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李國文
一
吳沃堯(1867-1910),字小允,又字繭人,后改趼人?!抖昴慷弥脂F(xiàn)狀》為其代表作,與《官場現(xiàn)形記》的李伯元,《老殘游記》的劉鶚,《孽?;ā返脑鴺?,并稱為晚清四大譴責小說作家。很遺憾,現(xiàn)在,吳也好,其他三人也好,已不大為人提及。雖然圖書館可以找到他們的書,文學史可以找到他們的名字,但是,除專門研究者外,已非當代讀者熱烈關注的話題。說到底,文學如同行云流水一樣,有它自己澄清,淘汰,揚棄,沉淀的運行法則,通常以20年計,更多以30年、50年計,或者以世紀計,時間越長,想制造文學史的人,越不易操弄;想改變文學史的人,越不易做手腳。因此,所有作家和所有作品,都得服從文學史這面時光篩子,會一直篩到影響衰減,聲名淡化,銷聲匿跡,被人遺忘為止。誰都不可能永遠絢爛,長久輝煌,鮮花怒放,永不凋謝。
可以做美麗的夢,但文學史這面篩子不一定買你的賬。
吳沃堯其實就是一個例子,胡適,大人物,曾對其評價甚高。這張大嘴說過:“故鄙意以為吾國第一流小說,古惟《水滸》、《西游記》、《儒林外史》、《紅樓夢》四書,今人惟李伯元、吳趼人兩家,其他皆第二流以下耳。”這應該是“五四”運動時期,作為白話文的提倡者,對這類非文言文的作品,著重予以強調(diào)的夸張說法,具有某種表態(tài)性質(zhì)。但實際上,50年過去以后,文學史證明大嘴胡適的話,說過頭了,難免有鼓吹之嫌。嚴格講,晚清四大譴責小說,是無法與四大古典文學名著相提并論。一般而言,也許作品的現(xiàn)實意義,在其初問世時,要大于它未來的歷史意義。因此,對同時代的人來說,讀《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那大快人心之感,非后來人所能體味得到。所以,我想,至少在一兩百年內(nèi),整個中國社會多多少少,程度不同地還存在著類似現(xiàn)象,估計吳趼人及其譴責小說,還會在讀者心中找到一絲共鳴。
不管怎么說,清末小說界,他算得上一位領軍人物。然而,他很短命,1910年(辛亥革命前一年)客死于滬,享年44歲。否則,他會寫得更多,寫得更好。這是可以肯定的,他極具文學天才,這是毫無疑問的。
吳趼人,因其祖籍廣東佛山的緣故,自稱“我佛山人”。其祖父官于京師,其父隨侍任所,他同治五年生于北京,后家道中落,回到佛山。18歲時,吳趼人離開家鄉(xiāng)到上海謀生,先在上海做事(為江南制造局抄寫員),后在上海為文(創(chuàng)小報辦雜志撰稿謀生)。他曾這樣描寫自己:“無事一樽酒,心閑萬慮清,古書隨意讀,佳句觸機成。幽鳥寂不語,落花如有聲,此中饒雅趣,何必問浮生?!比欢?,此詩的境界,對這樣一位才思敏捷,倚馬可待的清末作家來說,是毫不吻合的。他是一位囂張型的才子,一位玩樂型的才子,而且還是一位在學問上無不洽通,在文章上無不嫻熟的全天候才子,不可能像這首詩的題目《無事》那樣安生和太平。他很能鬧,也太能鬧,從打筆仗到打嘴仗,到動手動武動粗,鬧到不可開交的地步,以致四馬路巡捕房出來干預。
鬧,是一種體力加精力的強消耗,這盞燈油,哪經(jīng)得起他折騰,所以,英年就告別人世。44歲,不到半百,應該說,吳沃堯死得未免太早了一些。即使按那時中國人的平均壽命看,也只能算是夭逝。據(jù)說,死的那天,一切都好好的,剛搬了新房子,從原住所多壽里,遷到鴻安里,朋友來慶賀他的喬遷之喜,酒闌人散,夜里就發(fā)急病,一口氣沒過來,便咽氣了。應該說,他的生命突然結束,有一點非正常死亡的嫌疑。此人一生浪漫,有錢敢花,沒錢更敢花,死后身上只剩下四角小洋,真可謂赤條條來,赤條條去;不過,他卻給這個世界,留下來的有價值和無價值的筆墨,達數(shù)百萬字之多的著作,堪稱清末多產(chǎn)作家。
