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民族驕傲來自何處

陳丹青

十八世紀末的一天,海頓老爹在皇家音樂會聆聽自己的協(xié)奏曲,忽然起身叫道:“上帝!這旋律是您叫我寫的!”公元十四世紀,當安·杰里柯與格佐里兩個小伙子在圣馬克教堂一間間僻靜禪房繪制圣經(jīng)故事,哪知道這些壁畫的每一角落日后成為文藝復興的瑰寶。更早,公元十世紀前后,當蘇東坡或宋徽宗在各自的南窗下填詞作畫,我猜,他們根本不會想到,也不懂什么叫做“中國文化的自信心”。

“中國人失去了自信力嗎?”魯迅曾這樣發(fā)問?，F(xiàn)在我們回答:非也!可是今天中國文藝人又多出一句話,“重建中國文化的自信心”。

文藝與文化,概念、所指,其實不同。然而那一道由“上帝”眷顧的海頓旋律,日后被全世界目為德國文化;亡國之君宋徽宗的每一墨跡,如今無疑是博物館秘藏的特級國寶。1942年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講的是文藝,但從1950年代到1980年代絕對是共和國的最高文化律令,而中國文化部所掌管并倡導的部門“業(yè)務”,包括從相聲到河北梆子等等所有種類的文藝。近年,由國家文化部下發(fā)的系列文件充斥這樣的詞語:文化市場、文化創(chuàng)意產(chǎn)業(yè)、文化軟實力、文化競爭力等。而國家科學院近日轉發(fā)世界各國有關文化指標截至2005年的數(shù)據(jù)顯示:中國的“文化影響力”位居世界第七,中國的“文化競爭力”位居第二十四,中國的“文化生活現(xiàn)代化指數(shù)”則位居第五十七。

這是一份忽而催人驕傲、忽而令人沮喪的數(shù)據(jù)。我不清楚“世界”如何定義“文化”,也不清楚以怎樣的細則、由誰的標準來區(qū)分所謂文化的影響力、競爭力和生活現(xiàn)代化。我不關心文化人與文藝家對文化與文藝的意見,我只有一個印象——很抱歉,不是數(shù)據(jù),只是印象——絕大多數(shù)市民,以及我所去到的農(nóng)村,千千萬萬老百姓到了晚上就坐在電視機前。不過,電視里播放什么節(jié)目呢……我知道,電視節(jié)目豈能代表所有文藝,但我大約可以說,十三億老百姓家里的小小文化部、小小軟實力、小小影響力……就是那部小小電視機,好比每間旅館房間架著一部電視機一樣。

我只能有一個問題:老百姓天天盯著電視機散發(fā)的軟實力與影響力,滿意嗎?開心嗎?自豪嗎?

南方周末建立“年度文化原創(chuàng)榜”,今年第二期了,瞧這意思,是要一屆屆當真玩下去。國中文化人與文藝家閱讀并在乎這份報紙的數(shù)據(jù),尤其是對“文化原創(chuàng)榜”項目的關注數(shù)據(jù),我沒有,但這份榜單的意圖很明白:努力啊!文藝家們,拿出好作品!這讓我想起將近六十年前,毛主席為新成立的作家協(xié)會題詞,也是同樣的意思,可惜我忘了原句了,大致是:為人民創(chuàng)作更多更好的作品。我記得少年時代周圍幾乎什么文藝作品也沒有,更沒電視機,可是讀到毛主席這句話,心里一暖,振奮起來,暗下發(fā)誓要做人民藝術家!

我這拐彎抹角的想說什么呢?六十年過去了,在種種“世界性”指標與數(shù)據(jù)上,中國人總算一項接一項抹去屈辱與自卑,尚待理正衣襟而重拾自尊,便急著傲然雄視,學起大國國民的氣概來,這是無論如何值得舉杯痛飲的事。然而說及可惡的“文化”二字,不管承認不承認,我們終不免氣短。2008年的奧運會與開幕式,中國人的文化自信或許為之一振,中國人的文化自覺也因此閃了一閃:我們辦成了奧運會,拿得出開幕式。開幕式,是炎黃子孫與先秦唐宋的祖先們跨越歷史的集體狂歡,狂歡過后——猶如關閉電視機——我們又回到,也只能回到歷史的此端,與孔夫子或兵馬俑的世界,遠遠隔開。

我猜想,孔夫子與秦始皇要是親見炎黃子孫共同創(chuàng)造的新中國,必定大為驚駭,而當新中國于新世紀舉辦奧運會之際,億萬炎黃子孫也必定在開幕式中再次確認:倘若沒有《論語》的誦唱或《春江花月夜》,我們不可能與文化中國與中國文化相匯聚——說穿了,我們的民族驕傲與文化自信其實來自歷史深處。(摘自《寶安聯(lián)盟》2010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