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女性形象塑造的歷史坐標上——從蒲松齡、曹雪芹到賈平凹

□田子爽（揚州大學(xué)文學(xué)院， 江蘇 揚州 225002）

在當代文壇，賈平凹以描寫女性而著稱。無論是如花似玉的少女，還是風(fēng)韻依然的少婦，無不在展示賈平凹是塑造女性形象的行家里手。但他也曾直言不諱地說到自己書中女性形象的塑造主要是學(xué)了《聊齋》和《紅樓夢》?！拔业呐匀宋?，主要是學(xué)這兩本書。我之所以這樣，主要是我與它們有一種感應(yīng)，那里面的東西，我完全能理解，兩位作家對女性的感覺，我能感應(yīng)到，從心里產(chǎn)生共鳴?！雹俣廊嗽f過：“蒲聊齋之孤憤，假鬼狐以發(fā)之；……曹雪芹之孤憤，假女兒以發(fā)之。同是一把辛酸淚也。”他們雖帶著對現(xiàn)實不滿的孤憤、流著心酸之淚，卻都用“情”之筆塑造出一個個千嬌百媚的女性形象?！读凝S》中，被蒲松齡捧在手心里贊美呵護的多為出身山野的小家碧玉；而《紅樓夢》里，曹雪芹歌頌尊重的是出身或生活在貴族家庭的大家閨秀，出身和環(huán)境的差異使得這些女子的思想和意識必然不同。而賈平凹正是讀出了這種不同，才能“學(xué)”得得心應(yīng)手，給我們構(gòu)筑了一個多姿多彩的女性世界的同時，從中亦能看出賈平凹女性意識發(fā)展變化的軌跡。

一、心有靈犀贊美女性

在賈平凹創(chuàng)作伊始，《聊齋》就是其案頭的必備書。他說：“看《聊齋》我有一種感應(yīng)，我自感我能理解蒲氏，我學(xué)會了對女性的把握，這或許是天性所致。從那以后，我寫女性就多起來?！雹谫Z平凹雖然沒有蒲松齡對現(xiàn)實社會強烈不滿的孤憤，但其“天性”使得他在對女性的態(tài)度上“自感”與蒲松齡產(chǎn)生了共鳴。賈平凹在其《山石、明月和美中的我》中寫道：“社會的反復(fù)無常的運動，家庭的反應(yīng)連鎖的遭遇，構(gòu)成了我是是非非，災(zāi)災(zāi)難難的童年、少年生活，培養(yǎng)了一顆羞澀的，委屈的甚至孤獨的靈魂?！辟Z平凹自幼其貌不揚，受盡冷漠，陰柔自卑的性格使得他渴望女性的關(guān)注和愛，以慰藉自己內(nèi)心孤獨的靈魂。尤其是憑著執(zhí)著的追求，娶到了一位容貌美麗、又有藝術(shù)修養(yǎng)的妻子，賈平凹不由得把這種欣喜全部投入到創(chuàng)作中，把對妻子的崇拜與愛慕的情緒訴之于作品，使得這一時期的女性都單一地表現(xiàn)為正面的形象。此時，他創(chuàng)作的重心是在家鄉(xiāng)商州，商州女子自然就成為他作品中的女主角。商州雖地處偏僻，但其清山秀水養(yǎng)育出來的山野女子，不僅清新自然，水靈多情，而且避免了山外世俗氣的浸染，和《聊齋》中那些被贊美呵護的小家碧玉相比，也毫不遜色。賈平凹說：“蒲松齡的超人之處則在于寫透了女子之美，寫活了女子之美，在他的心性里，女子是集大美于身心的，丑的只是男子及社會。蒲松齡是從女子的人本身去寫美的，寫的是一個男子眼中的女子，而不是社會意義中的女子?！雹圩鳛榉饨〞r代的進步作家，蒲松齡沒有按照封建理學(xué)的一貫筆調(diào)輕視女性，更沒有偏激地把女性斥之為“紅顏禍水”，他贊美的是這樣的一群以花妖、鬼狐、異物等不同姿態(tài)和身份出現(xiàn)的女性，絲毫沒有沾染到社會的俗氣，都是那樣的貌若天仙，清純聰慧，各有韻味。賈平凹作品中的一個個商州女性又何嘗不是如此呢？他曾說，世上最美的風(fēng)景不在名山大川，而是人，尤其是女人，女人是世上人間的大美。他差不多是“盡了全身去抒寫女子的”（穆濤語）。賈平凹發(fā)自內(nèi)心地真誠贊美女性與蒲松齡不謀而合，故他在創(chuàng)作中不自覺地以《聊齋》為參照也不為無由。對女子容貌美的刻畫是他們塑造女性的出發(fā)點，短短數(shù)語，便教一個個美女子的神韻躍然紙上。但在他們的心中，外在的美只是女性美的必要條件，他們更多的是關(guān)注女子本身的性情之美。賈平凹早期的短篇小說《滿月兒》中的月兒，似乎沒有煩惱，總是無所顧忌地開心大笑，凡有她的地方，必定能聽到她的“咯咯”笑聲。而蒲松齡的嬰寧何嘗不是呢？“嗤嗤笑不已”、“忍笑而立”、“復(fù)笑不可仰視”的笑容笑態(tài)以及“呆癡”的真率性情。作家們都抓住了這出乎天然的笑，賦予了她們強烈的個性和生動的美，一切都是那樣的清爽、自然。要知道，不是在所有的人眼里，這些山野姑娘都是純真動人的，這里不僅表現(xiàn)了兩位作家的憐愛之心，還有對這些女子的親情般的偏愛。

