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

金猴

20年多前,金猴瘦得像根麥秸。那時候人普遍都比較瘦,因為大家都還比較窮。金猴比別人更瘦,原因也是他比別人更窮。那時候他也不過十七八歲,農(nóng)閑的時候就當(dāng)小工,跟著瓦工隊到處給人蓋房子,有一天他告訴工友,他爹在莊稼地里干活的時候挖到了一個金猴,這回肯定能娶上老婆了。那時候確實有人挖到過袁大頭之類的銀元,或者在淮河里撈出過方孔錢,但挖出金猴顯然是太離奇了。

越是離奇的事,傳播速度越快。但大家傳播這事并不是因為離奇——根本就沒有人相信他的話——大家只是覺得這個老實人終于干了件荒唐的事,可以取笑一下。他本人從此得了一個“金猴”的名字。十分對不起,我現(xiàn)在也不知道他的本名。

上中學(xué)的時候,我們班有個女生,又瘦又高,平時話比較少,也不怎么和其他同學(xué)一起,于是大家就在背地里叫她長腿鷺鷥,也有簡稱鷺鷥的,聽起來像個外國名。有一天,一個男同學(xué)找她有什么事,順口就喊了一聲:鷺鷥。誰也沒有想到,這個平時低眉順眼的女同學(xué)突然跳了起來,先是罵,男同學(xué)還口,她抄起鐵質(zhì)文具盒照對方頭上就一下子。男同學(xué)的額頭上被劃了一道口子,文具盒上還掛了他一小塊頭皮。他還在發(fā)愣呢,“鷺鷥”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大叫,把課桌腿差點沒蹬折了。

后來,她跟班主任說,她早就知道別人在背后侮辱她,但沒想到有人敢當(dāng)面來。這件事最后以一次班會結(jié)束。班主任教育大家不要給別人起外號,特別是歧視性外號。他很嚴(yán)厲地說,給人起外號是一件很低級的事。班會之后,再沒人敢叫。我只聽一個人叫過,叫之前,像地下黨一樣四處觀察了又觀察。

其實,外號的歧視性單從字面上很難界定,比如魯智深,他對“花和尚”的諢名似乎并不介意。再說“長腿鷺鷥”,如果你現(xiàn)在這樣稱呼一個模特,她也許會覺得是一個優(yōu)雅別致的藝名。關(guān)鍵是態(tài)度。

每個人都能敏銳地感覺到這種態(tài)度,甚至智障的人也聽得出弦外之音。我老家鄰居就有這樣一位。你喊他名字,喊他“愣子”,都無所謂,有一回有人喊他“帥哥”,他就用最骯臟和惡毒的話開罵。

所以,我有的時候很疑惑,像犀利哥,喊他會不會答應(yīng),或者會不會有其他激烈的反應(yīng)。我聽到的是調(diào)侃和輕慢,我相信大家對他的興趣不會長久,大家會尋找更新的樂子?！跋纭鄙踔敛蝗纭敖鸷铩?因為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開始是調(diào)笑,后來喊著喊著,也能慢慢喊出感情來。

文/李落落

露怯了吧

網(wǎng)上偶遇大學(xué)室友小乙,寒暄一番后,小乙說:告訴你,我報名參加《非誠勿擾》了!我只聽得自己心里咯噔一聲:Oh,my Lady Gaga!

小乙同學(xué)給我的第一印象,就是塞著耳機低著頭,跟誰都不打招呼不正眼瞧的。她爸爸只得不斷對大家微笑:多多照顧我們家小乙,有不足之處多包容。經(jīng)過四年的相處,我才明白了小乙不是孤傲,只是怯,怕跟陌生人說話而已。

小乙又補充說道:要擱在從前,我是不敢出來嚇人的,但現(xiàn)在,瘦了二十斤,穿衣打扮又走歐美范兒的路子,即便混跡在美女叢中,也能做個合格的路人甲了。

我笑了,不是懷疑你不漂亮,而是怕你露怯無助。而大家永遠(yuǎn)愿意看現(xiàn)原形露怯的那一部分。

作為普通人,露怯是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土、窘、糗,都是這么回事。畢竟不是皇室貴族,含著金湯匙出生,而且長期散養(yǎng),找不到優(yōu)雅的方向。即便后來上了小康,也難以對日新月異的奢侈品市場全方位把握,一不小心就OUT了。所以大家愛看《士兵突擊》里王寶強演鄉(xiāng)下兵露怯出丑,而后來的順溜就沒有許三多好看,因為露怯得不夠,不那么親切。

