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川端康成《雪國》中“憧憬的失落”

張 屏

(華東師范大學,上海200241)

論川端康成《雪國》中“憧憬的失落”

張 屏

(華東師范大學,上海200241)

在日本當代文學中,諾貝爾獎獲得者川端康成的《雪國》,可謂站在巔峰的作品。它承繼了日本古典文學中的精神,又結(jié)合了西方文藝的創(chuàng)作手法,精準地表達了日本人的內(nèi)心世界。綜觀《雪國》,流淌于其中的,是一種不斷的憧憬,以及隨之而來的虛空,營造了悲美的氛圍。擬從“憧憬的失落”這一點,做一個粗淺的探討。

川端康成,雪國,日本文學,憧憬的失落

在川端康成一生創(chuàng)作的大量文學作品中,《雪國》無疑是代表作之一。這篇歷時多年創(chuàng)作的小說,傾注了作者的心血,最終成為日本文學的一個高峰。從表面上看,似乎在延續(xù)《伊豆的舞女》的主題。主人公出于自省,或是逃避現(xiàn)實生活的目的,獨自踏上了旅程,而在旅程中又邂逅了愛情。然而,如果說《伊豆的舞女》是一段純潔的青春的追憶,《雪國》就不免糅合了現(xiàn)實的沉重。作為已有妻子的男主人公,在與藝妓駒子的糾葛之中,既看不到他對家人的愧疚,也看不到他對駒子的深情。他在不知不覺之中傷害了別人,自身卻反而處于一種茫然不知的狀態(tài)。顯然,《雪國》中的島村,已經(jīng)不能說是《伊豆的舞女》“我”的延續(xù)了。

然而,從某個意義上來說,又確實是一種延續(xù)。延續(xù)的是一種憧憬的失落,一種悲美的情調(diào)。甚至于,這種憧憬更加明顯了,悲哀也更加明顯了。

一、島村的憧憬——以雪國、駒子與葉子為依托

(一)雪國的虛幻感——遠離現(xiàn)實的幻境

“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火車在信號所前停了下來?！盵1](P25)

文章的開篇是日本文學的名句。對于雪國的環(huán)境,并沒有在一開始就花大筆墨進行描繪,而是通過一個行駛著的火車,來反襯雪國的靜。不但靜,而且是冷的。當人們乘坐著火車進入雪國之時,也同時像是進入了一個虛幻的世界。那長長的隧道,仿佛是一個時光的機器,當火車沿著時光機器走入夜空下雪的世界時,也就好像拋棄了沉重的現(xiàn)實。

開篇定下了全文的基調(diào),它給人一種朦朧的憧憬,在雪的世界里,又會發(fā)生什么樣的故事?

(二)駒子的形象暗示——虛無的憧憬中帶著現(xiàn)實感

“島村無所事事,要喚回對自然和自己容易失去的真摯感情”[1](P31),所以他來到了雪國。當他第一次來到雪國之時,就遇上了藝妓駒子。駒子的最大特征就是潔凈,文中有一段很經(jīng)典的描繪:“女子給人印象潔凈得出奇,甚至令人想到她的腳趾彎里大概也是干凈的。島村不由得懷疑起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由于剛看過初夏群山的緣故?！盵1](P32)

在雪國這種偏僻山村中,忽然出現(xiàn)的這個女子,給人一種清潔的暗示。如此潔凈,是否是雪的化身呢?初夏群山,清澄碧綠,予人自然的風情。她的出現(xiàn),正好契合了想要貼近自然的島村的空虛心靈。

所以,島村和她互相挑逗,中間雖然有一些曲折,但最終島村如愿以償了。島村后來自忖,自己一開始想要的,就是這個女人。

(三)葉子的形象暗示——透明飄忽的憧憬之美

文中反復渲染的透明感、潔凈感、清新感,深深打動了島村的心靈。島村和她一度幽會之后,不能忘情,終于再次來到雪國?？墒蔷驮谇巴﹪耐局?卻邂逅了另一位女人——葉子。小說的開頭就是從這寫起的。

葉子這個形象與駒子相比,更加虛幻,也更加空靈。對于并不專情的島村來說,她當然吸引了他的注意。對葉子出場的描繪,是《雪國》中極為精彩的段落:“黃昏的景色在鏡后移動著。也就是說,鏡面映現(xiàn)的虛像與鏡后的實物在晃動,好像電影里的疊影一樣。出場人物與背景沒有任何聯(lián)系。而且人物是一種透明的幻象,景物則是在夜靄中的朦朧暗流。兩者消融在一起,描繪出一個超脫人世的象征的世界。特別是當山野里的燈火映照在姑娘的臉上時,那種無法形容的美,使島村的心都為之震顫?！盵1](P27)