我認為,他的海量創(chuàng)作,自然消耗精力,但不完全是他早殤的原因。他之短命,算起來,原因有二,一是他辦報辦得太賣命,那是一個身兼數(shù)職,從主編到編校,到畫版到印刷,從發(fā)行到賣報的苦差事,無不需要親力親行,耗心耗力。如果,僅僅是寫作,僅僅是辦報,我佛山人也許還可能多活兩年,他偏偏是一個玩起來也玩得太沒命的瀟灑文人,混跡十里洋場,招搖過市,闖蕩黑白江湖,招是惹非,留連歌場舞榭,吃喝玩樂,尋歡情色場所,風花雪月。由于他過度消費了自己青春,由于他渾不在乎地揮霍生命,很快走到人生盡頭。
據(jù)徐珂《清稗類抄》載,對此公之死,也持類似看法。“南海吳趼人,年四十,浪跡燕、齊。既郁郁之不得志,乃縱酒自放。每獨酌大醉,則引吭高誦《史記·游俠列傳》,座以沉湎致肺疾。返滬三年,日從事于學務,心力交瘁,病益劇,而絕飲如故也。一日,遨游市上,途遇其友某,遽語之曰:‘吾殆將死乎?吾向飲汾酒, 有味。今晨飲,頓覺棘喉刺舌,何也?吾祿其不永矣?!澄拷逯?。掉臂不顧,徑回舍。跌坐榻上微吟陶靖節(jié)詩‘浮沉大化中,不戀亦不懼’二句,聲未終而目瞑矣?!?/p>
他算得上是中國辦小報的開創(chuàng)之輩,那時的上海,不像現(xiàn)在,一有出版部門的管理,二有書號刊號的限制,那時,只要有錢,想出報就出報,想辦刊就辦刊,一旦無錢,想不停也得停。所以,經(jīng)他手辦起來的刊和報,雖名目繁多,但大半短命,雖花樣百出,但悉皆淺薄,雖標題嚇人,但內(nèi)容空洞,雖文章狗屁,但頗有市場。如今看起來,其中不少是屬于文化垃圾之類,已無什么意義。因為他以賣文為生,不得不制造這些供有閑階級茶余飯后,消食化痰的作品。為稻粱謀,情有可原,后人是不必深責的。所以,他的筆下,既揭露官場黑暗,士紳惡行,也指斥洋場劣態(tài),媚外丑態(tài),更嘲弄無知愚昧,封閉落后,當然也少不了無聊文字,捧場篇章。此人短短的一生,以打筆墨官司,捧長三堂子,罵官府要人,損有錢老板,頗小有聲名,聞于滬瀆。
我佛山人,既有廣東人的精悍,也有北京人的豪爽,又有上海人的聰明,更有洋涇浜的噱頭,因此,盡管他樹立的仇人不少,不過,結交的朋友更多。當他躺在棺材里大出喪時,在洋鼓洋號導引的送殯隊伍里,他著文捧過的四馬路倚門賣笑的鶯鶯燕燕,花花草草,也掏出小手絹,為之一掬同情之淚,那些他在小報上修理過的租界寓公,紈绔子弟,沒落官僚,師爺衙役,那些他在文章里刻薄過的吃洋教,辦洋差,做洋事,說洋話的買辦,西崽,拿摩溫,包打聽之類?;蚓迫庵?,或牌桌賭友,或妓院??停驁蠼缤?,不管對他怎么不滿意,不開心,面子上的江湖義氣,總是要的,都趕來為這位海上聞人送行。
那次大出殯,轟動十里洋場。有一副挽聯(lián),尤其引起好事之徒的注意。隨后,有一位先生對他的死,發(fā)表了一通議論。“吳趼人先生,小說巨子,其在橫濱,則著《痛史》,在歇浦,則作《上海游驂錄》與《怪現(xiàn)狀》,識者敬之。不意其晚年作一《還我魂靈記》,又何說也!因作挽聯(lián)曰:百戰(zhàn)文壇真福將,十年前死是完人。評說確切,蓋棺論定,趼人有知,當亦俯首矣!”無獨有偶,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清末之譴責小說中,談到《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的作家吳趼人,也提及此事,說在上海辦報時:“又嘗應商人之托,以三百金為撰《還我魂靈記》頌其藥,一時頗被訾議,而文亦不傳?!笨磥?,吳沃堯這一件不干不凈之事,當時也很轟動過的。