看別人露怯好玩,自己露怯則不然。偶像,之所以是偶像,是因為他們寄托了廣大人民群眾不露怯的愿望——永遠(yuǎn)穿著得體(當(dāng)然永遠(yuǎn)雷人也是風(fēng)格),能唱能跳,氣質(zhì)出眾,面對多大的舞臺多刁鉆的提問,也能收放自如。比如王菲可以說“那又怎么樣?他說不漂亮就不漂亮啊”,比如李宇春說“你們信我也好,不信我也好,你們總歸都要死的”,那份自在感無人能敵,簡直是天生的偶像。底氣二字,不是發(fā)廊少年打扮的藝人們所能學(xué)到的。

而“至上勵合”組合的小五金恩圣參加一檔娛樂節(jié)目,任務(wù)是在街頭拉一個女孩去吃刀削面,身形單薄又染著黃頭發(fā)的他,中國話說不利落,只得拉著姑娘的胳膊硬拽。嚇得姑娘一邊掙扎著躲開,一邊叫嚷:我不理發(fā),我不理發(fā)??

犀利哥之所以走紅,就是因為他身在底層卻顯露出一種難得的不羈感——當(dāng)然,這種感覺后來被證實是大家YY出來的。當(dāng)結(jié)束流浪生活的犀利哥在家人的支持下去走時裝秀,犀利的神采不復(fù),眼神里露著怯,讓曾經(jīng)的追捧者失望。

或許一個人無目標(biāo)地流浪時,對世界無所求,就冷漠而坦然,而一旦有了牽絆,要看人臉色努力掙錢,就很難不露怯。看職場的白領(lǐng)們,就算穿了Prada、Chanel,升職升成杜拉拉,也怎么都不像人中的奧特曼,而是一副挨打的小怪獸模樣。

我問小乙到底看上《非誠勿擾》里的哪一款。小乙說:主持人孟非啊,他不露怯,素質(zhì)高,搞笑于無形之中,男嘉賓沒有比他強的。他要是出來相親,我肯定選他??

這回我的反應(yīng)是:Oh,my觀音菩薩!

文/閆晗

房東

朋友把房子租給了一個溫州的房客。那房客每逢交房租的日子就留下老婆孩子躲出去,然后他老婆就對著我朋友頓足捶胸一把眼淚一把鼻涕,說生意做得不好,沒錢。邊上站倆孩子,一兒一女,也都哇哇直哭,一邊哭一邊用仇恨的眼睛看著我朋友,讓她感覺自己像黃世仁,羞愧而走。就這樣拖了半年房租還沒交。朋友的老公一聽,這不耍賴嗎?拍著胸脯說他收租子去。沒過多久回家了,一副霜打的茄子模樣。

感慨朋友心慈面軟的同時,嘆息自己遇人不淑。你說我租了十年的房,怎么就碰不上這種好事兒呢?

我的第一位房東是個男的,開著小賣部,四十多歲,方臉,理了個板兒寸,整個就是一張麻將牌?？偸峭砩线^來收錢,說白天太忙騰不出時間。一般人接過房錢都是點,唰唰唰,翻得飛快,一遍不行再來一遍,然后往口袋里一放,齊活!他不。他是接過錢之后,仰著脖子一張一張把那百元大鈔舉在頭頂上對著燈細(xì)細(xì)地照。三千塊錢三十張,你一張看個一分來鐘,我得在旁邊干等上半個小時。我建議他下次帶個驗鈔機過來,這樣就用不著抻著脖子,懸空舉著兩只手跟放風(fēng)箏似的了。房東不高興,說我取笑他。我心想我取笑你怎么了?

