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的筍事

夏妙錄

春暖花開時節(jié),包隊長開始滿山岡地逛,一片竹林一片竹林地查看,見哪里冒出個小土包,漏出嫩黃嫩黃的筍尖尖,他就在小土包旁邊插上根竹枝或木條,表示這筍有主了。

其實這筍的主人也不是包隊長,是整個包宅村的人,包隊長只是聽從組織看管竹林而已,自己并不能挖筍吃筍;不僅自己不能吃筍,包隊長也決不允許有一條筍跑到誰家的鍋臺上去。偷筍被包隊長捉住可不是小事,輕則罰電影一場,在放電影的現(xiàn)場,偷筍人要向村內(nèi)外那么多人公開道歉、保證不再犯。重罰罰錢、游街、開批斗大會!偷筍被捉,丟錢不說,還丟臉。包宅村人怕丟錢,更怕丟臉。所以,包隊長看管的竹林從來不曾丟失一根筍。

今年,也許是包隊長放松了警惕,也許是哪個吃了豹子膽,靠近包有財家的那片竹林竟然少了兩根筍!

包有財是個老實人,往年有外鄉(xiāng)人路過他家附近那片竹林,想順手帶根筍回去解饞,讓包有財發(fā)現(xiàn),他能主動站出來捉賊。一次兩次不奇怪,三次四次無數(shù)次地那么做,就引起了村干部的重視。于是,村里上報社里,社里上報縣里。最終,硬是把個屁股大的包宅村整得名聲亮亮地響,成了十里八鄉(xiāng)唯一一個“紅心示范村”。

包有財成為“護(hù)筍模范”的大紅花還掛在他家廳堂呢,他家附近的筍怎么會丟失?包隊長思來想去不見頭緒,又到包有財家附近那片竹林,查看那兩個泥坑,好像要從泥坑里挖出盜筍賊來。

這時,包有財?shù)睦掀藕爸堑昧税籽〉暮⒆?丑妞,你不要到竹林來,林子里蟲子多。丑妞甜甜地嗯了一聲。包有財老婆又喊:媽媽拔滿一畚箕兔子草馬上就回家,你乖乖不要亂走,媽媽晚上再給你煮好吃的。丑妞又甜甜地嗯了一聲。

包隊長聽得真切,再次為包有財一家念叨起來:醫(yī)生都說治不好了,你包有財還不信,硬是把值錢的家當(dāng)整得精光,接下來這日子還怎么過啊?突然一個疑團(tuán)跳上胸口,堵得包隊長發(fā)慌:包有財家早已窮得揭不開鍋,能煮什么好吃的?莫非……

包隊長站到丑妞跟前的時候,她緊張得把右手的四根手指頭塞進(jìn)嘴巴里不肯拿出來。包隊長說:丑妞好乖喲,不跟媽媽上山,在家里好好養(yǎng)病就對了。丑妞的緊張似乎有所緩解,她把手拿出來,不好意思地喊了聲:阿公。包隊長又問丑妞:媽媽回家給你煮什么好吃的?能不能叫阿公也來嘗一口?這句話又把丑妞的頭說低了,她再次把手指伸進(jìn)嘴巴里,眼睛盯著地面,一雙小腳不停地磨著地,直把地面蹭出個小窟窿,還是不說話。

包隊長的牛勁也上來,心里恨恨地罵著包有財:他娘的包有財,狗屁護(hù)筍英雄,準(zhǔn)是偷筍偷到自己隊上來了!他從口袋摸出一粒糖果,對丑妞說:你是阿公的小乖乖,你告訴阿公你家是不是吃筍啦?見丑妞沒回答,他又哄道:你是好孩子,好孩子不撒謊哩。見丑妞的嘴巴還是沒動靜,包隊長就許諾:你對阿公說真話阿公決不告訴人!漸漸地,丑妞敢于抬頭貪婪地看著糖果了,只是不敢伸手去接。包隊長把糖果塞到丑妞手里,說:你不說就不要說嘛,拿糖啊!丑妞沒接,他就剝?nèi)ヌ羌埌烟侨M(jìn)她嘴里。

丑妞慢慢地吮著甜甜的糖果,臉上漸漸露出笑容。

包隊長抱起丑妞,看著她慢慢地吮著糖果,他使勁地咽了口唾沫。丑妞差不多把糖果吃完的時候,包隊長再次問她:這幾天家里有沒有吃筍?丑妞立即把一根手指頭放到吮著糖果的嘴巴前,吁了一聲。她機(jī)靈地看了看四周,一只手把包隊長的頭顱扳低,附在他的耳朵上說:媽媽說我們吃了筍可不能告訴人,你不會告訴人吧?包隊長點點頭,然后又搖搖頭。丑妞拉著包隊長的一只手,只見她把小手指搭在包隊長的小指上念道: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誰“告訴人”就是烏龜王八蛋。

包隊長突然記起什么似的,把丑妞放回到椅子上說:阿公要回家了。

包隊長再次出現(xiàn)在丑妞眼前,手里拿著根繩子。丑妞興高采烈地說:爸爸讓我告訴你,他上你家自首了。阿公,什么是自首?

包隊長僵在了那里,半晌回不過神來。耳邊又響起丑妞的話:爸爸說他可能要出遠(yuǎn)門,好幾天以后才能回來,回家的時候帶糖果給我吃……

包隊長恨恨地把繩子一扔,抱起丑妞,在她蒼白的臉蛋上親了一口說:走,阿公家還有糖,咱們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