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張臉的人生

尹天淚

一

我新租的房子在城北的古城區(qū),光聽名字就知道這里的房子一定又老又舊,盡管在看房子之前我就做好了準備,可是,等到踩著吱呀亂叫的木樓梯跟著托管往樓上走的時候,我的心還是涼了半截。

張浩塵在我身后不停地聒噪:佩萱,還是再看看別的地方吧!你看這里這么破,離你單位又遠……

我一言不發(fā),只是轉過身,靜靜地望著他,他便識趣地閉緊了嘴巴。

房間太久沒人住,有一股發(fā)霉的氣味,家具很少,家電更不用說,只在臥室床頭擺了一個電視,說電視有點兒夸張,因為那小東西只有一個32開的書本大小。

張浩塵一直不說話,也不看我,一副又氣又惱的樣子,他氣我寧肯一個人租住這樣簡陋的房子,也不肯搬進他們單位分給他的一室一廳,跟他一起住;他惱當初給我承諾,畢業(yè)三年之內一定會買一棟大房子娶我進門,可是已經過了三年,他這個小技術員廢寢忘食地工作,也只是換來了單位一個40平米小房子的使用權。

他這個人自尊心太強,而我知道怎樣輕而易舉地觸動他的軟肋,傷到他。

我故作滿意地嘆了口氣,夸張地大叫:房子真不錯,又大又寬敞,我終于能住進大房子了!

二

我搬進了古城區(qū),這里沒有寬帶,沒有電話線,我過起了與世隔絕的生活。

我不知道這種日子還能持續(xù)多久,可是,我覺得我的未來是有希望的,如果跟張浩塵同居,我的人生便一眼望得到頭了,在柴米油鹽、雞毛蒜皮的瑣事中忙忙碌碌,一生倏地就過去了,就這樣辜負美好的青春以及漂亮的臉蛋,我實在不甘心,我要過精彩的生活。

搬進來的當天晚上,收拾停當之后,我躺在床上,視線落在那個小電視上,忍不住自嘲地嘆了口氣:這也算電視嗎?

我隨手打開電視,一陣雪花過后,屏幕上出現半張臉,是一個女人的側面,看起來很熟悉,此刻,那半張臉正聚精會神地看著什么。我好奇而仔細地看著她,看清楚之后我大吃一驚:電視里的女人,竟然是我!

鏡頭越拉越遠,我看清她正趴在一個望遠鏡前,透過窗子望著什么,從望遠鏡前紅漆斑駁的窗棱,以及她身后古老的大木床上可以看出,她所處的房間,正是這所房子!

我推開窗子望出去,對面隔著一條馬路就是紅紡區(qū)——S城里最富貴的小區(qū),那里能有什么東西如此吸引她呢?

三

從高倍望遠鏡里望出去,可以清晰地看到男人額頭上的皺紋,那張平時森冷的臉,此刻已經完全放松下來,我們浩天房地產大名鼎鼎的董事長──沈一鳴,此刻正系著圍裙在廚房里炒菜。

我又驚又喜,轉過身望著小電視,一顆心狂跳起來:這到底是什么東西?又為什么要指引我看到沈一鳴呢?

小電視的畫面已經轉換了,畫面里的女人依然只露出半張臉,側對著我,她旁邊多了一個男人,眉眼清淡,兩個人正熱烈地說著什么。

我斷定我并沒見過那個男人,可是,有了沈一鳴的經驗,我知道,小電視里出現的人,一定會與我的人生發(fā)生關聯,只是不知,這個男人帶給我的,將會是幸運還是不幸呢?

第二天上班,出了門我就仔細觀察身邊的每一個男人,可是并沒有遇到電視上的男人。

我有些失望,無精打采地走進公司,剛進門就滑了一跤,跌坐在地上我才發(fā)現,地板又濕又滑,想不摔跤都難。

我呲牙咧嘴地揉著腿,一邊大叫一聲:誰拖的地?

身后傳來一個清亮而陌生的聲音:對不起,是我!

