》，是中國最早的專門論述詩樂理論的著作?！稑氛摗分兴w現(xiàn)的“以情論樂”的思想，打破了自孔子以來的“詩言志”文論傳統(tǒng)，為此后的《禮記·樂記》中的“感物說”和魏晉時期的“詩緣情說”奠定了基礎(chǔ)。

一、詩言志——“情”的缺失

“詩言志”是中國古典文化的傳統(tǒng)理論之一。早在《尚書·堯典》中就記載著“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①的說法，荀子同樣繼承了這種傳統(tǒng)，他說：“《詩》言是，其志也；《書》言是，其事也；《禮》言是，其行也；《樂》言是，其和也，《春秋》言是，其微也?！保ā盾髯印と逍А芬韵轮蛔⑵┛梢哉f，這種說法是符合當時的文藝創(chuàng)作實踐的。在當時禮崩樂壞的環(huán)境下，知識分子為了達到克己復禮的目的，在文藝創(chuàng)作中必須加入“德”、“義”等三代時的傳統(tǒng)，“志”成為這種傳統(tǒng)在文藝中的繼承和嬗變。正是由于“志”的加入，使得文藝必須和“禮”，必須與周代的禮義傳統(tǒng)相吻合。在客觀上，也正是由于“詩言志”的創(chuàng)作理論使得先秦文學具有“無邪”和既“盡善”又“盡美”的詩教特色。

關(guān)于“詩言志”，聞一多先生認為：“志有三個意義：一、記憶，二、記錄，三、懷抱。”②然而，無論是記憶、記錄還是懷抱，都是與人的情感不同的概念?！爸尽备嗟乇憩F(xiàn)出的是一種國家大義與政治抱負，是對人的基本的情感的升華與轉(zhuǎn)化?！霸娧灾尽币簿褪钦f詩歌是用來表現(xiàn)人的志向與抱負的，與人的情感基本無涉。然而，詩樂等文學藝術(shù)畢竟不同于政治、倫理，無論是政治規(guī)范還是倫理道德對每個社會成員都具有一種強制性，是一種“剛性原則”③，是用強制的手段達到客觀實用的目的，而文學卻是對人心靈的建構(gòu)，是對人的思想的循循誘導式的教誨，遵循“柔性原則”④。文學的這種情感性特征使得其與哲學、歷史學等其他學科截然不同?！霸娧灾尽辈⒉荒鼙憩F(xiàn)出詩樂等藝術(shù)的這種“柔性原則”，它雖然可以引導人們追求遠大的抱負和理想，通過外在的價值追求使整個社會達到暫時的和諧。但是，人類畢竟是情感的動物，如果詩歌忽視人的情感、感性的一面，藝術(shù)存在的目的與價值也就值得懷疑了?！霸娧灾尽敝爸尽痹谀撤N程度上是外在的、異己的某種社會價值，在客觀上是對人的本質(zhì)力量的束縛與限制，這就需要以某種內(nèi)在于人的東西與之加以調(diào)和，使其在表達人類內(nèi)在本質(zhì)的效果中達到最佳，這便是“情”——詩樂的情感特質(zhì)。

二、以情論樂——“情”的上揚與肯定

“情”字在文藝理論中的出現(xiàn)，是晚于“志”的?！墩撜Z》中“志”字出現(xiàn)了十七次，而“情”字僅僅出現(xiàn)了兩次，《孟子》全文也僅僅有五處“情”字?？住⒚险摗扒椤?，多將其看做是“實情”、“誠實”的意思?！墩撜Z·子路》中孔子說：“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敝祆渥⒃疲骸扒?，誠實也。敬服用情，蓋各以其類而應也?！雹荨扒椤迸c“信”相對，“用情”也即要情實、實在，可見“情”即“誠實”、“實然”之意，與現(xiàn)在我們所理解的作為“情感”、“感情”的“情”不盡相同。不僅如此，孔孟等人對“情”的論述從未與詩歌等藝術(shù)創(chuàng)作聯(lián)系起來，他們更多地將“情”（具有誠實、實然的性格）看做是對君子人格修養(yǎng)中所必須具備的一種基本素質(zhì)。郭店楚墓竹簡《性自命出》篇中，雖然將情感之“情”與音樂藝術(shù)聯(lián)系起來，如它里面在講述“聲”的出現(xiàn)時說：“凡聲其出于情也信，然后其入撥人之心也厚?！雹薜桥c《荀子·樂論》相比，僅僅是只言片語，整體上并沒有達到《樂論》的理論水平。荀子對先秦文藝最大的貢獻并不是繼承了“詩言志”傳統(tǒng)，而是對這種傳統(tǒng)加以整合創(chuàng)新，在“詩言志”的基礎(chǔ)上加入了新的成分——“情”?！盾髯印啡墓灿幸话僖皇咛帯扒椤弊殖霈F(xiàn)，并且，他把“情”與文藝創(chuàng)作有機地聯(lián)系起來。他在《樂論》中說：