雖然魯迅只不過記述其事,但春秋筆法,微言大義存焉!我們知道魯迅是光明正大,嫉惡如仇的精神象征,但他的求全責備,只是他的做人準則。其實,他老先生哪里曉得,放在當代作家眼里,可以說屁事一樁,不會在意的,說不定嫌他開價太低,便宜了商人,讓人家抓了大頭呢?如今堂而皇之地見諸報刊的“廣告文學”或“收費文學”,哪一篇不得大把大把地進賬?早先,編輯和作家,還有“逼良為娼”的感慨,后來,錢不扎手,便樂不得地解褲帶,大有當婊子上癮之勢,凡報刊上登出來的吹捧名不見經(jīng)傳的廠長經(jīng)理們的文章,十之九是付費的,其中包括介紹人的回扣,以及美女編輯潛規(guī)則之類在文壇上司空見慣的行為,早已見怪不怪了。
吳趼人算什么,小兒科一樁;魯迅太古典主義,太追求純凈,一點也不通脫,這是許多人不喜歡他的原因。時下大手筆的老板,掏錢雇兩個作家寫他,和找兩位小姐陪他,小意思矣。
所以,近年來,為某企業(yè)寫一篇報告文學,報酬為一輛轎車,為某老板寫一部長篇小說,賞金是一幢房子,為某名流寫一本文學傳記,采五五拆賬分紅,為海外巨子寫什么白手起家記,那所得幾乎是一筆不小的橫財,諸如此類的寫作,使一部分人先富起來,也是初級階段題內(nèi)之意,吳趼人的三百大洋,只有甘拜下風。說到底,周瑜打黃蓋,一個愿打,一個愿挨,這有什么關系呢?馬不吃夜草不肥,人不得外財不富,只要有錢可賺就行了。但這些人不如吳趼人坦真,明明拿錢,還要撇清,本是圖利,更想求名,魚和熊掌都想要,而且都得到,就比受到訾議的吳趼人高明得多。這就不能不佩服后來居上,現(xiàn)代人青出于藍。
我佛山人很大程度上是拘于面子,答應了中法大藥房老板黃某(據(jù)曹聚仁先生說,此人是上海有名的大滑頭),寫了一篇短文《還我魂靈記》,吹噓其制造的“艾羅補腦汁”。他說服用此藥后,如何“文思不澀”,如何“勞久不倦”,證明該藥的功效非凡,共七百八十字,黃老板饋送大洋三百塊,表示酬謝。寫字付潤筆,作文給報酬,應該說是無可厚非的一種正常的商品交換行為。
其實,中國的古代文人,也不是不食人間煙火,講起阿堵物來,也是很在乎,而且并不很清高的?!蹲T賓錄》記載唐代的李邕,“早擅文名,尤長碑石,前后所制,受納饋送,亦至鉅萬。自古鬻文獲財,未有如邕者”。清代的鄭燮,狂放不羈,憤世嫉俗,為“揚州八怪”之一,但也不恥談錢,他在《板橋潤格》里公開侃價:“畫竹多于買竹錢,紙高六尺價三千?!奔椿蚴侨懂斒~錢,也不亞吳趼人每個字值不足大洋半塊的開價,比之前人,吳先生該算得上是一位謙謙君子。
要較之時賢呢,這價碼會令人笑掉大牙的。君不見近日有書商某某,斥資百萬,懸賞他所需要的小說,出手比之前兩年某刊的大獎十萬,闊綽了十倍。但文學能否因注入資金而產(chǎn)生類此倍數(shù)的進步,恐怕連鬼都不信的。但放心,按照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一卷注釋中所說的利潤的驅(qū)動力,肯定會有作家脫得光光的,甘愿被這位書商量身訂做,制造中國的馬克·吐溫式百萬英鎊的故事。這種“老板出鈔票,作家出筆桿”的商業(yè)組合式的寫作,不知為什么,氣味有些不對,總讓人回憶十年“文革”神州陸沉時,旗手號召的“領導出題目,作家出技巧,群眾出生活”的手段,難免有“三突出”之嫌。但愿這次不是老戲法,新翻版的障眼術,也許一不小心,又弄出一部《紅樓夢》也未可知。
