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煒
有一種情形每每讓我們今天的人感到費解,以至于要找一個通古的大師詢問一番才好:為什么古人常常要把東西裝到袖子里?盡管他們的袖子又長又寬,可是要塞上東西當(dāng)口袋用,恐怕也十分不便吧?而且這樣還不安全,因為一甩手走路東西就會掉到地上。以此來推斷,古人的衣裝上面可能沒有口袋,即沒有裝東西的地方。這樣一來,他們衣袖的用處也就很大了,變得遠(yuǎn)比現(xiàn)在重要。直到今天,文雅一些的說法,對那些隨手偷走別人東西的做法,仍然叫做“袖走”或“袖去”,這顯然就源于古人袖中藏物的傳統(tǒng)。
在古人那兒,衣裝除了有御寒遮體的實用,更多的大概還是從可觀賞的藝術(shù)品的角度去考慮,所以一般不再釘上一個口袋。在他們看來,口袋可能更像一個不太雅觀的大補丁。如果有一個暗口袋,裝上了東西鼓鼓囊囊,也會破壞了衣裝的和諧美觀。這時衣裝的唯美主義,理所當(dāng)然地排斥了實用主義。一些小東西如果隨手可攜,也就順便裝到了衣袖里。問題是這樣一來也就無法甩著手走路了,而只能抄著手走、背著手走。這樣的走法也就無法急匆匆地快行,可見與當(dāng)時總的生活節(jié)奏、人的舒緩步態(tài)是吻合的。在今天,隨便把什么東西裝到袖子里,就真的不可思議了,真是連想都不敢想。
用袖子裝東西的時代,相對來講人的行動會安穩(wěn)許多,不會有匆促的步伐和慣常的那些大動作,這可能也是古人的日常情狀。生活中的實用主義,從服裝的演變上看也是非常明顯的,比如說衣兜的出現(xiàn),可能就是一例?,F(xiàn)在即便是講究的西裝,上面也有不少兜子,它不僅是實用的,而且還成了一種裝飾,可見實用本身也成了一種美。古人如果需要拿走更多的東西,袖子也就裝不下了??磥硇渥又荒艿韧诮裉斓囊露?是用來裝一些小物件的,比如手巾和紙片之類。如果西裝的口袋中塞上過大的東西,穿在身上也要別扭了。古人要提走一些大宗東西,文雅一點的話,也不會裝到一只布袋里,而是包裹到一個包袱里。身穿長衫,腋下夾一個包袱行走的人,直到“五四”時期還可以見到。直到今天,在一些東方國家的老派文人那里,也??梢砸姷綂A著包袱登臺授課的場景。這不但不被看作土氣可笑的舉止,還是一種高古文雅的表現(xiàn)呢。
將物品包入布料中,與投進(jìn)布袋里,二者之間的感受是有差別的。包裹物品的過程包含了仔細(xì)和謹(jǐn)慎,而塞入和投放的對象只會是袋子。棉質(zhì)和絲質(zhì)的方巾做了包袱,包裹時要先將物品放到正中,再逐一合上四個邊角,會是一種很美好很自然的動作。與袖中盛物相同的是,包袱中的物品也是需要小心夾持的,因為稍有大意就會將東西散落和遺漏。而裝在皮包或布袋中的東西就沒有這種危險??梢姲さ氖褂?同樣與舒緩的步態(tài)、相對平和的生活節(jié)奏相協(xié)調(diào)。古代的意象與風(fēng)氣就這樣滲透在舉手投足間,其中當(dāng)有時間的隱秘貯藏著。如果今天的人一味模仿古人,必要使用包袱并將東西塞入衣袖,那么行動起來稍有孟浪,一定會把其中的物品撒個滿地。正像有人刻意地穿上古時長衫上街一樣,讓人看了覺得十分不自然、也不舒服。這些擬古人士并沒有考慮別人的觀感,也沒有養(yǎng)成那樣的溫文和習(xí)慣,傳統(tǒng)的斯文并沒有化進(jìn)血液里,所以另一種滑稽也會滋生出來。
騎馬民族的服裝和攜物習(xí)慣,必然與農(nóng)耕民族區(qū)別很大。馬的速度和四處馳騁的品性,也決定了馬背人的烈性和品質(zhì)。他們可能更快捷,并會在生活中的一切方面體現(xiàn)出來。沒有皮包口袋的牢靠,是不可能在原野山巒間急速奔走的。同樣,因為袖中藏物并抄手背手而行,也不會是他們的風(fēng)格。一只衣袖,這在今天的人看來是再簡單也沒有了,在古人那兒卻隱含了這諸多的意義,既實用,又雅致。一些常用的漢語詞匯,都在反映著過去的實際情形,如“袖手旁觀”、“袖珍”、“揮袖而去”、“領(lǐng)袖”、“袖里乾坤大”,等等。
說到“袖珍”,都知道是精致小巧之物,與粗糙的大物兩相對應(yīng)。它還有一個隱含的意思,就是此物與人的親密程度高,有更加令人喜愛和把玩的特征。一些書籍和其他物件,一旦冠上了“袖珍”二字,便有了美好親昵的性質(zhì)。外國人也懂得這個道理,西方人就有一首小詩贊美這個,其中的兩句譯過來是:“凡物玲瓏且嬌小,銘記心中難忘掉?!?/p>
古登州人有一種叫“袖狗”的愛犬,隨主人出門時不是牽住和相跟,而是裝在袖子里。因為這種狗長得實在太嬌小了,性情又羞怯內(nèi)向,平時就樂于藏在主人袖中。主人抄手而行或坐下時,就可以隨時把玩撫弄,可見這才是真正的寵物。但袖狗的功用其實還遠(yuǎn)不止于此,它還能在關(guān)鍵時刻起到保護(hù)主人的作用。袖狗雖小,但畢竟是一只犬,不是兔子和貓,一旦火爆起來也算得上面目猙獰。那時是這樣的:主人對來犯者一揚袖子,它則順勢蹬住袖子的邊口,一縱而出,直取咽喉,給對手來個措手不及。
如今這樣的小寵物可能還有,但裝在袖子中的大概沒有了,因為時風(fēng)大變,連登州人也不再擁有那樣寬松的大袖子了。
(選自《張煒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