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芹
警匪懸疑片達到高水平,是一國商業(yè)電影進入良性循環(huán)、資金回收充足、各路人才匯聚到一定數(shù)目,才能顯現(xiàn)的成果,幾乎沒有別種奇跡。
剛剛結束的法國愷撒獎典禮,以一部通俗片《先知》的全勝,為轉(zhuǎn)型十幾年的法國影壇畫上了一個皆大歡喜的句號。
對于了解法國影壇幾十年變遷的人,一部警匪片能從去年5月入選戛納獲大獎,到捧走9座愷撒獎銅尊,走過的路是漫長而曲折的?!断戎分v的是一個大字不識的青年移民在監(jiān)獄里從小流氓成長為大盜的血腥歷程。這類電影一般被歸入filmdugenre(通俗片),細分又常常被劃入polar(警匪片、匪幫片)范疇,再分下去說成是一部悲劇也合適。愷撒獎最高獎與警匪片失之交臂已經(jīng)很多年了,過去幾十年影壇占統(tǒng)治地位的輿論堅拒市場是原因之一,恢復市場化運作后拍通俗片的人才奇少是原因之二。
其實法國電影在80年代以前,并不缺警匪片,那時候法國通俗片的水平,與好萊塢同類電影不相上下,并且有專門的明星如讓·加班、阿蘭·德龍、貝爾蒙多等,擔當警匪故事正反兩面角色。人們細數(shù)記憶中的法國通俗電影,記住的都是1980年以前的作品,像《陽光普照》、《西西里匪幫》、《博薩里諾》、《陽光下的十萬美金》、《游泳池》等,而近二十年能讓人這么念起的,幾乎沒有。2009年是法國通俗電影回歸的大年,警匪、匪幫、懸疑潮水般地涌回來,好像文藝的或社會寫實的作家電影再也不時髦似的。水平也較前些年有明顯提高,在電影市場上開始部分取代商業(yè)片一統(tǒng)天下的局面。我在這里總結性地一筆帶過是很容易的,而對一國電影來說,通俗電影消失了二十多年,再游魂似的轉(zhuǎn)回來,等于重起爐灶,一磚一瓦都是省略不了的,充滿了低水平和艱辛。
警匪懸疑片達到高水平,是一國商業(yè)電影進入良性循環(huán)、資金回收充足、各路人才匯聚到一定數(shù)目,才能顯現(xiàn)的成果,幾乎沒有別種奇跡。在此之前心急的人罵商業(yè)電影低俗,可以罵得口水四濺,也起不到拔苗助長的作用。要說明白這個問題,必須回顧過去二十年法國電影走過的路。
我90年代初開始大量觀看法國電影,初來乍到的我,對作家電影極有好感,一來新鮮,二來對電影的感覺多半來自不知不覺的模仿,三只看見幾片葉子看不到整棵樹。記得某次在巴黎五大旁聽,聽有學生批評美國電影《終極戰(zhàn)士》時用了jetable(一次性使用的、用過可扔的)這個詞,便頗入耳??梢娏R人比做什么都容易,而且必有追隨者。人很容易進入這種其實由他人鋪設的判斷是非的軌道,這種時候往往最狂妄自大,瓶里沒水的時候拿起來就去砸人;有半瓶水時看不起別人時多少還能照見自己;水滿時才知感謝有各種各樣的電影人拍出各種各樣的電影,尤其感激那些能讓我笑的電影人!我至今也沒有改變初衷,我是羅邁爾的擁躉,更為皮亞拉狂,皮亞拉電影每張臉表現(xiàn)的心靈震顫,有幾人能模仿到手?那是一顆多么痛苦而敏感的靈魂才能捕捉到的東西,有幾人能做,又有幾人能看懂!直要到走出“感覺模仿期”,我才看到一味提倡高雅的“作家電影”對一個健康機體的災難性后果。拒絕市場發(fā)言權的影壇變成了死水一潭,克隆出了一群躲在高雅后面的庸才。你不能讓整個電影業(yè)變成皮亞拉流水線,不要說你絕對做不到,你到哪去找那么多由百分之五十顛狂、百分之三十壞水、百分之二十不幸搭配出的奇人?電影圈到底還不是瘋人院!你反倒給那些自命師承他的人無才而自以為是的借口。最怕的就是沒有那樣的心靈震顫卻模仿著走上這條窄路的人。影壇有一大堆這樣的人,他們什么都模仿到了,自傳體呀,灰色、寫實、神經(jīng)質(zhì)呀,甚至自以為連感覺都是三分神授,就是多余的那么點東西學不到。對于這些人皮亞拉有害無利,帶給他們的只是拒絕市場檢驗的強詞奪理,還站在只有自己看得見的道德高地上評斷他人。
