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一個比我稍大一點兒的青年作家說自己一年平均700個飯局,餓醒了睜開眼永遠不愁沒有地方去。聽得我表現出一種滄桑中見純真的羨慕,發(fā)自肺腑地連連驚呼:“哦!那是多么省錢啊!哦!那是多么省錢啊!”我心里想,貴文藝圈太好了,整天都有人請客的組織是個有人情味的好組織。
就是為了能夠經常被請客吃飯,我甚至幾次動了加入貴文藝圈的心,好幾次都揣著一顆空胃羞澀地在門口轉悠,臨到最后關頭才制止了自己。能及時克制,主要原因是即使不加入文藝圈,大學的請客吃飯行為已然很頻繁。
我想,一來是因為大家生活貧乏得很,有什么不良嗜好也不好四處通知公開宣傳,不能成為溝通彼此感情的工具,只好回歸最原始最無傷大雅的吃;二來因為大家都餓,到底是年輕,易餓體質,時刻都低頭覓食,聽說請客一呼百應。
然而我所經歷的飯局,沒有一個最后不以尷尬收場。大家都餓,但是大家都窮。有的飯局事先說好是誰付款,臨終服務員把賬單送上,無論之前現場是多么熱鬧狂亂,所有人都會在一瞬間安靜下來,撒潑的乖巧了,喝醉的酒醒了,大家都訕訕地流轉著眼神,靜靜看著付款的人,付款的人被所有人盯著,又窘又急,付個錢把錢撒了滿地都是,趴在地上撿,大家看著他俯著露出白花花的后背,也不知道該不該幫忙。
有的飯局事先沒說好是誰付款,大家手握錢包,警覺地用目光試探彼此,明白該分攤之后就一陣混亂嘈雜,有人沒帶錢四處借,有人早早地就把錢高舉在半空中迎風飄蕩長達一刻鐘,有人開始嘟囔罵咧,有人以為罵的是自己……
我一直向往被請客,向往常年被請客,這其實是源于我對請客這件事有著深深的、深深的誤解,我以為請客意味著兩件事———一個是吃白食,一個是溫馨和諧的情感交流。
這其實是關于請客吃飯的兩大謊言。首先,請客是一項和食物無關的活動。食客和食物被抽象,裝裱,絕緣,成了一個孤立的時刻。大家在一起分享的,也不是烹飪的成就,而是財富的成就和權力的成就。
另外,請客也是和和諧無關的活動。不知道你注意到沒有,請客的人在飯局上總是吃得很少,他總是忙著招呼,忙著介紹,大部分時候,他總是后傾坐著,抱著雙臂,瞇著眼睛帶笑看著狼狽的食客。也許這個時候,正是他感到自己是統(tǒng)御者的時刻,人類的動物性在這一刻復蘇。什么是統(tǒng)御者?統(tǒng)御者是最先享用各種資源———食物、性、舒服的床鋪的動物,統(tǒng)御者是可以把其他動物毆打一頓卻不一定非得這么做的動物。
而某種意義上,請客也是一種毆打,因為它的目的和毆打一樣,都是為了讓人臣服,請客吃飯的起源并不是一群古代人真誠地打成一團,喧嘩道:“我來請我來請,不讓我付就是看不起我?!闭埧偷钠鹪?是人類打仗打累了,要給戰(zhàn)爭找一個儀式化替代物。
(楊興文摘自“蔣方舟的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