一氣之下我搬走了。

第二位是個老太太,兩套房,一套自己跟兒子媳婦擠著,還有一套是先夫單位分的,租給了我。那房子原來是個所謂的一居室,小廳大臥,客廳只是個過道,老太太動了點腦子,把它弄成了個大開間,看房的時候我覺得這房子的格局不錯就租了。剛開始的時候還挺好,我寫我的東西,她也是三個月來收一次錢。半年之后老來,而且總是在我寫得入神的時候突然咚咚咚擂房門,打開一看,是她,身后跟著一群的老頭老太太,說那些老姐姐老哥哥都是老街坊,想過來看房子,把我這當(dāng)樣板間了。

因為房租便宜又在市中心,我忍著住了大概有三年,最后還是扛不住了,因為老太太是不來了,卻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人跑來敲門,說來看裝修。這誰受得了呀,一個月后我搬走了,搬到了通縣。

這次房東人不錯,年齡跟我差不多大,考慮到他住西邊老往我這邊跑,就很體貼地說直接把房租打你卡里得了,不是省時間省油錢嗎?不肯,死活要過來,大概就喜歡聽點鈔的時候那鈔票的沙沙聲兒吧?那就來吧。他來了,往我沙發(fā)上一歪,翹著二郎腿,手上沾點唾沫,邊點邊大聲地:“一、二、三、四、五、六??”如此三遍才罷。完了你收起來放包里不就得了嗎,他不,而是洗牌一樣將錢碼得齊齊整整,然后右手攥著錢在左掌心上不停地打,打得脆響,一邊打還一邊愉悅地看著我問:“最近怎么樣?”

五年前,我跟央視一著名金牌主持人在咖啡廳談事兒,有家企業(yè)給他送來六萬塊錢酬金,人家那個淡定啊!要不說有些人沒見過世面呢,連莊雅亭都不會。

文/羅敷

饕餮

她不知道他愛不愛她,但她愛他。這愛情,從最開始,就帶著靈魂的微微痛楚。

他在眾多女伴之間馳走,沒在她身上下什么功夫,因為太了解她的死心塌地。偶爾掛了單,帶她出去吃飯,她受寵若驚。主菜是香辣蝦,他低頭大吃大喝,漫不經(jīng)心一抬頭,“你怎么不吃?”她就夾一只來,沒告訴他,她對蝦過敏。

那晚她在銀色月光下,明明白白地,看到自己手臂上的疹子烈士一般前仆后繼地涌出,不是不恐怖的,像周星馳電影里最惡心的鏡頭。然而她忍耐著,帶著奇異的喜悅,這是他給她的禮物,無論多么痛苦,她都愿意接受。她身體里的騷動,以這樣詭異的方式釋放。

他們后來還是住在了一起。她搬進去的前一天,朋友們半正式地約她出來,問了一句:“你了解他嗎?”她只一口一口吃一方腴軟的提拉米蘇,半晌抬頭,淡淡回應(yīng):“愛他,就要愛他的一切?！?/p>

比如,他的軟弱。他徹夜不歸,卻在午夜打電話回來,在人群的喧囂里聲音低微如香線:“我沒錢結(jié)賬了,你來接我回家吧?！笨跉庀褚粋€哭過的孩子。

還有,舊愛的痕跡。她從床下掃出半截斷了的紅發(fā)夾,一條舊絲襪,還有,用過的安全套。黑塑料垃圾袋張著大口,接受這垃圾的洪流,吃飽了,“嗒”一聲閉上嘴,被扔出去。

還有,他的暴躁。他們因為細(xì)故爭執(zhí),她還帶笑解釋,一個巴掌摜在她臉上。來不及知覺痛,已經(jīng)羞憤交集,這一次,她終于下定決心離開。

然而他在她樓下等,什么也不說,只帶了一個小小的玉米巧克力蛋糕,祝她生日快樂。她說:“還有半年呢?！彼嘈?“半年后還有我什么事?！彼聊?在巧克力的苦里吃出另一種。他大概是愛她的吧?只是他管不住自己,也沒打算管。金棕色的蛋糕在她手里瑟瑟發(fā)抖,她連蛋糕屑都吃得干干凈凈。

出貨時節(jié),她在公司幾天幾夜沒有合眼,終于有一天,晚上11點下了班回家。怕驚醒他,沒有開燈,摸黑在玄關(guān)換鞋,忽然聽到幾句幽微的蜜語,裊娜的、帶著迷香,那是另一個女人。

她跪倒在地,無聲地嘔吐。

他們都說,要愛就應(yīng)該愛他的一切,他的好他的壞,像吃下所有不喜歡的食物。那么為什么,《圣經(jīng)》里面列出的七宗罪,第一條就是:饕餮?

無節(jié)制地吃,無節(jié)制地愛,無節(jié)制地接受??是所有罪惡的開始。

文/葉傾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