沒過幾年我便發(fā)現(xiàn)法國影壇籠罩著一股火藥味:一不能為大眾拍電影,二不能為賺錢拍電影,三不能為娛樂拍電影。一群影評人坐在象牙塔里指手劃腳,自覺或不自覺地用輿論拉起一道“道德緊箍咒”,誰越界便群起而攻之。在這樣一種“清教徒”氛圍下,喜劇片所剩無多,通俗片(警匪、懸念片)幾乎看不到,科幻和恐怖片絕跡。再愛作家電影的人看到最后,也起了疑問,并開始倒胃口。這不光讓我對“新浪潮”有了別樣的眼神,開始尋找另外的真實和觀點,還讓我對“左翼使命電影”從此過敏。因為有十年時間,而我正好趕上大半,法國影壇成了“左翼使命電影”的天下,特點是使命感至上,電影是武器,專門用來揭露批判,不是反社會就是反體制;再就是永遠站在左邊,只拍窮人、少數(shù)群體、邊緣人、苦難、失敗,不要想象只要寫實,不是社會痛苦就是精神痛苦。
所有參與制造這類使命電影的人都自稱是羅邁爾、皮亞拉的徒弟,這些電影學院科班出身的人,一上來就被擰在這條軌道上。筆者認為法國電影學院多年難出大才此為一大原因,它不管各人的胃如何,全都喂精料,造成絕大多數(shù)消化不良,眼高手低。人們往往忘了一個事實,羅邁爾、皮亞拉、特呂弗全是在電影大市場大浪淘沙淘出來的,沒有一個有電影學院的文憑,沒有70年代以前繁榮的電影工業(yè)建立起的龐大而多樣的人才基礎,是辦不到的。事實上法國80年代電影市場死滅后,作家電影寂寞獨唱的結果,是電影新人中不要說找不到一個享利·維爾勒伊、雅克·德雷這些警匪懸念片大家,更找不到一個羅邁爾、特呂弗、索泰和皮亞拉??梢婋娪笆袌鑫s后,是電影工業(yè)的死滅,而電影工業(yè)的崩陷,導致電影人才的消失,不再接受市場檢驗的電影人,勢必進入自說自話的克隆狀態(tài)。
結果是90年代后半葉,法國電影業(yè)進入死胡同,電影市場大半被好萊塢占領,大眾與電影人分道揚鑣。這意味著財路斷了。而政府由于經(jīng)濟不景氣也一改80年代的大方。沒錢就沒有電影,電影界有一批人率先突圍,重新拍商業(yè)電影、搭建已毀的電影工業(yè)。最初冒頭的勒孔特、貝松等就像“叛徒”似的被罵得狗血噴頭,每一部志在吸引大眾入場的片子,都能引起一場硝煙彌漫的口水仗。
這場不得已的法國電影業(yè)自救是從大眾喜劇片開始的。這幾乎是一條無例外的路,商業(yè)電影哪怕只消失了二十年,重起爐灶最初的幾步就是把笑引回電影廳,并無他路可走,因為這是把大眾再邀來的捷徑。何況觀眾已形成了法國電影不好看、好萊塢電影才夠味的品牌觀。要讓人掏荷包,不把板著的臉變成笑臉怎么成?這只是第一步,但這一步不可僭越。所以法國商業(yè)電影的復蘇,最初是從小制作輕喜劇開始的,90年代末一點點進入市場。這類電影一般都是些貼近民生但又美化民生的故事,賺人一把笑。真正從好萊塢電影手里奪回市場的,是在小制作輕喜劇之后出現(xiàn)的大制作喜劇??梢婋娪爸窙]什么奇跡,總歸是先賺到一點錢,再投入賺大錢,有了大錢才能拓展路子,招攬更多更好的人才,電影的整體水平才能提高。我十幾年來親眼目睹了法國電影走過這條路,沒有一步是可以省略的。
所謂大制作喜劇就是在搞笑基礎上摻進了動作片、警匪片的噱頭,制作費用大大提高。嚴格歸類,它并未脫喜劇范疇??梢娀仡^重干,基礎薄弱,很長時間都不敢丟掉喜劇這把拐杖。等到這類電影占足了市場,錢大把收回,脫離喜劇的動作片、警匪片才自個兒邁出步子,但也逃不了水平低下的階段。在通俗電影回暖的基礎上,原來完全絕跡的科幻片、恐怖片才冒芽,當然水平跟好萊塢不可同日而語。你不能要求三個拍科幻電影的人中就出一個大才,你只能寄望一百個人里面能有一兩個出類拔萃者。
當通俗片出現(xiàn)高水平電影時,一國電影的總體水平才能達到一個制高點,因為這類電影是將電影工業(yè)的技術水平、編劇水平、導演藝術抱負、社會批判和大眾口味結合最好的作品。但要走到這一步,絕不是靠罵低俗或罵唯利是圖就能辦到的。再說誰給了我們這些只是動動筆的人一種道德權力,去指責那些在好萊塢圍追堵截中掙扎著求生存的人?那些在一片廢墟上重新拓荒的人?拓荒者可能暫時只能搭一個茅棚,但沒有茅棚哪來日后的大廈?再說他們究竟何罪之有?想跟觀眾聯(lián)手建立自己的電影價值體系而不再仰人鼻息?向大眾提供好萊塢之外的娛樂電影?
這是2010年的愷撒獎和大贏家《先知》給我的啟示,但愿也能給中國電影以啟迪,讓更多的人變得心平氣和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