回過頭來再說這位吳趼人,他雖在清代文學史上不占特殊的位置,一位泛泛而言的文人而已。但說到底,文學是一個消費市場,那些頂尖兒的大師,不可能滿足全社會所有讀者的需求,自然而然,就留下一些足夠非大師級作家兜售自己的份額。我佛山人就屬于這一類作家,不算高明,也不算不高明,他有他的讀者,我就是一個。至今還能記得中學時代,讀他《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的欣快熱辣,捧腹大笑的樂趣,所以,對這著作一生,風流一生,嬉笑怒罵一生的吳沃堯,頗具興味。
德國詩人海涅說過:“文學史是一所碩大無朋的停尸場,人人都在那里尋找自己親愛的死者,或亡故的親友?!蹦悄?,因廣東文學院招聘作家事,曾到吳趼人的原籍廣東佛山一走。我真是渴望在他的家鄉(xiāng),看到些什么,知道些什么,惜未能如愿,只得怏怏而歸。吳趼人甚愛自己的家鄉(xiāng),故筆名索性叫做“我佛山人”,但也未見故土對于這位名家有什么特別的紀念,深感文人之寂寞無聞。繼而一想,倒也不是什么壞事,這樣,對故去的文人,說不定反而消停些,清靜些。
二
但是“十年前死是完人”的這副挽聯(lián),倒不失為對年紀一把者十分有用的警語呢!
我想,用在舉世聞名的波拿巴·拿破侖一世的經(jīng)歷上,大概是最合適的了。這位科西嘉的上尉,身體力行他的格言:一個不想當元師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于公元1799年“霧月政變”中,建立執(zhí)政府,為第一執(zhí)政,接著,1804年把羅馬教皇庇護七世搞來,給他加冕稱帝,這還不夠過癮,1805年兼任意大利國王。1807年對英國實行“大陸封鎖”政策,同年,入侵葡萄牙,1808年入侵西班牙,這時,雖然他的皇后約瑟芬沒少給他戴綠帽子,但情場失意的他,賭場相當?shù)靡猓溚响?,不可一世,其勢力幾乎擴張到整個歐洲。但是,到了公元1812年,他死前九年,窮兵黷武的拿破侖,大舉進攻俄國,這個戰(zhàn)無不勝的家伙,開始走華容道了。
看來,早死十年的這副挽聯(lián),有其道理。年輕的作家也許還用不著留意,上了點歲數(shù)的作家,真是值得冷靜思索一下呢!
老托爾斯泰的《戰(zhàn)爭與和平》,寫的就是這場戰(zhàn)爭。對這位法國的小個子,和那位獨眼的庫圖佐夫的較量,有著生動的筆墨。公元1813年,他死前八年,拿破侖在萊比錫會戰(zhàn)中敗北,1814年反法聯(lián)軍攻陷巴黎,他被迫宣布退位,流放厄爾巴島。1815年,死前六年,不甘失敗的拿破侖卷土重來,率軍于法國南部儒昂登陸,進入巴黎,再登帝座,史稱“百日政變”。但“廉頗老矣”,雖蠢蠢欲動,困獸猶斗,又能有幾許作為?同年,以兵敗滑鐵盧戰(zhàn)役結束他的戎馬征戰(zhàn)生涯,從此,小個子徹底完蛋,流放圣赫倫那島,直到公元1821年于這個荒島上病逝拉倒。歷史總是無情地嘲弄那些最后以敗筆告終的大人物。若拿破侖恰恰在死前十年,不在橫征暴斂,東討西伐,加劇矛盾,陷入危機的情況下,發(fā)動對俄羅斯戰(zhàn)爭的話,他未必成為一個完人,但以處于成功巔峰的光輝形象,載入史冊,是毫無疑問的,絕不是后來拋棄在荒島上,“斗敗的鵪鶉,打敗的雞”那種落魄的德行。
