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明華
太陽從晦暗的云層里鉆出來,漫山遍野的雪,白花花的晃眼。
從雪山深處走來一個女人。
女人背著一捆柴,艱難地爬過一道坡,緩慢朝前走。那捆柴很濕很重,女人似乎不堪重負,呼呼直喘。一團一團的白霧從她嘴里噴出,又迅速被干冷的空氣吸食得一干二凈。從山上刮來的風,帶著哨音,很冷也很硬,吹散了她滿頭的秀發(fā)??床磺逅拿寄?,卻能感受得到她逼人的青春氣息。她很年輕,且嬌小。她穿著一身紅衣,在雪地上移動,像一團火。
上坡容易下坡難。女人低著頭,塌著背,一溜磕絆,搖搖晃晃來到坡下一個碎石圍成的院子旁。
一只松鼠不知從哪里鉆出來,躍上女人的背,在柴上上躥下跳,嘴里不時發(fā)出吱吱的聲響,好像是要對她表達著什么。
女人笑了,探出一只手,說一聲:“別鬧。”松鼠便跳到地上,望她一眼,似乎不甘心,又望她一眼,轉身跳幾跳,便沒了影蹤。
女人放下柴,長舒一口氣,用手攏了攏凌亂的頭發(fā),突然,似看見什么,整個人都僵住了。
門前石階上蹲著一個人,一個男人。
男人聳著肩,怕冷似的把頭縮在大衣里。他的臉像是凍住了。看見女人時,嘴角僵硬地扯了扯。
“你……你是……”女人恍若夢中。
男人站起來,從懷里掏出一個證件,沖她晃一晃,沒說一句話。
女人的臉就白了,自得有點嚇人。
其實,她是個好看的女人,小巧的鼻子,紅紅的嘴唇,白皙的皮膚。只是,現在她受到了驚嚇。渾身不停地抖。
“我找你半年了。”男人終于開口說話了,“半年來我沒睡一個囫圇覺?!蹦腥苏f?!拔野l(fā)過誓,一定要找到你,沒想到你躲到了這里?!?/p>
男人有些激動。但他很快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
女人似乎沒明白男人在說什么。她只是不停地抖。
“怎么,不邀請我進屋喝口熱茶嗎?”男人突然笑了一笑。
男人突然轉變的態(tài)度讓女人感到有點古怪。
女人如夢方醒。這句極富人情味的話讓女
人覺得男人并不可怕。倒像是家里來了客人一樣。她不抖了,甚至歉意地朝前走了一步。
“屋里坐?!迸苏f,“屋里暖和?!?/p>
男人沒再說什么。從地上拎起一個鼓囊囊的背包。包很舊,黑乎乎地沾滿泥土和油漬,似是很長時間沒洗了。
于是。女人打開門鎖,兩人懷著各自的心思走進了院子。
這是一處略顯破舊浮動著陳腐氣息的低矮院落,青石灰瓦,掩映在群山與松竹之間,在皚皚白雪的映襯下,像極了一枚遺落的黑白相間的棋子,突兀但溫暖。
院里的雪是清掃過的,堆在墻的一角。他們走過石板鋪成的小路,來到一扇虛掩的門前。門是單扇,已經很破舊,卻貼著一張鮮艷的年畫,陡添了一絲生機。
“這是一位護林老人的家,他叫木達,去打獵了。”女人說,帶著一種無比的留戀,“我想等他回來跟他告?zhèn)€別?!?/p>
女人推開門。男人示意女人先進,才跟著走進去。
“我不會跑?!迸丝茨腥艘谎?,“這些天我想通了,事情總該有個了斷?!?/p>
男人似聽非聽,眼睛朝四下看著。這是兩間普通的民房,斑駁的墻體上掛滿獐、狼、兔等動物的皮毛,它們均面目猙獰,顯得十分恐怖,隱隱地還能聞見它們身上散發(fā)出的騷味。男人皺了皺眉。
女人看出了男人的不適應。伸手拉過來一條長凳說:“這是木達大叔以前打的?,F在政府不讓打了,他只打野兔?!?/p>
屋里生著爐火。上面坐著一只灰色的陶壺,突突地發(fā)著水響。
男人在長凳上坐了下來,順手把包放在腳邊。他看著女人鉆進一個幔帳里。出來拿出一只巧克力盒。他不知女人想干什么,但一看那幔帳,他的臉莫名熱了一下,心也跟著咚咚跳起來。
女人從巧克力盒里舀出幾勺紅糖。放進碗里,然后提壺沖進開水,窄窄的房間立即飄蕩著一股甜絲絲的味道。
男人看著女人沏茶。女人的手微微在顫,開水從陶壺里噴泉一樣沖出來,但并不順暢,有幾次跑到了碗外。這些自然沒逃出他的眼睛。
“你喝茶?!迸税淹脒f過來。
男人接過碗,呷了一口,想說什么,卻又隨茶水咽了下去。
屋里很靜,靜得幾乎能聽見彼此的心跳。只有那爐上的陶壺發(fā)出咝咝的聲響。女人重新朝陶壺里兌了涼水,然后雙手抱膝在爐邊的木凳上坐下,安靜得像只貓。男人很快把碗里的茶水喝光了,他似乎很渴了。
女人把碗接過去。問:“還要嗎?”
