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鵝蛋的婆婆說……

楊恒均

那天,匆匆游覽了張家界森林公園的金鞭溪,去坐當(dāng)?shù)厝说墓卉嚮爻抢?我上了一輛已經(jīng)坐了七八人的公交車,車?yán)锶钱?dāng)?shù)卮迕?大多為中老年婦女。很快,我弄清楚,她們都是來旅游區(qū)兜售農(nóng)家產(chǎn)品的附近村民。最小的也有三十多歲了,最年老的一位大概有七十多歲。

我很開心有機會和她們聊天,讓我感覺到一上午的游覽得到了補償。等到車坐滿時,我已經(jīng)知道她們今天各賣了多少蔬菜和蘋果、雞蛋和粽子,她們幾乎都告訴我她們今天的收入,有兩位還告訴我她們家靠賣水果和蔬菜一個月能夠收入多少。但我注意到,只有那個最年老的婆婆沒有說話,卻一直看著我。我問她:“你的東西賣完沒有?”她搖搖頭,我又問她:“那是什么?”

婆婆顫巍巍地提起袋子,我看到一些很大的“鴨蛋”。她說,今天的六個鵝蛋一個也沒有賣掉。我這才知道那是鵝蛋,很大很大的鵝蛋,白白的。

婆婆說:“自家腌的咸鵝蛋,本來是賣給這里小攤販的,可是人家不要?！彼龂@了口氣說,“這是最好的鵝蛋,今年還盼著這幾只鵝能賺點小錢的,沒想到……”

看著我一直盯著她袋子里的鵝蛋,婆婆突然有些興奮地問:“你要不要買?”

我說:“我不買,我沒有辦法帶?！?/p>

她們笑得我有些不好意思了。婆婆說:“看你和我們坐一起,一定是好人,你要是買,我給你一塊五一個。”

一個婦女說:“你家的鵝蛋不是固定賣給××攤子的嗎?人家不要了?”

大家又七嘴八舌地說起經(jīng)濟不景氣,各自的收入都大大減少了,我就很吃驚,那老婆婆也有七十多歲了,雖說是引用,咋就順口說出了“經(jīng)濟危機”?我說:“婆婆啊,你也知道經(jīng)濟危機?”

那老婆婆看著我說:“咋不知道,你城市人更知道吧,美國人都要飯去了……”

老婆婆這句話說得清清楚楚,我更是吃驚不小,我懷疑自己身上是不是有什么東西讓老人家聯(lián)想到美國。我抬起頭說:“啊,婆婆,你從哪里知道美國人都要飯去了?那么嚴(yán)重的經(jīng)濟危機啊,我第一次聽說……”

一位年輕的婦女說:“她(婆婆)聽電視上說的,她就記住了,我倒看到報紙上說,美國人是在靠借我們的錢生活,要不是我們的錢,他們早垮了,也夠苦的……”

各位,我又被大大地雷到了,我想說點什么,反駁一下,解釋一下,但當(dāng)看到她們都由衷開心地笑鬧著,我張開的嘴巴僵住了。我能夠說什么?

說到美國人都在靠借我們的錢生活,車廂里因為老婆婆賣不出六個鵝蛋而彌漫的“經(jīng)濟危機”的陰霾總算是一掃而光了,她們都快活了。誰說不是?想起遙遠的靠我們的錢才能維持生活的美國人民,就算賣不出鵝蛋,就算錢包里沒有多少錢,但我們有一個值得驕傲的國家呀。

這次到湘西和湖北也是想看一下老百姓到底生活得怎么樣。據(jù)說,我們富裕了,很強大了,財大氣粗了,連我都被忽悠住了、迷茫了?？墒?我雖然不喜歡數(shù)學(xué),但小學(xué)的算術(shù)我還是會的:當(dāng)一個十三億國家的國民人均GDP排名在一百位的時候,當(dāng)經(jīng)濟總量沒有增加的情況下,我們這些知識分子和精英生活每提高一步,就表明另外至少十個中國人的收入會相對減少,這難道不是簡單的算術(shù)?

正是抱著這個簡單的算式,我走了一些地方,接觸了當(dāng)?shù)匾恍┤?他們的生活真的還很貧困,而這些還是相對比較富裕的地區(qū)。如果讓我把他們和澳洲、美國的貧困地區(qū)相比,我要告訴你,相差不是十年、二十年,而至少是三四十年以上。這是我憑良心而說出的直覺。我知道數(shù)字和事實被某些壟斷機構(gòu)壟斷了,但我的直覺還沒有背叛我。

也許國家大了,人口多了,確實沒有什么辦法,那么既然沒有什么辦法,要你啟蒙干什么?好在那個地區(qū)的電視和新聞都非常主流,幾乎是二十四小時的光明和幸福主旋律,當(dāng)然只有在提到美國和中國臺灣的時候,才會愁云慘霧,但那種愁云慘霧,只會讓你更加高興和快樂,因為你沒有不幸生活在那些國家和地區(qū)……所以,一個七十歲的老婆婆用一句簡單的話——“美國人都要飯去了”從而一掃賣不出六個鵝蛋的“經(jīng)濟危機”的陰霾。信心啊,那不正是我們國家需要用來對付經(jīng)濟危機與不和諧因素的有力武器嗎?