這說明,中國老百姓常掛在嘴邊的“適可而止”,“見好就收”,“八九不離十”的不求滿盈的哲學體系,實在是具有科學道理的生存方式。任何事物玩到了極致程度,進入所謂的臨界狀態(tài),必然要發(fā)生質(zhì)的變化,并且,那勢頭是不可逆轉(zhuǎn)的。所以,拿破侖只有一百八十度地走向自己的反面,毫無轉(zhuǎn)緩余地,非滑鐵盧不可。如同伍子胥謝申包胥所說的,“吾日暮途窮,吾故倒行而逆施之”。他未必想如此,但又不得不如此,這就是人世間悲劇不斷的原因。話說回來,中國歷史上那些赫赫揚揚的帝王將相,類似拿破侖下場的也不少。一部《二十四史》,由于最后十年里的荒謬絕倫,而毀了前半生英名者,一數(shù)就是一大把。據(jù)說是毛主席生前最愛看的一部筆記小說《容齋隨筆》,其中有一篇《人君壽考》,列舉宋代以前的五位高齡帝王,他們分別為69歲的漢武帝劉徹,70歲的吳大帝孫權,85歲的梁武帝蕭衍,69歲的唐高祖李淵和77歲的唐玄宗李隆基,基本上都是在一生中的最后十年,把自己毀掉的。
死前十年,似乎是一個人變好變壞的大限。政治家也好,文學家也好,大人物也好,普通人也好,隱約有這樣一個規(guī)律在。真是令吾等上了年紀的人,要引以為戒呢!總是要變的,這是宇宙的發(fā)展規(guī)律,盡量使自己變得不令后人生厭,就謝天謝地了。
平心而論,這五位高齡帝王,早年都稱得上有為的英君,都曾經(jīng)有其歷史上輝煌的一面。即以劉徹來說吧,他即位后,采用董仲舒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議,控制思想言論,加強封建統(tǒng)治;采用主父偃的“推恩”策,削弱侯國和地方勢力,鞏固中央集權;采用孔僅和東郭咸陽的冶鐵、煮鹽、釀酒官府專賣法規(guī),增加朝廷的財政收入;而且開鑿漕渠,大力發(fā)展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同時對侵擾不已的北方匈奴,改變漢初所使用的和親政策,用衛(wèi)青、霍去病、李廣等名將,大規(guī)模出擊,趕走匈奴,收復失土,開通西域。漢武帝時的中國版圖,疆域之大,在歷史上是少有的。
其他幾位長壽皇帝,握權早期,也很有一番作為過的。譬如孫權在魏、蜀、吳三國爭雄中,是個頭角崢嶸的領袖人物。任命周瑜為赤壁之戰(zhàn)的元師,打敗了曹操,委派陸遜為夷陵之戰(zhàn)的司令,打敗劉備,都是和孫權的英明決斷,果敢行事分不開的。他能據(jù)有江東一隅五十二年,“國險而民附”,南辟疆土,北御強敵,碧眼兒的英武,連曹操都佩服得恨不能生這樣一個兒子。
再譬如蕭衍,那是一個博學多才的皇帝,與文人唱和,精通樂律,雅善書法,非一般附庸風雅者寫兩句臭詩,題兩筆孬字可比。他當了皇帝,一開始也曾勤勉政事,巡郡恤獄,勸課農(nóng)桑,禁抑豪強。至于李淵,要不是他削平了隋末各地的武裝割據(jù)勢力,也無法統(tǒng)一全中國,創(chuàng)立偉大的唐王朝。而李隆基在人們心目中,雖然幾乎成了個戀愛至上主義的風流天子,其實他在位前期,頭腦清醒,英武明斷,選賢任能,勵精圖治。開元之治,也是著之于史冊,一直被稱道的。
但洪邁對這五位長壽皇帝,是很不以為然的,他說:“即此五君而論之,梁武召侯景之禍,幽辱告終,旋以亡國;玄宗身致大亂,播遷失意,飲恨而沒。享祚久長,翻以為害,固已不足言。漢武末年,巫蠱事起,自皇太子、公主、皇孫皆不得其死,悲傷愁沮,群臣上壽,拒不舉觴,以天下事付之八歲兒。吳大帝廢太子和,殺愛子魯王霸。唐高祖以秦王之故,兩子十孫同日并命,不得已而禪位,其方寸為如何?”如果查一查年表,簡直令人駭異,這些皇帝自己制造的動亂,都是在他們死前十年間先后發(fā)生的事情。
