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 庵
我怎么寫《周作人傳》
■止 庵
我很喜歡讀傳記,但買這類書的時候,凡帶有不注明出處的對話或“他想……”的,比如大名鼎鼎的歐文·斯通寫的那些,我一律不要。這就是我對所謂“傳記文學”的態(tài)度。自己動手寫傳記了,當然要守這規(guī)矩,我在《周作人傳》序言中說:“我曾強調不能將‘傳記’與‘傳記小說’混為一談。傳記屬于非虛構作品,所寫須是事實,須有出處;援引他人記載,要經過一番核實,這一底線不可移易。寫傳記有如寫歷史,不允許‘合理想象’或‘合理虛構’。”
“合理想象”或“合理虛構”,小則添加,大則編造,均系錢氏所云“想當然耳”。既是想象,就不能當作事實來寫,其間沒有合理不合理之分。友人謝其章嘗云,所見三種周作人傳,都寫到一九四五年十二月六日晚周作人在家中被捕一事。其中拙著引述了一句話:“當軍警用槍械對著周命令周就逮時,周還說‘我是讀書人,用不著這樣子?!弊⒚鞒鲎砸痪虐硕辍段幕牧稀返谌谒d張琦翔《周作人投敵的前前后后》一文。另外兩種用的是同一材料,但其一寫作:“當槍口對準周作人要他就范時,他只站起來嘟囔著說:‘我是讀書人,用不著這樣子’,就跟著軍警走了?!逼湟粚懽鳎骸爱斳娋臉尶趯χ头稌r,他嘟囔著說:‘我是讀書人,用不著這樣子’?!敝x君問:“周作人的‘站起來’和‘嘟囔’,有出處嗎?”此等“添筆”,無非攙雜進一種主觀傾向性而已。
“傳記文學”,換個名目就是“演義”。其弊害即如章學誠《丙辰札記》所批評,“七分實事,三分虛構,以致觀者往往為所惑亂”,—以假充真,進而以假亂真。魯迅《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說是“容易招人誤會”:“因為中間所敘的事情,有七分是實的,三分是虛的;惟其實多虛少,所以人們或不免并信虛者為真。如王漁洋是有名的詩人,也是學者,而他有一個詩的題目叫‘落鳳坡吊龐士元’,這‘落鳳坡’只有《三國演義》上有,別無根據,王漁洋卻被它鬧昏了。”
我曾寫文章說,傳記寫作,以下幾點均系要事:(一)材料;(二)觀念;(三)切入角度與剪裁;(四)文筆。蓋后三項皆以第一項為基礎,而這正是我寫《周作人傳》的困難之處。我在序言中說:“雖然陸續(xù)有《周作人研究資料》、《回望周作人》之類書籍面世,周氏的生平材料仍然非常匱乏。日記迄未完整印行,一也;書信很少搜集整理,二也;檔案材料不曾公布,三也;當年的新聞報道、訪問記、印象記還沒匯編出版,四也;后來的回憶文章缺乏核實訂正,五也?!边@里且略作解釋。
我寫《周作人傳》,有關一九三九年元旦遇刺事件,最初引用的是《知堂回想錄》中所說;后來在虞山平衡編《作家書簡》(上海萬象圖書館一九四九年二月)中看到周作人一九三九年一月十三日致陶亢德信影印件,言及此事,內容雖出入不大,卻有當下記載與后來回憶之別,于是趁重印的機會,換用了這一材料。至于周作人所得來信,《回望周作人》叢書之《致周作人》一冊,收錄三百余通。周氏家屬處尚存約兩萬通,據說正在整理,如能出版,將大有益于周氏生平研究。
其他中國作家的情況,其實相去不遠。魯迅也許是例外,因為早已成立了幾處紀念館、博物館,還有不少專門的研究者,但是就迄今為止公表出來的生平材料來看,離寫成邁耶斯和薩維諾那樣水準的傳記作品差得還遠,說來我們也的確從來沒有一部內容詳備的《魯迅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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