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紅妞
我坐在康熙二十四年間的德勝門內(nèi)的一個小閣樓里,等著納蘭公子的到來。
我叫沈宛,來京城已經(jīng)六個月了,我是江南的一名藝妓。喜歡填詞,心有感懷時,便寫出來,然后再獨自閱讀。原本以為就這樣自斟自吟下去,直到遇到納蘭。
他懂我,正如我懂他,相知互憐。
朝陽透過閣窗,照在我依然緊致平坦的腹上,但清晨突顯的困倦嘔吐讓我知道,那里已經(jīng)孕育了一個小生命。四周靜謐,偶爾會有幾聲鳥叫。我喜歡這樣的晨光,一片祥和。心靜靜地跳動,腹中的小家伙也不再搗騰。耳朵也是靈通的,隨時會捕捉到那熟悉的腳步聲。
是幾天前?納蘭走時,眼神痛楚:這么多日來,委屈你了。
我踮起腳,摟著他的脖子,親吻了一下。我說:不,這是我的福。
是的,名分并不重要。我雖清高,卻自知并非一個貪圖富貴虛榮的女子,也不會粗俗地去和那個納蘭并不愛的妻子顏順襲一爭高低。而且,我不喜歡明府那繁冗的規(guī)矩。如果可以穿越地府的話,我想把盧巧巧領(lǐng)回來,讓納蘭長久憂郁悲傷的臉有笑容出現(xiàn)。
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可是,納蘭,“相訪飲牛津,相對忘貧……”就算你愿意這樣做,卻并不被上天允許。
侍女把早餐送過來了,小菜小湯。
洗涮未畢,納蘭便推門而入。眼梢雖有隱藏,但一臉淺笑:宛兒,我逃出來了,咱一起吃早飯,呵。
我似一個聽話的孩子,看著他把食物一一放到我的手上。
可是,今天這時,納蘭還沒來。
一陣微風(fēng)吹來,窗外池塘里的閣樓倒影便在水面上破碎成紋。如果我是水,是否也能把納蘭心里的陰影揉碎?
湯上的熱氣蠶絲般越來越細了,一點一點地便不再看見。我喚侍女進來,吩咐她把湯再加加熱。
納蘭或許被明珠老爺叫住了。
有倦意襲來,小生命也等得困倦了吧?納蘭,你可知我們有了一個小小的宛兒或者小小的性德了嗎?
……
似乎聽到了厚重的腳步聲。我睜開眼,坐起,陽光正透過正門鉆進來。鳥兒仍在喳喳地叫,祥和一片。
已經(jīng)是晌午了吧?
我輕喚一聲侍女。她便閃了進來。
小姐,要吃午飯嗎?
公子來過了嗎?我答非所問。
沒有。
那再等等吧。
也是這樣溫暖祥和的中午。納蘭的頭枕著我柔弱的腹部,臉埋在了我的衣服里,像個終于找到了懷抱的孩子哀哀地長嘆:我……能……醒……來……嗎?
雅克薩戰(zhàn)爭中的你,是獵兵千里赴戎機的男人。 要記住,你有詩魂,也有劍膽,你是錚錚的男人。
我看見我的衣服在慢慢地浸濕。我聽見了他輕輕的啜泣聲:我是一個廢了的男子,我只是一個廢了的男子。
我們能愛幾載?
如果你努力,可以是一輩子。
我的淚瞬間卻涌了出來。我們的骨子里是糜爛的土地,都長滿了懷疑和憂郁。
但納蘭此時是孩子,而我,是沈宛。
我拉出納蘭的手,一一掰開,和他的十指,緊緊相扣。
……
“宛兒,一定不要難過,我努力了,我卻不能夠。”
心跳突然加劇,我聽到了納蘭沉郁的聲音,我撫摸著伴著我心跳的生命,走向窗邊。
有一行人沿著小路正急匆匆地向這邊走來,腳步細碎凜冽如風(fēng)。
太陽仍在濃烈地奔放著,我看向空中,并沒尋見納蘭。
選自《百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