我轉過身,看著那個眉清目秀的男人,他比電視上還要英俊,望著我的眼神里,有一絲熱切。

我的視線掃過他手里的拖布,不動聲色地皺了皺眉頭,只是個來實習的大學生罷了,這樣的人即便與我的人生有關聯,他于我而言,也不過是第二個張浩塵罷了。

這一天,他幾次從我身邊經過,我看都沒看他一眼。

我沒想到的是,這個不起眼的實習生當天晚上竟然闖入我的望遠鏡,看他穿著睡衣,慵懶地靠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我立刻就明白了:原來他是沈一鳴的兒子,進公司實習,只是打著幌子磨練自己罷了!

而那個小電視,則像月光寶盒一樣可以穿越時空,預見我的未來,給我提示,為我?guī)砗眠\!

四

沈玉崢,沈一鳴的兒子,在我不介意他“清貧”的家世,愛情至上三個月之后,他終于向我求婚了。

是在婚禮的前三天,他帶我去見沈一鳴,帶著滿意的壞笑,我故作驚訝,繼而又假裝生起氣來,轉身就跑。

我躲進古城區(qū),透過望遠鏡,看他急得團團轉,忍不住笑了,我知道,我即將成功,錦繡富貴的人生已經在我面前鋪展開來。

也就是在這個晚上,張浩塵闖進我的房間,我?guī)缀跻呀浲涍@個人,他也很長時間沒跟我聯系了。

他憔悴不堪,眼神卻瘋狂而熱烈:佩萱,我新開發(fā)的軟件賣了五百萬,老板答應給我十分之一的提成,佩萱,我們可以有自己的房子了。

我冷冷地看著他:你真的不知道嗎?

他突然憤怒起來:知道什么?知道你即將拋棄我,嫁入豪門嗎?佩萱,相信我,你不是那種嫌貧愛富的人。

我靜靜地望著他,不動聲色地說:我是什么樣的人,我自己清楚!

他突然笑了,大聲說:看看,這就是你的新娘。

踩著他笑聲走進來的人,正是沈玉崢。

我轉身看著小電視,那里正同步上演著一幕鬧劇,我和沈玉崢怒目而視!

它一定早就提醒過我,可是我被狂喜沖昏了頭,這幾天一直沒看它!

五

我和沈玉崢的婚禮如期舉行!

請?zhí)呀洶l(fā)出去了,各方貴賓也已提前抵達,如果在這個時候宣布婚禮作廢,無疑是打自己的嘴巴,這種丟人的事,沈家斷然承受不起。

婚禮的當天晚上,沈玉崢喝得酩酊大醉,當他瞪著猩紅的醉眼,野獸一樣粗暴地撕扯我的衣服時,我又驚又怕,忍不住哭了起來。

他狠狠地甩過來一個耳光,含混不清地吐出一句:當婊子還想立牌坊,你算計的可真美啊!

這一晚的經歷,讓我萬分驚恐,我一宿沒睡,如果嫁入豪門要以承受這樣的暴力為前提,我寧愿過貧窮卻自由的生活。

可是,我擔心的事情并沒有發(fā)生,在那一晚之后,沈玉崢便和我分房而睡,我們兩個幾乎沒有單獨在一起的機會,即便是碰面,他也只當我是透明人。

我受夠了這樣怪異的生活,提出離婚,他破天荒的肯跟我說話了,卻是冷笑一聲:離婚?笑話,我們才結婚不到半年就離婚,你讓我們沈家的臉往哪兒放?

六

我是真的后悔了,跑回古城區(qū),看著電視里的畫面,畫面上我的懷里多了一個嬰兒,而沈玉崢的臉上也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我真是傻,怎么沒想到用孩子來挽回沈玉崢的心?

我在網上花高價買了一套性感內衣,老板又好心地贈送我一包藥粉,說是“百試百靈”,可以用三次的。

性感內衣一點兒也沒派上用場,因為我穿著它在別墅里跑上跑下的時候,沈玉崢一直窩在沙發(fā)里低頭看書,后來還是那些贈品起了作用,沈玉崢咆嘯著在我身體里釋放的時候,我仿佛看見了幸福美好的明天。

三包藥粉下來,試紙上如愿出現一道紅杠,從這一天起,我便心平氣和地靜待肚子一天天變大。沈玉崢卻越發(fā)變本加厲,竟然帶了女人回來過夜,他們在走廊里翻騰的時候,我充耳不聞,他現在鬧得越厲害,孩子出世之后他就會越內疚。

果然,當他看到我隆起的肚子時,臉上那種帶著恐懼的驚訝,我一輩子都忘不了,我強壓住即將沖出喉嚨的大笑,輕聲說:就要做爸爸了,穩(wěn)重些吧!