男人搖了搖頭,說:“謝謝你。”
女人又不說話了。她望了男人一眼,又到爐邊把自己蜷縮起來。
或許是茶水的滋潤,男人的氣色好多了。他說:“我生病的時候。我媽也給我化糖水喝?!蹦腥藝@口氣,又說:“好久沒吃我媽做的飯了。”
女人抬起頭,很認真地看著男人。自從見到男人,她沒敢正視過他的臉。其實男人很年輕,也很英俊。
“你真追了我半年了?”女人說。
“嗯?!蹦腥它c點頭。
“你想家了?!迸苏f,“其實我也想家,想……我的父母。”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蹦腥苏f。
“我也不想那樣。我是被逼的?!迸藴I眼朦朧,嘴唇顫抖。
“這不是你殺人的理由。”男人說。
“我不殺他,他會殺了我?!睖I水從女人的眼眶里沖出來?!八皇侨?,是……畜生?!?/p>
男人摸索著從衣兜里掏出幾張面紙遞給女人,說:“我知道?!?/p>
“你知道?”女人沒接那紙,快速地用褂袖抹了幾下臉。
“我們調查過?!蹦腥苏f,“但無論怎樣你不該動刀子?!?/p>
“我當時氣瘋了。沒想到他那么不經扎,只一下就……就……”女人泣不成聲。
“他沒死?!蹦腥苏f。
“你說啥?”女人陡然停止了抽泣,愕然地抓住男人的手。
男人迎著女人的目光。說:“他被搶救過來了?!鳖D一下,男人又說:“但這不能說明你沒犯罪?!?/p>
女人猛地把臉伏在男人腿上哭開了,男人有點猝不及防,想把腿和手移開,但他沒動。他看著女人抖動的肩膀。把目光轉向了房頂。
很久,女人抬起頭,臉上沒了淚水:“謝謝你,謝謝你告訴了我這一切?!?/p>
“你不該逃?!蹦腥苏f,“你逃了會罪加一等?!?/p>
“我當時以為他死了。”女人松開了男人的手。臉上沒有了原先的悲傷,甚至有幾分竊喜,“我還不到二十歲,我不想被槍斃?!迸苏酒饋?。
女人沒在意男人的臉。男人的臉已經很紅了,為女人剛才的舉動和那只抓他的手。女人處在憧憬和幻想中。她不停地走動,不停地搓手。
不知啥時,屋外的雪化了,晶瑩的水珠從房上滴下來,打在地上啪啪響。
遠處,傳來一陣狗吠。
女人突然止住步,似乎剛從睡夢中醒來。
“求你一件事?!迸苏f。
“講?!蹦腥嗽缁謴土顺B(tài),望著屋檐下的滴水。
“我沒跟木達大叔講實情,我說我是跟男友吵架跑出來的?!迸苏f。
男人把頭轉向女人。
“臨走了,我不想給他留下一個壞印象?!迸瞬桓铱茨腥?,眼睛盯著腳尖,“我想請你扮一下我的男友。”
男人沒說話,盯著女人,很久,終于重重點頭。
女人長舒口氣,朝男人深鞠一躬:“謝謝您?!蹦樇t紅地去幔帳里收拾東西。
木達大叔是個面目黝黑滿腮胡須的高大漢子。他在院里出現的時候,女人已經收拾好了東西。是一個小包,紅色的。女人說她的東西不多。
木達大叔肩上扛著一桿獵槍,上面挑著兩只野兔。看見男人就是一愣,跟在他身后的獵犬也汪汪狂叫起來。
“這是我男友?!迸讼蚰具_大叔介紹說,“他來找我?!?/p>
木達大叔喝住了狂叫的獵犬。一臉驚喜:“你們和好了?”
“和好了?!迸苏f。然后用手捅捅愣在一旁的男人。
男人似乎還沒進入角色。別別扭扭地說:“謝謝您,大叔?!?/p>
“謝我啥呢?”木達大叔笑著說。
男人反應很快。說:“謝謝您對我女朋友的照顧。”男人說著,目光瞟向女人。
女人不看他,親熱地把木達大叔攙進屋,摘下野兔放在桌上,把獵槍掛在墻上,扶木達大叔坐下。木達大叔看到了女人收拾的紅包。說:“這就走了?”
女人沒吱聲,抬臉看男人。
男人急忙說:“這就走。晚了就趕不上車了?!?/p>
木達大叔滿臉不舍,說:“吃了飯走吧,咱們燉野兔?!?/p>
男人說:“不了,還是早走的好?!蹦具_大叔的臉就沉了下來。片刻,又笑著拉過女人的手說:“你這個男友脾氣挺犟的,怪不得惹你生氣?!?/p>
女人飛快地瞄男人一眼,撒嬌似的朝木達大叔身旁靠了靠,說:“就是?!?/p>
男人皺了皺眉。
木達大叔沖男人說:“要走可以,不過你得向我保證以后不準欺負她?!?/p>
男人心里似乎憋著氣,喉結大幅度地上下滾動。他忽然發(fā)現女人的眼睛正緊緊地看著自己。兩束目光在空中交接,他忽然氣餒了。聲音低低地說:“我保證。”像是他真做錯了什么。
兩人拎著包告別了木達大叔。來到了空曠的野地。陽光照在雪上,白花花的遍地閃爍。有碧綠的嫩草從融化的雪中鉆出來,給人一種清新的氣息。
“春天來了?!迸撕湍腥瞬⒓缱咧蝗桓锌f。
“是啊,春天來了?!蹦腥送瑯痈锌?。他向外跨一步,從腰上掏出一副閃亮的手銬,銬上女人一只手,另一只銬在自己手腕上。
他們并肩走著。像一對親昵的情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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