夫樂者，樂也，人情之所必不免也，故人不能無樂。樂則必發(fā)于聲音，形于動靜，而人之道，聲音、動靜、性術(shù)之變盡是矣。

在這里，荀子把“樂”（詩、樂、舞等藝術(shù)）的發(fā)生同“情”聯(lián)系起來，認為音樂出于人情之必然，是人類用以宣泄情感、表達情感的需要，是“人情之所必不免”的產(chǎn)物。這樣，荀子首先在文藝的發(fā)生上認為音樂、詩歌等文藝形式起源于人的“情”?！扒巳f人之情，一人之情也?！保ā恫黄垺罚┸髯诱J為“情”普遍地存在于人類當中，正是由于人人具有“情”，情動于中便必須有所發(fā)，發(fā)而不進行引導便可能造成混亂，因此，圣哲先王看透了此種的玄機，故“制《雅》《頌》之聲以道之”，使這種“情”的“有序的外顯”（也就是音樂）不至于雜亂；使創(chuàng)作出的音樂不至于“流”——“淫放”。這樣，荀子從音樂的創(chuàng)作中找到了“情”的地位，在中國古代文論史上第一次明確、系統(tǒng)地將詩樂的情感性特征提了出來。

荀子不僅在文藝發(fā)生、創(chuàng)作上重視“情”的作用，在文藝的功能觀上，荀子也把“情”攝入進去，把“情”與樂聯(lián)系起來，認為詩樂可以影響甚至改造人們的性情：

夫聲樂之入人也深，其化人也速。（《樂論》）

齊衰之服，哭泣之聲，使人之心悲；帶甲嬰胄，歌于行伍，使人之心傷；姚冶之容，《鄭》、《衛(wèi)》之音，使人之心淫；紳端章甫，無《韶》歌《武》，使人之心莊。（《樂論》）

音樂“入人也深”，能夠影響人的深層心理結(jié)構(gòu)；“化人也速”，其如風般潛移默化的特征使它能夠感化人的情感與心靈。同時，不同的音樂給人的感受便會不同，給人的審美教育或情感教育便會不同：哭泣之聲使人悲傷，行伍之間的歌聲使人悲壯，鄭衛(wèi)之音使人心淫，《韶》《武》之歌舞使人莊敬。人們在欣賞不同的詩歌、音樂時獲得不同的審美感受與體驗，從而獲得不同教育價值。

音樂不僅能感人心，還可以善民心、移風易俗、使人和睦：“樂者，圣王之所樂也，而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風易俗。故先王導之以禮樂，而民和睦?！薄皹吩谧趶R之中，君臣上下同聽之，則莫不和敬；閨門之內(nèi)，父子兄弟同聽之，則莫不和親；鄉(xiāng)里族長之中，長少同聽之，則莫不和順。”（《樂論》）這樣，詩樂的作用就從單純的個人修養(yǎng)上升到社會和諧、國家安定的高度，“樂中平則民和而不流，樂肅莊則民齊而不亂。民和齊則兵勁城固，敵國不敢嬰也?！币魳烦蔀椤白阋月室坏溃阋灾稳f變”的治世良方。