他一句話也沒說,轉身就走!

他一連失蹤了半年多,卻請了幾個保姆來照顧我,我篤定他放不下孩子。

果然,孩子出生的時候,他終于露面了,當他含笑望著孩子的時候,我想起了小電視上的畫面,忍不住在心里輕嘆一聲:歷盡千辛萬苦,我終于盼來了幸福生活!

他抱起嬰兒,輕聲說:進來看看孩子吧!

一個溫婉的女子應聲而入,他們抱著我的孩子,那親昵的樣子讓我直從心底泛起一陣寒意,我顫聲問:你們……這是干什么?

他依然不看我,只是冷冷地說了一句:你這樣心計毒辣的女人,不配養(yǎng)育我的孩子,我成全你,我們離婚吧!

七

我費盡心機追求得到的回報是一棟別墅,一棟冰冷的別墅,以及一張同樣沒有任何感情的銀行卡,每當想到我的孩子在別的女人懷里甜甜地喚著“媽媽”,我就心如刀絞。

我每天開著車在路上飛奔,遠離一切熱鬧與喧囂,尤其是那些拉著手在菜市場買菜的夫婦,我就躲避毒蟲一樣躲著他們,他們把我的孤獨與可悲渲染得淋漓盡致。

也有男人來追求我,卑微地喚我:佩萱姐,語氣里的暖昧每每讓我勃然大怒,因為他們總是能讓我想起那個為了能讓我過上我所謂的幸福生活而努力掙扎,卻被我拋在身后的張浩塵。

有時候我也回古城區(qū),望著我曾經住過的房間,想再看一眼那個電視,看看我未來的人生是不是也是這樣的孤獨悲涼,可是,我每次都是爬了一半的樓梯又跑下來,我恨那個電視,如果不是它的引導,我的人生不會這么糟糕。

可是,我真的想找到張浩塵,不奢求他的原諒,只想看看他現在生活得怎樣,離開我這個勢利的女人,他的人生一定很幸福吧?

我終于抵制不住誘惑,跑上樓,電視好久沒開,已經蒙上了灰塵,我顫抖著手打開電視,電視里只有半張臉,就像我第一次打開它那樣,她聚精會神地看著什么,然后慢慢轉過頭來,我終于看清她的正面,那是一張陌生的臉!

原來,這里所演繹的并不是我的人生,這半張臉的人生原本與我無關的,可是,為什么我的人生卻跟她一模一樣?

如果我不是按照它的引導來生活,我此刻應該已經跟張浩塵在一起,過著平淡卻開心的生活,當初被我遺棄的人生,此刻卻是我奢求而不得的。

我又悔又痛,淚如雨下!

八

佩萱,佩萱!

是誰的聲音如此熟悉,我不敢睜開眼睛,惟恐是一場美夢,睜眼便煙消云散,可是,睜開眼睛,張浩塵的臉卻真真切切的在眼前!

佩萱,這么老套的劇情怎么也能把你感動得落淚呢!我瞪大眼睛看著張浩塵,以及他身后的小電視,電視里那個女人正哭得稀里嘩啦,劇情無從得知。

托管不耐煩地看了看表:已經半個小時了,你們到底定沒定下來啊!

張浩塵小心翼翼地看著我,眼里的乞求讓我的淚水再次奪眶而出,我一把拉住他:你的房子收拾好了沒有,我可不想住進臟豬窩啊!

他欣喜若狂,一把抱緊我:佩萱,你……真的肯搬來跟我一起住?

我重重地點著頭,視線落在對面墻壁一張蒙塵的油畫上,那個穿著古裝的古代男子,有著清秀的眉眼,赫然就是沈玉崢了!

那半張臉的人生,原來并非與我無關,如果我只肯用半張臉面對生活,只肯看到富貴人生所帶來的光環(huán),我所走的路,便與那半張臉一模一樣了!

選自《古今故事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