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慧芬
1966年8月,炎夏。北京的紅衛(wèi)兵南下上海,由此開始了一連串“破四舊”、“橫掃一切牛鬼蛇”的瘋狂暴行。隨著“抄家”和“批斗”急劇升溫擴大,狂熱或者心懷恐懼的人們仿佛吃了迷魂藥,紛紛把家里的“四舊”自行搗毀、主動上繳。喜歡打麻將的母親很悲壯地把珍藏多年的麻將扔進了街對面一家老虎灶的爐門,熊熊烈火令我莫名地興奮。她還囑咐我們姐妹仨關緊門窗,然后眾心協(xié)力撕扯一本畫冊的合訂本。
被撕的是一本美麗的畫冊,從我記事起就開始看了,它有一尺來厚,半張小方桌那么大,沉得我抱不過來。畫報文字是日文的,里面有越劇皇后袁雪芬、東京大地震、日本天皇,還有許多我已無法記憶的風景和人物。它的來歷有些“反動”:是抗戰(zhàn)勝利后,撤退的日本鄰居送給父親的,那時上海虹口屬于日本租界,居住有很多日本僑民。此畫冊是我們這個貧寒之家唯一美麗而有文化的收藏。很多個安靜的晚上,我們圍在母親身邊,母親一頁一頁地翻揭著畫冊,我們看著驚嘆著,那感覺就像在觀看演出。
每次新學期初始,我都會偷偷地從畫冊中撕一張,包裝我最心愛的語文課本,為這我挨過母親很多次罵。她在責罵我的時候,自然不會料到有一天會親手撕了它。我們狂熱地撕碎珍貴的畫冊,它維系著許多美麗的記憶,可我們一點兒也不心疼,因為我們已經(jīng)麻木了。很多年后,我的一位作家朋友葉廣芩告訴我,那時候她也正躲在北京的四合院里,和母親一起撕碎了家藏的書畫珍品,砸爛了家傳的瓷器寶貝。她是葉赫那拉的后裔,滿清皇族后人。廣芩說,她現(xiàn)在看見古玩鋪就躲。
很多年以后,我們從噩夢中醒來,心的疼痛才會慢慢顯影,它清晰而又銳利。我感受到這種刺痛的時候,已經(jīng)不再年輕了。
1966年的秋天,10月。14歲的妹妹,被同學一喊,說是去北京接受偉大領袖毛主席檢閱,背了個小書包就出門了。她在上?;疖囌緶袅藘商靸梢?。在擁擠不堪的人流中,弱小的妹妹欲退不能欲進不得。所幸的是,屆時會有人來分發(fā)面包。我們家的孩子從來視面包為奢侈品。在60年代的災荒里,我們咽過豆渣餅,喝過醬油湯,一年到頭,我們沒有吃飽過肚子。常常深更半夜,我們被父母驅趕著,早早的去小菜場“擺籃頭”排隊,爭購一些可憐的配給品,特別是春節(jié)前,總要熬幾個通宵。在深夜漫長的等待里,我們和鄰居的孩子們嬉笑打鬧,真是“少年不識愁滋味”。在吃的誘惑和通宵達旦的歡樂中,我們享受著一種簡單的快樂。我想,妹妹在兩天兩夜的等待里,一定也是其樂無窮吧。她后來是被好心的鐵路職工托著,從高高的火車車廂的窗口,越過無數(shù)的人頭艱難地塞進車廂的。
一個星期后,滿臉喜色的妹妹從北京回來,她站在家門口,對每一個走過的熟人述說見到毛主席的狂喜,毛主席如何站在敞篷車上,他如何招手,如何微笑。很多年以后她對我坦陳,她其實什么也沒見到。在長安街通宵達旦的等待后,卻無法進入天安門廣場,當領袖的敞篷吉普急駛而來時,瘋狂的人拉扯著嗓子,揮舞著手臂,此起彼伏,個子矮小的她陷在人海里,除了周圍數(shù)不清的屁股,她什么也沒看見?!爱敃r火車的廁所里都擠滿了人,也不知道怎么捱過來的?!泵妹妹H坏貒Z叨著。
1966年,學校停課,我在大街上游蕩。