車廂里那種充滿信心的氣氛讓我陷入了沉思,自然沒有了心情聊天。這時,兩個女警察來到車門口,其中一位喊道:“你們下去,換另一班車,這車要去送下班的職工?！痹捯魟偮?那些和我同車等了近半個小時的村婦們就一下子站起來,提著籮筐包袱自覺地下車了。我最后一個下車,經(jīng)過警察時問:“為什么要換車?”警察看到我這身打扮有些詫異,是的,這種車?yán)锊粦?yīng)該有我這種打扮的人。吃驚的警察大概摸不準(zhǔn),打量了我一會才說:“你們坐下班車?！蔽依^續(xù)問:“為什么?”

剛才和我聊天的一位村婦說:“他們下班了,就要我們下來,他們要先走,是這里的干部和職工。平時都是這樣,他們不知道有游客(指我),要是游客多了,他們就不敢這樣了?！?/p>

我有些不解,就問:“我們坐這長途公車的票價都一樣嗎?”她們說:“是的啊。”我問:“那為什么對待你們就不一樣?”那幾位婦女都很迷惑地看著我,好像我問了一個天方夜譚似的問題,她們認為自己被趕下車是天經(jīng)地義的,她們只是對我被趕下車有些抱歉。

我有些生氣,轉(zhuǎn)身對警察說:“我需要解釋,為什么要我們下來,你們先走?”他們之前顯然沒有意識到我這位游客如此較真,說不出話,于是我就沖他們拍照。這時,調(diào)度過來解釋說:“不好意思,本來應(yīng)該有車來,這樣就可以一起走,但還有一部車在路上堵住了,你們等下一班,很快的?！?/p>

我說:“人數(shù)一樣多,票價一樣,我們先來的,已經(jīng)等了半個小時,為什么要我們下車,為什么他們不能等?”

我并不是因為他們趕我下來而生氣。我根本不會計較這些,何況,人家有權(quán)力這樣調(diào)度,而且看到我生氣,那個調(diào)度員加緊調(diào)車。那部公共汽車在他們這些工作人員上去后,就被司機換上了職工專車的牌子。不過,他們那部車開走后不到十分鐘,一部專門調(diào)派的公交車就沖進了停車場。

當(dāng)?shù)卮迕穸甲屛蚁壬?說是因為我這車才來這么快,我不肯上,讓她們先上,最后我才上,可上去后才發(fā)現(xiàn),她們把最好的位置留給了我。

車開了,我還有些不開心,她們竟然安慰我:“謝謝你,今天要不是你啊,還不知道他們什么時候才能調(diào)車過來,職工下班很多人?？偸沁@樣,今天幸虧有你,他們有點怕,你還照相……你別生氣了……”

我心里更難過了,天啊,我哪里是因為他們趕我下來而生氣?我坐這種車只是體驗生活。

我當(dāng)時生氣是為那位沒有賣出鵝蛋的老婆婆,那位被他們忽悠到認為美國人已經(jīng)開始要飯而感到有信心度過經(jīng)濟危機的老婆婆,還有這一車聽到警察一句話就立即提著大籃子小籃子下車,空出一部公車讓給“公仆”們的村民。她們每天這樣出賣自己的勞動和農(nóng)產(chǎn)品其實比誰都辛苦,但她們都純樸地認為自己是這個國家最不重要的人……

車在蜿蜒的山道行走,我的思緒卻比山道更加崎嶇。當(dāng)車子開離旅游區(qū)來到山區(qū)后,經(jīng)常有當(dāng)?shù)卮迕裆蟻?不一會兒,車上幾乎擠滿了當(dāng)?shù)氐拇迕?我卻顯得更加孤獨。這孤獨讓我第一次覺得,也許我不應(yīng)該走進他們中間,也許他們確實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也許以為最了解他們的我其實最不了解他們。他們不需要啟蒙,他們幸福,他們有信心;不高興的是我們,沒有信心的是我們,對他們啟蒙只能把不高興和缺乏信心傳染給他們……

走了半個小時,學(xué)校放學(xué)了,從山間的小路涌出一群群學(xué)童,他們在路上奔跑、攔車,車停了,孩子們想上去卻擠不進,不一會車廂里就像沙丁魚罐頭了。我看到兩個只有幾歲的小孩子站在我旁邊,本能地讓位置給她們,可是,有兩位婦女卻立即制止了,而且,那孩子一看大人的臉色,根本不敢坐我的位置,我聽那婦女對孩子嘰里呱啦地說:“你們坐什么,人家是客人,是一個好客人……”

車?yán)^續(xù)走,我身邊的孩子們擠得水泄不通,我卻坐在那里,像一個城市來的精英,精英啊!我不想說美國和澳洲了,在那里,孩子們有自己的舒適校車接送……

這幾天,我老是想車上的老婆婆會怎么處理她那六個賣不出去的鵝蛋……我又設(shè)想,如果她知道我經(jīng)常來往美國,會不會要我把鵝蛋買下來帶給靠借中國錢生活的美國人民?我又會想,如果她明天還賣不掉那幾個鵝蛋的話,她還要坐那趟公交車?如果她再被趕下來,有沒有像我這樣的和她們不一樣的人幫她們吼兩聲……

可我?guī)缀跏巧降谝淮蜗嘈?我的吼聲,不但不能為老婆婆壯膽,很可能會讓她們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處境而感到失望;而只有電視和報紙上的主旋律,那及時報道的經(jīng)濟危機籠罩下的美國慘況,才會讓因為賣不出六個鵝蛋而陷入愁云慘霧的老婆婆重新充滿信心……

【選自《360doc》本刊有刪節(jié)】

題圖 / 選擇性報道 / 孫萬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