還有一些女性，如《聊齋》中的蓮香，盡管桑生不聽自己的勸告而落個將死的下場，仍采藥三山，使其康復(fù)；嬌娜與孔生相愛雖未成婚配，但仍在孔生患難中及時搭救（《嬌娜》）。她們都有著菩薩般的心腸，賢惠通情達理，對男性無怨無悔，關(guān)懷備至。對于這類女性，賈平凹也是帶著崇拜、欣賞的目光仰視的，如菩薩般供奉著?！靶∷瞧兴_”，雖然金狗在感情上傷害了她，但在金狗有難時，她仍去撫慰（《浮躁》）；遭到小丈夫拋棄的黑氏在小丈夫一家落難的時候，仍不計前嫌，給予幫助（《黑氏》），等等。這些善良的女人，責(zé)無旁貸地以無私和寬容的胸懷，隱忍、堅韌地與男性分擔(dān)著所有的苦難與不幸，是男人們向往的溫情港灣。此外，作家們都肯定及鼓勵癡情女子勇敢地追求愛情?！肚嗝贰分袗矍榈缆房部赖那嗝窢幦∽灾骰橐龅臎Q心得到了蒲松齡的高度評價：“獨是青夫人能識英雄于塵埃，誓嫁之志，期以必死；曾儼然而冠裳也者，顧棄德性而求膏粱，何智出婢子下哉？”（本篇異史氏曰）再看鴉頭本是妓女，許多有錢人以重金欲宿她而不從，單看上了貧賤但值得依靠的王文，便女扮男裝隨他“宵遁”。后被母用繩子捆了回去，囚禁并折磨著她，卻沒有使她放棄愛情，最后終于回到了愛人的身邊。賈平凹筆下的女性雖不像這些狐女鬼怪這么大膽開放，但在追求自己心儀的愛情上，卻也是異曲同工。《商州》中被視為狐貍精的珍子愛上劉成，被所在的劇團開除，甚至自己不得不顛沛流離于外鄉(xiāng)，仍不改初衷，直至殉情而死，與所愛之人葬在一起；《美穴地》中的四姨太熱切主動地追求過俊美的風(fēng)水先生柳子言，但懦弱的柳子言離開了她。即使遭受著一次次的侮辱，她卻更為強烈地追求著自己的愛情，最后自毀俏容，才得以與柳子言在一起。這些商州女性大多不像聊齋中女性那樣有“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的積極主動，甚至自薦枕席。畢竟《聊齋》中的女性大多是幻化的異物，不像人類那樣有道德的約束，這些商州女性是真正的人，有著山野女子的羞澀與矜持。但當她們真正找到自己的愛人所表現(xiàn)的是主動，為愛不惜一切，乃至生命。我們看到，蒲松齡對那些違背常理、自薦枕席的女性也少有道德批判，賈平凹也從不以一個道德法官的面目指責(zé)這些癡情女子的傷風(fēng)敗俗，而都在為這些命運多艱的女性鳴著不平與同情的同時，將她們塑造成為美麗多情、熱切主動、驚世駭俗的愛與美的女神，從女性自身的角度肯定女性應(yīng)該享受生活賦予她們的自主追求幸福的權(quán)利。