我因為血統(tǒng)不純、并非三代紅而被排斥在紅衛(wèi)兵隊伍之外。但我有幸被吸收進了其外圍組織“紅戰(zhàn)友”,我跟著紅衛(wèi)兵濫竽充數(shù)去查抄過一個語文老師的家,在那里我頭一次看到了《外國民歌歌曲集》、《安娜·卡列尼娜》、《悲慘世界》這樣的書籍,我還看到了老師年輕時候的照片,嬌艷美麗,照片后還有一行遒勁的題詞:親愛的,吻你。這些和我們接受的清教徒式的宣傳、教育完全是兩碼事。仿佛舞臺上的布景被突然撤去了,我看見了生活更真實的一面,原先拘謹簡單的世界變得模糊不清了。我還迫不及待翻起了那些從未見到的書籍,我那時候嗜書如命,我看過《林海雪原》、《青春之歌》、《鐵道游擊隊》等無數(shù)的革命書籍,但從未接觸過《安娜·卡列尼娜》這樣被劃入另冊的“黑書”,因此急切地翻閱著,有個同學劈手從我手中奪過書,憤怒地撕爛了。我羞愧無比,惟有自責。
我后來就在大街上游蕩。16歲的時候。
我先是瀏覽街頭大字報。那些匪夷所思、聳人聽聞的傳聞后面是無數(shù)真實的人生;我還在深夜里被嘈雜的人聲驚醒,跑到大街上看到了墜樓身亡的自殺者;我的鄰居,一個據(jù)說是闖蕩過江湖的、手上紋有青龍的老人,被罰跪在街頭,北京來的紅衛(wèi)兵,用寬皮帶抽打著他。他呻吟著,似乎流血了。我在圍觀的人群里聽到各種關于他的傳奇,說他是青紅什么幫,殺過人也救過人,甚至說他當年掩護過地下黨員,我真假難辨善惡難分,我對人生有了最初的困惑。多年后,那位鄰居老人的孫女告訴我她爺爺?shù)墓适?,果然,老人和當年潛伏的中共地下黨有過很深的交情。
大街上的風景血腥而又喧嘩。
我就在這樣的喧嘩中走過人生中最好的青春。
我到過復旦、華師大、外語學院。大學生們文采斐然的批判文章令我流連忘返,我跟他們要來一本本批判“黑書”、“黑電影”、“黑戲”的專輯,后來又循著專輯批判的書名通過秘密渠道,想方設法去借閱。查抄和文化封鎖反使一部分書籍流傳到社會上,在地下秘密流傳,一傳十、十傳百,至親好友、無數(shù)愛書的人們結成了秘密的神圣同盟。我身邊有十來個這樣的朋友,我們肝膽相照、心心相連,友誼照亮了我一生的道路。
這是我一生看書看得最多的時期。書,長河似的在我手上靜靜流過,托爾斯泰,契訶夫,莫泊桑,艾米莉·勃朗特……自幼酷愛讀書卻因家貧而苦惱的我如魚得水,我以一天閱讀20萬字的速度在書海里遨游,當我的眼睛與書本湊得越來越近時,我和這世界的距離卻越來越遠(視力在不斷下降)。
很久以后我終于拿起筆開始了我的文學創(chuàng)作生涯。如果不是“文革”停課停學,我能有那么多的時間、精力去看那么多的書,能在大街上游蕩目睹無數(shù)的生生死死困惑人生嗎?我把這樣的故事看作是一種命運。必然要走向文學,要回到過去的命運。
那年11月的一個夜晚,下著雨,天氣陰霾而寒冷。在工廠開大會的二姐匆匆回家拿了件外衣,說是要到安亭去攔截企圖赴京告狀的工總司造反派,什么時候回家不知道。18歲的二姐是工人赤衛(wèi)隊的隊員。
二姐走后不久,年過半百的父親踏進家門。父親也在單位開大會,那陣子似乎所有的工廠都在連夜開大會批斗反動權威、資本家。父親說是現(xiàn)在有人動員他們工人造反。他拿出會議發(fā)的面包讓我和弟妹們分。那幾日聽到開大會父親就跑得快,只要過了晚上十點,人人就可以得到一只面包。面包是1966年的寵物?!皝y世,亂世”,平時愛聽蘇州說書的父親大惑不解地感慨說。
那晚,母親急著告訴父親二姐的事:“老頭子啊,究竟發(fā)生什么事了,外面怎么亂哄哄的?”