“性者，天之就也；情者，性之質(zhì)也；欲者，情之應也?！保ā墩罚靶哉叱捎谔熘匀?，情者性之質(zhì)體，欲又情之所應，所以人必不免于有欲?！雹哂侨说那楦械姆磻姌酚质乔楦械漠a(chǎn)物，所以它不可避免地受到欲望的作用與影響。而當這種欲望超過一定的范圍的時候，音樂變成了“《鄭》《衛(wèi)》之音”，也就是所謂的“淫聲”?！胺布槁暩腥硕鏆鈶?，逆氣成象而亂生焉；正聲感人而順氣應之，順氣成象而治生焉。”（《樂論》）在荀子看來，這種音樂對情感會產(chǎn)生負面作用，不僅不利于君子人格的形成，而且還會引起社會的混亂與動蕩，是必須要加以限定與制止的。那么，如何才能避免這種“淫聲”呢？荀子認為：

君子樂得其道，小人樂得其欲；以道制欲，則樂而不亂；以欲忘道，則惑而不樂。（《樂論》）

關(guān)于荀子的“道”，牟宗三先生曾有精辟的論述，他說：“有天道，有人道。荀子只言人道以治天，而天即無所謂道。即有道，亦只是自然之道也。人以禮義法度而行其治，則能參。參者治己人而遂以治天也?！雹唷败髯又兰慈酥缘溃又缘?。亦即君道。君道即能群之道，即治道。故此道即‘人文化成’之‘禮義之統(tǒng)’也。”⑨在荀子看來，“道”即為禮義。君子以樂得禮義之道，小人以樂得利己之欲。音樂的教化作用，所要達到的目的應該是“樂得其道”，也就是獲得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禮義之道，而不是“樂得其欲”，不是滿足于人的生物性需要，合乎自己單純的欲望要求。因此，在荀子看來，要想實現(xiàn)文藝“養(yǎng)情”作用，音樂必須符合禮義之統(tǒng)的要求，要合乎“道”的約束，必須依靠更為有力的不同于“樂”的外在規(guī)范——“禮”：

樂也者，和之不可變者也；禮也者，理之不可易者也。樂合同，禮別異。禮樂之統(tǒng)，管乎人心矣。窮本極變，樂之情也；著誠去偽，禮之經(jīng)也。（《樂論》）

“樂合同，禮別異。”樂與禮是管乎人的情感的兩個方面。樂的作用是使人合同，趨于和合美滿；禮的作用是使人做到君臣、父子、夫婦的傳統(tǒng)禮義之道。做到禮樂的有機統(tǒng)一才是修身養(yǎng)性的最佳方案。這正如班固所說：“樂以治內(nèi)而為同，禮以修外而為異；同則和親，異則敬畏；和親則無怨，敬畏則不爭。揖讓而天下治者，禮、樂之謂也。二者并行，合為一體?！雹狻皹沸卸厩?，禮修而行成?！保ā稑氛摗罚┲挥卸Y、樂完美結(jié)合，才能“耳目聰明，血氣和平，移風易俗，天下皆寧，美善相樂”（《樂論》），達到人自身、人與人、人與社會的和諧統(tǒng)一。

荀子作為先秦儒家思想家中的一員，出于儒而不泥于儒，尤其在文藝理論上，他打破了傳統(tǒng)的“詩言志”的觀點，開創(chuàng)性地提出并系統(tǒng)論證了“情”在文藝活動中的作用，將“情”看做是詩樂理論的根本特質(zhì)。他的這種觀點為《禮記·樂記》中的“感物說”及此后的“詩緣情說”奠定了基礎(chǔ)。

①郭紹虞.中國歷代文論選（一卷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1.

②聞一多.神話與詩[M].上海: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6：151.

③④翁禮明.禮樂文化與詩學話語[M].成都:巴蜀書社，2007：70，70.

⑤朱熹.四書章句集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3：142-143.

⑥李零.郭店楚簡校讀記（增訂本）[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137.

⑦王先謙.荀子集解[M].北京:中華書局，1988：428.

⑧⑨牟宗三.名家與荀子[M].臺北:臺灣學生書局，1979：214，211.

⑩班固.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99：8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