二、一瓣心香頌揚女性

在上個世紀90年代初，賈平凹經(jīng)歷了久病、家破、謠言、官司等等諸多不幸，讓他對女性有了新的認識，“對傳統(tǒng)女性，從感覺上覺得好，從理性上分析，又覺得她們活得窩囊，沒意思得很?！雹苋绻f90年代以前的賈平凹是把女性視為精神的家園、情感的港灣，那么隨著社會的發(fā)展與生活閱歷的豐富，賈平凹的女性意識也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

女性意識是女性主義批評的一個專有名詞，是女性從自我主體的角度出發(fā)，自覺地把握自身的生存狀態(tài)、社會地位，在自己世界觀的指導(dǎo)下，選擇人生方向、追尋生命意義、發(fā)出自己的聲音。斯帕克斯曾說過：“女性意識就是‘女性對于自身作為與男性平等的主體存在的地位和價值的自覺意識’?！雹菸覀冎?，受封建文化長期籠罩的中國，男女不平等的地位由來已久。《易·系辭》提出：“天尊地卑，乾坤定矣?！薄扒莱赡?，坤道成女”，在天地、陰陽、尊卑、剛?cè)?、清濁等二元對立思維中嵌入了“男女”這一概念，男女因而成為中國男權(quán)文化視野下的對立面，女性的地位低下。漢代之后，隨著“三綱五?！庇^念的不斷深化，使得男尊女卑的觀念制度化，嚴重禁錮了女性的人身自由和精神自由。她們不僅喪失了政治、經(jīng)濟上與男子平等的權(quán)利，甚至在精神上也喪失了自我。所以女性需要的平等意識，不僅表現(xiàn)在經(jīng)濟、政治地位上，更重要的是精神上的平等。我們再來看看中國古代的小說，在《紅樓夢》之前的中國文學(xué)漫長的歷史長河中，有很多作品也寫到女性，甚至是贊美女性的，如《聊齋》，但這些女性都沒有自己的聲音，只是男性價值觀念與男性社會的服從者。但《紅樓夢》卻完全不同，在刻畫女性個性自由、人格尊嚴的深度上前無古人。賈平凹說：“《紅樓夢》是一部大書。曹雪芹的偉大之處在于，他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第一次把女子當作與男子平等的人去全面地寫。”⑥在賈平凹眼里，曹雪芹不再把女性看作男性的附屬物，而是把她們看作與男人平等的人，看作值得所有的男人敬仰、尊重的人，看作值得所有男人去憐惜和悲憫的人。賈平凹這里所說的“全面”，不是我們常說的《紅樓夢》中的女性從老到小，從貴族小姐到使喚丫頭，從高潔到下賤全寫到了，而是曹雪芹不再純粹從傳統(tǒng)美德的角度去贊美女性，而是站在男女平等的角度上來歌頌尊重女性，寫出女性應(yīng)該有的特征，為女性形象做了強有力的補充，這就是女性對個性、尊嚴、自由與平等的積極追求。如“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的黛玉；以死證明自己清白的尤三姐；心性很高、身為奴才卻少有奴性的晴雯；“男人萬不及一的”鳳姐；“興利除宿弊”的探春。她們的才識、能力都在男子之上。