父親一聽勃然變色,連連喊糟糕。他說現(xiàn)在到處都在組織造反隊增援安亭,他們單位就準備派出三輛大卡車,滿載幾百名造反隊隊員前往安亭,有的還帶了木棍,說是自衛(wèi)。父親自認年紀大了,不準備去冒險??啥闱叭ィ皇亲酝读_網(wǎng)嗎!“這個二浮尸要吃虧了,要吃虧了,唉,這個老實頭呵”,父親焦急地嘆息。母親急得要哭了?!案∈笔巧虾T捓镒铛柢E的方言,它可以是罵人的,也可以是對人又愛又恨的。
二姐一直是個令父母萬般放心的孩子。十二三歲的時候她就是家里的小當家,買菜、做飯、洗衣,她什么都操持。在60年代初的災荒里她用豆渣和面做的烙餅滿足過我們的饑腸。她在浦江電表廠當學徒,工作一年多了。每個月十七八元的學徒生活費,她只留四元(包括賞給弟妹們的零花錢),其余的都上繳給母親。逢到休息天,當她的小姐妹們忙著梳妝打扮逛公園、看電影、兜馬路時,她卻在家里洗衣做飯忙個不停。我們的大哥大姐很早就離家遠行了,二姐就是我們心目中的老大。
這樣一個溫和的輕易不出家門的乖乖女孩,現(xiàn)在卻去了風云變幻的安亭。那里也許會有廝殺,會有死亡……
父親沒有怎么猶豫披了衣服就要出門,又順手取了件二姐的棉衣,說是單位里到安亭的車還沒有出發(fā),臨出門父親丟了一句話:我去追“二浮尸”!給她送衣服!黑夜里,父親早生的華發(fā)仿佛一團白色的火焰,訴說著一份深深的關愛。
就這樣,父親以造反隊隊員的身份也去了安亭。
父親并沒有在安亭找到二姐。安亭人山人海,找人談何容易。事后才知道,二姐她們的車被堵在安亭附近根本就進不去,天下著雨,待在無篷的卡車里,真是饑寒交迫。好不容易熬過了通宵,第二天又莫名其妙地回到了市區(qū)。她不知道,就在她企圖攔截的人群中,有她白發(fā)的老父。
在安亭數(shù)千名工人隊伍中,有多少這樣的父女?或許還有母女、夫婦、朋友、戀人,他們從屬于不同的群眾組織,他們又在人海中彼此尋找。他們朦朦朧朧、身不由己的卷入了一個歷史事件:“文革”中轟動一時的上?!鞍餐な录??!八娜藥汀敝坏耐鹾槲木褪窃诎餐ぐl(fā)跡,登上“文革”舞臺的。
很多年以后,父親和二姐談論的依舊是他們曾經(jīng)的擔憂、關愛。父親過世以后,這個故事成了二姐最珍貴的記憶。在他們心里,始終都沒鬧明白安亭事件的來龍去脈與它所包含的政治陰謀。對于他們,這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親情。
我想,有多少人從歷史中走過,卻不知道這是歷史?又有多少人耿耿于心在乎這歷史,一如我的二姐和父親這樣普通的平民?
這就是我的1966,發(fā)生在上海,一個普通的工人家庭的故事,或者說是一個16歲少女眼中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