與其說島村對這個姑娘的注意,是對別的情人的用情不專,不如說他是在非常執(zhí)著地追尋著一種虛幻不實的東西。虛幻的美,能夠讓人忘卻現(xiàn)實。葉子比駒子更加虛幻。

島村追求與雪國山色融為一體的駒子,他如愿以償,然而,如愿以償以后,他察覺到駒子身上具備了太多現(xiàn)實的因素。她的生活是那么現(xiàn)實,有的時候甚至讓島村覺得“太厲害”,可是島村無疑不喜歡那么厲害的女人。所謂厲害,其實也不過是駒子在察覺到島村對葉子的關(guān)注以后,一種吃醋的表現(xiàn)罷了。然而,島村所幻想的駒子的美,其實也不過是他自己心中構(gòu)筑的幻象而已。

而島村所關(guān)注的葉子,的確空靈而又優(yōu)美,但是,葉子的結(jié)局卻是葬身火海。島村與駒子之間的糾葛,還只是情愛的發(fā)生和破滅,島村所感受的,也只是一種失落,而葉子,卻以死亡來揭示了某種殘酷和痛。

二、駒子和葉子的憧憬

(一)駒子——“城市敗北者”的絕望與掙扎

在《雪國》中,駒子和葉子是作為島村的憧憬對象而存在的,然而這兩人本身,卻都是抱著各自的執(zhí)念在生活著。

駒子和島村不同,她所憧憬的,其實是非常實在的東西。她對島村的戀慕,表面上,似乎是無根無由的,而仔細推究,卻會發(fā)現(xiàn)并非如此。

駒子是雪國本地人,卻在東京當過一段時間的酒吧女侍,最后又被人贖身回到了雪國山村。然而,她的生活中,卻留下了東京生活的一些痕跡。那么,當她回歸到雪國山村以后,心底又是否會有一些“城市敗北者”的不甘呢?即使是在荒僻的山村,駒子卻獨自苦練三弦琴,記著日記,讀著婦女雜志和小說,然后將那些讀過的書一一作了筆記。

駒子無論是容貌還是才能,都遠遠超過山村一般的女子,而卻屈居鄉(xiāng)村,無人欣賞。盡管她并沒有明顯表示出來什么,然而,當身為東京人的島村來到雪國,并且獨獨欣賞了她,那么駒子是什么心情,也就可以揣摩得知了。駒子常常對島村說“你們東京人如何如何”,當兩人一起談到東京的一些事情,駒子對島村的依戀,也許不如對東京的懷念和向往,以及對過去生活的一些眷戀吧。如果島村不是東京人,她是否也會同樣眷戀呢,這就很難說了。在某種意義上,島村可以說是她對城市生活戀戀不舍的一個心靈寄托。

與無所事事的島村相比,駒子所背負的人生的十字架其實是非常沉重的。她并沒有人可以依靠,也沒有得到過真正的愛情,甚至還有許多經(jīng)濟上的煩惱。她成為藝妓,甚至還有許多不甘不愿的成分。她賣身還錢相救的人,卻和葉子的關(guān)系錯綜復雜。而她一廂情愿愛著的島村,卻沒有付出同等的感情,甚至漸漸移情葉子。從文中來看,駒子所希求的一切,幾乎都是走向了破滅。

駒子的潔凈,在她自己而言,只不過是一種生活習慣罷了,可是卻無意之中營造了島村心中的幻象。島村因為是東京人的身份,卻無意中成為了駒子對城市憧憬的替身。兩人都在憧憬著,然而憧憬的東西卻錯了位。

駒子的悲劇,在于茫茫然地愛著不應該愛的,連島村都對她投注了憐憫,他自認為對駒子是非常了解的,而駒子對他卻并不真正的了解。駒子的憧憬,注定是徒勞的,注定走向破滅。她撞上的是一堵無聲的、透明的、然而卻又無比堅實的墻壁。

(二)葉子——淡化生存的悲哀,投向“遠方”的憧憬

另外一個女主人公葉子,恍如一個優(yōu)美的、夢境一般的存在。她首先就是以優(yōu)美的聲音出場的。在雪地里,她的聲音,優(yōu)美得近乎悲哀,讓人難忘,也喚起了島村的憧憬。島村刻意地忽視了葉子當時正在照顧著一個男人,而那個男人,卻正是駒子的未婚夫行男。

盡管葉子照顧行男傾注了許多精力,但是,行男卻終究死去了。葉子常常獨自去上墳。她并沒有回應島村對她的戀慕,只是始終像一個透明的無腳幽靈一樣,用十分優(yōu)美的聲音呼喚著。

當島村第一次注意到她,或者說,她第一次出場的第一個動作,就是打開了火車的車窗,探身向外,仿佛向遠方呼喚似的和人打招呼。“遠方”應該算是解讀葉子的關(guān)鍵詞。作為比駒子更加空靈的存在,葉子的追求更加飄渺。她不像島村,有家室的同時又對別的女人屢屢懷有非分之想;也不像駒子,背負著許多沉重的負擔。她似乎是無憂無慮的,一個雪中精靈,純潔美麗到了不真實。她對行男的照顧,究竟是出于一種什么樣的心態(tài)呢?

