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玉
法國作家普魯斯特總是穿著厚厚的大衣,因為他怕光、怕冷、怕聲音。
他從小受到具有藝術(shù)家氣質(zhì)的母親無微不至的呵護和關(guān)愛,天性敏感而憂郁。例如,某天晚上,母親拒絕在他入睡前吻他,令他輾轉(zhuǎn)難眠。只有在他再三懇求之下,母親親吻了他之后,他才安然睡去。
對母親的過于依賴,導致了他性格上的脆弱,使他對外面的世界感到陌生、害怕。他喜歡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從一開始就那樣,他在給自己建造屬于他自己的城堡,他所用的積木是那些美麗的文字,和他固執(zhí)的思想。一個人的游戲,他也可以堅持一生。
普魯斯特身患多種慢性疾病,贏弱的體質(zhì)從客觀上鑄就了他那種神經(jīng)質(zhì)的敏銳悟性。他怕光、怕冷、怕聲音,總是穿著厚厚的大衣,點著小燈在床上進行創(chuàng)作。在他那里,光是猛獸,冷是幽魂,聲音是魔鬼,他蜷縮在自己的黑暗里,像一個驚恐的孩子,怕極了這個世界,仿佛曾經(jīng)被這個世界傷害得千瘡百孔。他房間的窗戶從不打開,因為只要一聞到奧斯曼林蔭大道上的栗樹氣息,他就會感到難以忍受的窒息。甚至,一位朋友帶來的極輕微的植物性芳香,也會令他頭暈?zāi)垦!?/p>
他的人生注定是要輕拿輕放的。記憶分裂成無數(shù)碎片,重要的放在顯眼的位置,不重要的,則沉入深淵。
普魯斯特心甘情愿地將自己深鎖在這個暗無天日的地方,整整15年,筆耕不輟,直到去世。
長期的幽居獨處,保障和發(fā)展了他特殊敏銳的想象力和深刻的洞察力,使他遠離了紛繁雜亂的生活表象,超越了日常的生活經(jīng)驗,到另一個精神的王國里去尋幽探險。他將自己意識的觸角穿過事端的表層,深入到現(xiàn)實世界的本質(zhì)領(lǐng)域,在那里諦聽天籟中神明的啟示。
于是,世界變得如此奇妙,黑夜并不是枯燥無味的。甚至在他的夢中,都是一個充滿奇思妙想的綺麗幻境。他仿佛打開了一個被遺落的世界,滿目塵埃和落葉,依然是在咒語中酣睡的樣子。他躡手躡腳地踱步在他自己的花園,努力不去驚擾任何事物,哪怕是那只正在用露水淋浴的蟲子,哪怕是那只以3/4拍的節(jié)奏歌唱的鳥。
夜是黑色的晚禮服,他很想24個小時都不脫掉。在他眼里。那才是綻放的時刻,是可以將內(nèi)心的世界袒露在星光下呼吸的時刻。太陽的威嚴他無法直視,而月亮卻在安靜地等待人們的注視。月亮比太陽更溫柔,更直白。
風吹過的時候,有一點孤寂,有一點欷欺,幸好有月亮安慰著他的敏感,有星光和他呼應(yīng),它們閃爍的節(jié)奏,和他的心跳一樣,都在說著同樣一句話:輕輕地生活啊!
普魯斯特曾講述過一個關(guān)于美的本質(zhì)的傳說。他說美如童話里的公主,被某個可怕的魔法師施了魔法關(guān)進了一座城堡。人們歷盡千辛萬苦,要去尋找她,敲遍所有的門,卻一無所獲。許多人失望之余放棄了努力。但有人寧愿割舍生命中其他一切快樂去尋找。終于有那么一天,他受到了神靈的感召,人們找了100年也沒找到,他卻在不經(jīng)意間碰上了,于是那門就自動開啟……
普魯斯特正是這個不懈尋找美的人,并在不經(jīng)意間碰上了美,繼而解救了她。
安德烈·莫羅亞曾說過,普魯斯特發(fā)現(xiàn)了新的“礦藏”。這新的“礦藏”就是被他解救出來的美——意識流。在那些黑暗的時光里,他將他的美緩緩地注入《追憶似水年華》中,驚羨了所有人的心眸。在一個人的獨處中,他以自己的方式成就了自我,而且為人類留下一座功能強大而幾乎無所不能的精神城堡。這就是普魯斯特的秘密。
永遠也回不去的地方張珊珊
故鄉(xiāng),其實是一個永遠也回不去的地方。因為,你的心已經(jīng)變了。每次回到家里,頭三天,緊繃的神經(jīng)仍舊緊繃,要一周左右,才完全散淡下來,徹底放空自己。十天半個月,你覺得舒服無比。而半個月之后。你開始覺得無聊。是的,不好意思,父母相伴,但是你仍舊覺得無聊。你開始想念大城。市的煙塵車聲人際紛爭,那起碼是一個鮮活的世界。不要不承認,就像食肉動物,無法再食草一樣。每一個出走的人,都以為自己隨時可以回家。而這正是人生的悲?。浩鋵?,家,在你轉(zhuǎn)身離開的那個瞬間,已經(jīng)永遠無法抵達。
而更大的悲劇在于,我們的父母其實無法進入我們現(xiàn)今構(gòu)造的世界。這座盛大的城市,對他們來說,不如門口有條楊柳拂面的小河。以及,我們的孩子,那逆流而上的大馬哈魚的后代,他們更加無從想象,那么一個遙遠的小城市——哪怕在我們懷念的口吻里,變得越來越美好的伊甸園。
我們遙望著下游日益孱弱的父母,我們奮力挽著同在上游的后代。是的,我們可以告訴自己,如果沒有我們前赴后繼的滋養(yǎng),不會有這一座巨大的都市。大馬哈魚為什么而游?我想,是因為永遠無法實現(xiàn)的渴望。
(希冀摘自《鄭州日報)
2010年1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