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 嘉
稍為留心,便可看出有好多地方“名”和“實”不相符。雖然我們的耳朵被古往今來的“正名”、“名實相符”等聲音噪聾,可“名”仍未見正,“名”“實”也仍未見全符。大概惟其不正,才終日吵著正;不符,才終日吵著符吧。
我覺得問題實在還不在這里,雖然“名正”才能“言順”,但如果只求正名,不顧實際,名正了,言卻仍未必順。歷代權(quán)臣的“挾天子以令諸侯”,便是只求正名的極致。近代稱總統(tǒng)、官吏為公仆的現(xiàn)象也可以歸在這一類中?!皰短熳右粤钪T侯”,名何嘗不正,然而言能順嗎?總統(tǒng)以及官吏是民眾的公仆,是役于人者,名何嘗不好聽?然而遠(yuǎn)在外國的不必說,自民國以來,從袁世凱到曹琨,哪一個公仆聽人民指揮?哪一個縣吏不可以無理地打得老百姓口喊“大老爺饒命”?仆是都說是仆了,黔首全變成了主人,然而還存在著奴欺主的悍仆啊!
由此看來,名稱實在并不是怎樣重要的東西,事情還是從實際上著手好些。把老虎硬稱為綿羊,名字是平和得多了,但它并不能因此不吃人,也許時間一久,人們一聽到綿羊也就害怕了。不從實際改革,而只在名字上翻花樣,實在是最無聊的一件事情。改了名字,不過僅僅是改了名字而已,最多是改了招牌,與其他事情是沒有一點關(guān)系的。常聽說“換湯不換藥”這句話,意思是說事情的實際并沒有什么改變,若只在名字上翻花樣,可以說連湯也沒有換。我們想想,從清代的都督到北洋軍閥的督軍、督辦,有什么區(qū)別沒有?初時好像名稱不如以前的顯赫了,然而它漸漸會隨著年月響亮起來。
小焉者如夫役、工役、工人,近日改為工友了,機(jī)關(guān)上、學(xué)校里,常聽到這樣的稱呼,然而那聲調(diào)實在和這字眼不調(diào)合。我想,被叫者一定也不會感到內(nèi)中含有什么情意的。同樣的,先生稱小學(xué)生也改成“小朋友”了。我住處的鄰居是一所保育院,常隔著籬笆墻看見先生們在教育那一群兒童,就是這樣稱呼他們的。那聲音和字眼也極不調(diào)合,因為常是怒目戟指地叫,一雙鐵腕常在一排西瓜樣的頭顱上來回地敲,或者扭著耳朵向下拖,或者提出幾個來跪在院地上:簡直像審判官前的一群囚犯,也像貪狼嘴邊的一群小羊,又哪里是先生與學(xué)生,是什么“小朋友”呢?
所以我說,改名稱固然沒有什么不可以,但只在名稱上調(diào)花頭實在最無聊,倒是“實至名歸”一句話,說得還有道理。
清末就曾經(jīng)制了各色各樣的“帽子”,誰要是觸犯了朝廷,被認(rèn)為大逆不道的時候,就擲出一頂“革命黨”號,或者“叛逆”號的“帽子”,不管你腦袋大小,不管你喜歡與否,輕輕的往你頭上一按,你就得坐牢,或者砍頭。
據(jù)說在民國初年,有一個時期是很有生氣的。那時候,有些青年,尤其是學(xué)生,絕大多數(shù)人自己戴上一頂“帽子”,什么我也某黨,我也某派,其實他們啥也不懂,不過是藉此裝裝門面,表示自己也還有“主張”,或者“信仰”;而那時節(jié)大家都是很客氣的,黨也好,派也好,任隨尊意,別人并不干涉你,大有自由之勢。可是好景不長,不久袁世凱要做皇帝,反革命了,于是那些頂“帽子”出風(fēng)頭的,反受了“帽子”之累了。
由是以觀,原來殺人者在殺人以前總是要在被殺者的頭上戴一頂叫大家看起來是十二分妥當(dāng),而自己又償了排除異己之愿的“帽子”,然后堂哉皇哉地綁赴刑場,(或者不必綁赴刑場)。至于被殺者呢?既沒有干涉人家給你隨便戴“帽子”的權(quán)利,因而敬而遠(yuǎn)之,事到臨頭,又沒有撕破“帽子”的力量,十之八九都在酷刑之下,在別人寫好的罪狀之下畫個押,“恨恨而死”。
古今中外,“帽子”與腦袋,似乎總有不解之緣似的。
【原載1941年8月15日第2卷第5、6期合刊《野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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