在駒子看來,葉子無疑是一個帶著隱隱威脅的存在。她顯然扮演了一個橫刀奪愛的角色,甚至還不止一次,但是,葉子本人是否有這種意識呢?與其說她在具體追求什么,不如說她是以純潔的心靈在憧憬遠方。她對任何人都是無惡意的,她好像飄忽于沉重庸俗的現(xiàn)實之上,從而淡化了生存的悲哀。

但是,她所追求的“遠方”,更加虛幻不實。當行男葬在墳冢之后,每天去上墳的她,在獨自一人面對死者的時候,也許也是寂寞的吧。對死者的眷戀,是一種最虛幻最遙遠也最純潔的眷戀,當她不厭其煩地為死者上墳的時候,作為旁觀者的島村,應該不會忘記在火車上看到的葉子,不厭其煩地為那個時候還活著的墳中之人蓋好圍巾衣物的往事吧。即使葉子始終表現(xiàn)得那么寧靜溫柔,默默無言,旁觀的人卻可以感受到她照顧將死之人的無奈和悲哀。

而葉子的結(jié)局,卻是葬身火?！梢哉f是一場毫無意義的死亡。她的死,沒有拯救任何人,沒有成全任何人,而是由于放電影的地方——蠶房起火,所以她被燒死了。這場雪國中的大火,將以前一切的悲哀明朗化,給人強烈的刺激。當葉子所愛的人葬在墳冢,當代表著憧憬本身的她被熊熊火苗吞沒的時候,無疑,美與悲同時達到了頂峰。康成在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是否也會感受到一種無力感呢?《雪國》書寫于戰(zhàn)爭的年月,充滿苦痛的川端康成,當時的心里有著無盡的悲哀,他在電車昏暗的燈光里閱讀著《源氏物語》,讓古老的音調(diào)回蕩在自己心間,讓失去一切支柱的心靈,徘徊在已經(jīng)被深切破壞的日本傳統(tǒng)美之中?！对词衔镎Z》的世界是如此風雅、虛幻,而現(xiàn)實卻是戰(zhàn)火紛飛、燈火管制。川端康成并沒有加入戰(zhàn)爭,他只是在燈火管制的深夜,提著燈獨自行走于山道之中,而那個時候冷冷懸掛在天空上的冬月,那種清寒伴隨了他的一生?？紤]到《雪國》的創(chuàng)作背景,也就更深一層地理解他的悲哀,作品的悲哀,作品人物的悲哀。

川端康成也曾經(jīng)說過,當日本戰(zhàn)敗以后,關(guān)于現(xiàn)實,再也不想寫一個字,只想投入到對古典美的無盡追尋中去。然而這種追尋是否有一個好的結(jié)果呢?在不斷追尋不斷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川端康成是否也曾經(jīng)感受到了如駒子、葉子、島村一般的失落感,而最終走向自殺的結(jié)局?但凡有其他的出路,沒有人會輕易選擇死亡。所以,深思熟慮后的自殺結(jié)局,也許是川端康成對于一生憧憬的一個回答吧。

三、憧憬的結(jié)局,走向了毀滅

于是,貫穿《雪國》始終的憧憬,就這樣以非常激烈的方式結(jié)束了。當柔和美麗的憧憬在現(xiàn)實中屢遭挫折,追求美的心就會有毀滅一切的沖動。川端

[1] 川端康成.雪國·古都[M].葉渭渠,唐月梅譯,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

[2] 川端康成.川端康成十卷集[M].高慧勤主編,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

[3] 紫式部.源氏物語[M].豐子愷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

[4] 葉渭渠.東方美得探索者——川端康成評傳[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9.

[5] 張石.川端康成與東方古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6] 川端康成.日本文學全集·川端康成卷[M].東京:河出書房,昭和43.

The Loss of Vission in Snow Country by Kawabata Yasunari

ZHANG Ping
(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Shanghai200241,China)

Snow Countryby Nobel Prizewinner Kawabata Yasunari can be described a speak work in the Japanese Contemporary literature.With the creation approach of the Western literary,it inherited the spirit of Japanese classical literature to sensibility express the essence of the Japanese mind.There is a constant longing,as well as the ensuing void inSnow Coun try,which creates an atmosphere of tragic beauty.This paper is focused on a superficial discussion of“Loss of Vission”inSnow Country.

Japanese literature;Kawabata Yasunari;Snow Country;Loss of Vission

I207.4

A

1008—4444(2010)01—0072—03

2009-12-06

張 屏(1982—),女,湖南益陽人,華東師范大學古籍研究所博士生。

(責任編輯:劉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