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永康 by Li Yongkang
2008年,當我從俄羅斯留學歸來,便開始思考我下一步的創(chuàng)作,重新面對一望無際的戈壁灘,以及戈壁灘上的古跡、故城、民居和石窟,不由地想起小時候在這些遺跡與廢墟中玩耍的經歷,我開始理性地思考其間的文化意義。漢唐時期形成的高昌、于闐、龜茲以及羅布泊一帶綠洲文化中心,經過多種選擇和取舍,碰撞和接納,或并存互補,或吸收再造,產生了適合當地民族審美需求的地域文化藝術。這是東西文化交匯融合的產物,也是西域民族包容性和創(chuàng)造性的產物。它們化作具像的歷史語言,也發(fā)出幽遠的歷史回聲,啟發(fā)著我們的直觀認識,豐富著我們的想象空間。由于它處于特殊地理位置和東西方匯流的文化環(huán)境,所以這個體系既包括西域本土多民族混交的游牧文化即草原文化,也包括中原漢民族的農耕化或曰綠洲文化,還包括東西方貿易交往中的商業(yè)文化。從而,也就確立了西域文化藝術的開放性和多元性特征,使得一體多元的中國文化格局更具有包容性和特質。因此,文化遺址留下的廢墟,盡管是千瘡百孔,殘垣斷壁,但它始終是我們精神境界的基本架構。在西域多元文化的交融下,給予人們無與倫比的驚奇的廣闊天地。
《失去的記憶》 鑄銅 100×30×30cm
廢墟是人類寄托視覺、情感與想象的古典之物。廢墟是大自然對我們人類雄心的回答,是在告訴我們什么是人類文化的終極版本。這是曾經毀壞的人類家園最終遺留下來的一種表征,它由各種情感碎片拼貼而成。那些散落在故城的廢墟遺址使我邁向“完美的藝術空間”,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我享受與故城切近的交流過程,以及它的極大魅力。這種對殘缺元素的審美可引發(fā)對未知形態(tài)的想象,和對現實中的“圓滿世界”的追問。其實大自然也是洞察和了解人類的藝術大師,我們認識到文化遺址的殘缺之美,其實就是真誠地尊重“道”——大自然之道。從殘缺的廢墟遺址到抽象的“殘缺雕塑”,也許這就是我的故城系列雕塑的靈感源泉與原始動機,古城遺跡成為我渴望強烈的藝術表達的訴求所在。
李永康和導師舍夫琴科在他的工作室
從另一方面來看,在經過長時間的專業(yè)基礎強化后,我對雕塑本體的專業(yè)性、研究性和學術性上都有了全新的認知,其中,我求學的列賓美術學院之泥塑寫生、素描、創(chuàng)作構圖課令我印象深刻,尤其是創(chuàng)作構圖課。在得益于俄羅斯雕塑教學多年傳承經典的基礎上,我投入了更多的精力。在創(chuàng)作構圖課上學到的知識在頭腦中與我個人的先前經驗相融匯,使我意識到中國書法的“章法與布白”乃至畫品六法中的“經營位置”都與其有著相通暗合之處。在現代美術學觀念里章法與布白指書法的構圖可以視為“構成”,它是雕塑教學可以借鑒的方法。在阿恩海姆看來,藝術作品中張力的產生是由位置、色彩、形狀、運動、題材引起的,這些元素合力影響作品的構成,最終產生表現力。因此,構圖乃至“構成”成為藝術作品力的結構與張力表現的重要支點。而書法空間之意象是非平面的空間觀念,啟發(fā)我更多的空間維度去思考雕塑創(chuàng)作;其次,即使在紙麻絹帛的平面書寫時代,“字里生金、行間玉潤”的書法在空間壓縮、逆向縱深,以及橫向延展方面的貢獻,更是引發(fā)了我視覺和心理深度的思考。在雕塑創(chuàng)作中,這就將潛意識與想象力與抽象形式的轉化聯(lián)系在了一起。
其次,在俄羅斯圣彼得堡的這段經歷,在孤獨寂寥的求學之途中,在舊書店和博物館間神游令我獲益匪淺。費奧多·陀思妥耶夫斯基曾這樣評價圣彼得堡“在最飽含幻想歷史中,它是世上所有城市里最富幻想的一個”。這是一座精妙的歐洲城市,在彼得大帝的宏偉愿望下奇跡般地在濕軟的沼澤大地中聳立而起,成為俄羅斯文學和以后的藝術幻想的源泉。不僅一座城市如此,在俄羅斯的藝術史中我了解到,俄羅斯藝術中獨特的想像與幻想元素,正是其藝術精華。
與城相睎,當我們能夠超然于世事凡塵用心中之眼看到古城遺跡的隱秘光暈,也意味著它同樣回眸在看我們。在這種神交之中,曾經熟悉的專業(yè)技術手段被隱藏在泥塑之下,甚至被無情地回避了,我既不想主動地追求某種既定的風格和樣式,更不想為了順應某種思潮和流派而創(chuàng)作,這是一種介于具像與抽象之間的內心真實形態(tài),這種接近抽象狀態(tài)的物體憑借其半軀干、半體量斑駁的形式特征展示出具有崇拜價值的本真性,也刻意回避了極易膨脹的自我欲望,這種類似消費需求而不加節(jié)制的強烈欲望會輕而易舉地將事物從空間意義上拉近到自我身邊,強占己有,從而也會強制擦掉作品本身的個性特征與審美本質。
那些消失和隱沒在歷史長河中的人群和古部落,將我?guī)胍粋€未曾謀面的時空。今天我們將自然的物質化為水泥、鋼筋和玻璃,然后在大地上堆起一座座的高樓,透過高樓的巨窗,俯視地面上蠕動的車輛人流,你我也許會為自己創(chuàng)造的“景觀”而自豪,可這種自豪感不免流于膚淺,甚至危險。從文化學的角度反思現代城市的景觀既尷尬又無奈,因為它是消費欲望無限積累的產物,而這種欲望是對消費社會產生幻覺的“偽需要”,并最終使人走向進一步異化。那些留存的古老建筑元素逐漸變成點綴在全球化的現代主義建筑中的古代盆景。有時它們像遠古的圣賢,靜默沉寂地注視著當今浮華的蕓蕓眾生,對我們默默陳述著歷史的變遷;而有時它們似乎又像被遺棄的傷殘者,帶著一種痛苦的“掙扎感”蜷縮在世界荒寂的角落處低聲呻吟。
(李永康 新疆藝術學院美術學院雕塑系)
《故城系列》 鑄銅 100×100×50cm
《故城系列》 鑄銅 150×100×50cm
《故城系列》 鑄銅 52×26×28cm
《故城系列》 鑄銅 70×30×25cm
1 [蘇]奧夫相尼科夫.俄羅斯美學思想史[M].張凡琪.陸齊華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0
2 [日]平山觀月書法藝術學[M].喻建十譯.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8
3 朱立元.西方現代美學史[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3
4 [德]阿倫特.啟迪:本雅明文選[M].張旭東.王斑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8
5 [美]馬修·坎加斯.格林伯格的夢想——現代主義雕塑之沉浮[J].沈瑩譯.世界美術.20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