賈平凹在其散文《關(guān)于女人》中明確說道：“獨立做女人的人格，熱情地對待生活，對待自己，為自己而活著，活得美好，女人越會對男人產(chǎn)生永久的吸引，這就是平等的，與男人平等是真正活出了女人味?！雹咚X得，在現(xiàn)代女性身上，不僅需要有傳統(tǒng)女性的美德，更需要的是獨立與堅強，有自己的追求，他要歌頌這樣的女性?！稄U都》可以說是賈平凹女性意識轉(zhuǎn)變的開始。但《廢都》里過多的性描寫掩蓋了這些女性自身的特點。自《廢都》后，賈平凹的女性描寫是另一番天地?！陡呃锨f》中有較高文化修養(yǎng)的西夏，對記錄著高老莊歷史、被高老莊人用來砌墻拴馬的斷磚殘碑愛不釋手，她關(guān)注著高老莊的現(xiàn)狀，對高老莊的歷史做專心研究。由此，她找到了自己的理想與追求，那就是存在于高老莊的優(yōu)秀民間傳統(tǒng)文化。為此，她寧可繼續(xù)滯留在高老莊，任由丈夫子路一人傷心孤獨地回城?！肚厍弧分械陌籽┦乔厍粍F名角，雖與在省城工作的夏風(fēng)結(jié)婚生子，但寧可兩地分居乃至離婚也不愿放棄自己的事業(yè)。我們不得不說，這是現(xiàn)代城市文明與以秦腔為代表的傳統(tǒng)鄉(xiāng)土文化碰撞之后的必然結(jié)果。秦腔劇團解散之后，白雪寧可起早貪黑，走穴他鄉(xiāng)，繼續(xù)演唱秦腔。秦腔是她的理想與追求，也是她值得為此付出一切的精神財富。從西夏到白雪，思想獨立意識愈來愈強，她們明確自己理想追求的同時，愛情乃至婚姻都為之讓步。

但我們不得不看到，這些女性在極力張揚自己獨立自由個性的同時，也面臨著沉痛的代價和悲劇的命運?！都t樓夢》中的女子雖有相當高的才性修養(yǎng)，卻沒有戰(zhàn)勝環(huán)境、抗拒命運的能力，結(jié)局只能是“千紅一哭，萬艷同悲”。賈平凹筆下的女性也往往帶有心酸無奈的悲劇色彩。西夏與子路的婚姻雖還存在，但兩者觀念上的差異與矛盾，已經(jīng)注定了婚姻的裂痕。賈平凹雖然沒有在作品中明確交代西夏的最終命運，我們也可以在白雪身上領(lǐng)悟到一些。白雪雖是有名的秦腔演員，但秦腔已趨于末路。沒有固定生活來源的她還要獨自撫養(yǎng)有缺陷的女兒，未來命運的悲苦可想而知。但是在這些女性的心中，理想追求是至高無上的，這不可避免地帶著浪漫色彩。但我們須看到，這些女性已經(jīng)克服了自身的弱點，甚至在意志力和能力上超過了男性。如果說賈平凹作品前期的女性多是用柔弱的身軀撐起了屬于男人的天空，那么這時期的女性則是撐起了一片屬于自己的天地，任其馳騁，活出了自己的精彩與意義。

三、賈平凹女性塑造的不足

蒲松齡、曹雪芹、賈平凹都把自己對生命的理解、對人生的獨特感悟寄托在這些女性形象之中，訴說著對美好情愫和人間溫情的向往。賈平凹如蒲松齡一樣，也著力寫透女性的美。但在對女性盡情贊美的背后，隱藏著男性的目光及欲望。正如葉舒憲先生所說的，“男性特有的期待是讓女性充當愛與美之神的角色?！雹嘧骷覀兯姁鄣倪@些女性，似乎都是為了表達和滿足男性主人公的理想和需要而存在的。故此時的賈平凹只是在傳統(tǒng)的觀照下，用自己的感觸、甚至推測想象著女性的一切，沒有能超越傳統(tǒng)文學(xué)對女性的描繪，建立起一個獨具特色的女性世界和典型的女性形象，這不能不說是一種缺憾。然賈平凹的女性觀，也在隨著自身的經(jīng)歷和時代的發(fā)展在逐步成熟，他以《紅樓夢》中那些值得尊重的女性為契合點，在立足于女性傳統(tǒng)美德的基礎(chǔ)上，進而塑造獨立、堅強的女性形象。這種轉(zhuǎn)變，是社會發(fā)展、人類文明進步的必然。

①④ 賈平凹：《關(guān)于小說創(chuàng)作的答問》，《賈平凹文集》第14卷，陜西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374頁，第371頁。

② 賈平凹，馮有源：《平凹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問答例話》，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72頁。

③⑥ 賈平凹：《與穆濤七日談》，《賈平凹文集》第13卷，陜西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209頁。

⑤ 王春榮：《新女性文學(xué)論綱》，遼寧大學(xué)出版社，1995年版，第117頁。

⑦ 賈平凹：《賈平凹文集》第12卷，陜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223頁。

⑧ 葉舒憲：《高唐神女與維納斯》，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97年版，第48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