劉徹在可怕的變態(tài)心理支配下,一手制造的巫蠱事件,是他死前的五年,也就是公元前的91年,92年發(fā)生的。孫權廢太子,殺魯王,凡群臣勸諫者,無不當廷杖殺的歇斯底里大發(fā)作,是在他死前的兩年,公元250年,導致東吳宮廷里一場血腥的清洗。蕭衍餓死于公元545年,而餓死他的,正是死前兩年,不顧群臣反對,非要接受的東魏降將侯景。此人晚年,昏聵愚鈍,受侯景降,以為得計,誰知引狼入室,作孽自斃,建康化為灰燼,而他自己,85歲的老漢,成為侯景的階下囚,饑寒悔恨,也只有一死了之,隨之,國也就亡了。而玄武門之變,正是李淵晚年昏愚的結果,李世民,李建成,李元吉的奪權斗爭,兩子十孫頃刻間斃命,實際是他死前十年公元626年間,發(fā)生在他眼前的一次宮廷政變。而唐玄宗從公元752年拜楊國忠為相,755年釀成安史之亂,756年不得不倉皇奔蜀,不得不于馬嵬坡殺妃的一連串的事件,都在他死前十年間發(fā)生的。
不知是作吳趼人“十年前死是完人”挽聯(lián)者,善于總結歷史經(jīng)驗,還是人老以后難逃這最后十年的惡變?古往今來的高齡統(tǒng)治者,在往生命終點走去的時候,好像難以逃脫這十年大限,必定要犯日暮途窮,倒行逆施的老年病。有的皇帝,未必高齡,也存在這種死前十年惡變的可能,如活了63歲的隋文帝楊堅,生性儉素,不事繁華,但在公元595年,他死前九年,背棄自己一貫作風,竟縱容楊素修了一座豪華蓋世的仁壽宮,花費巨萬,勞民傷財,供驅(qū)使的役夫民工,在酷暑下施工,死者相繼,連燒尸都來不及。
所以,洪邁不禁嗟嘆:“然則五君者雖有崇高之位,享耆耋之年,竟何益哉?”言下之意,這幾位皇帝活這么長久,對老百姓究竟有什么用處呢?老而不死謂之賊,這個賊,就是賊害后人,貽禍下代,制造災難,天下不寧,還真不如死毬算了,老百姓少受點罪。孫權清醒時,認識到無論如何不能重蹈袁本初,劉景升廢長立幼,兄弟廝殺的覆轍,但他到了晚年,對太子們或囚或廢,比袁、劉還要嚴酷,造成了他死后繼承人的大屠殺,在魏、蜀、吳三國中,吳國宮廷里的血腥記錄,最駭人聽聞的了。李隆基當年為了提倡節(jié)儉,甚至燒毀宮內(nèi)奢侈品,令后妃以下不服珠玉錦繡,罷去兩京織綿坊??伤搅送砟?,縱容楊氏姐妹的奢靡淫侈,與他早期的廉政行徑,判若兩人。蕭衍老了以后的沉迷佛法,舍身寺院,荒唐到誰都看得出來侯景的狼子野心,他卻信之不疑,至死不悟。這位咎由自取的老人,最后餓死在他的寶座上,也是活該了。如果,這些統(tǒng)治者早死十年,當一個明君,英君,大概是不成問題的。多活十年,便成反面人物。
年老的統(tǒng)治者走向自己的反面,當然是生理的,心理的衰老,更主要的是久握權力必致腐化的結果。由于事不躬親,偏聽偏信,自然拒絕直言,喜愛奉承,由于好大喜功,貪慕虛名,自然寵用非人,群小當政,這些都是歷代老人政治的特點。再加之紙醉金迷,聲色犬馬,深閉后宮,嬖幸用政,最后必定是腐敗墮落,胡作非為,窮奢極欲,禍國殃民。有的,哪怕駕崩了,死毬了,也還貽害未來,得多少代人為他一時的荒謬,付出沉重的代價。有的,歷史上寫了,有的,歷史上沒有寫,或來不及寫,但并不等于不存在,或沒有發(fā)生過。
現(xiàn)在來看吳趼人所收下的三百大洋,比之那些造禍于民的帝王遺患,不過滄海一粟而已。但為他所作的這副挽聯(lián),卻實實在在道出了一個真理:老是一個不可避免的過程,每個人都要老,老而不背晦,不悖謬,不失態(tài),不張狂;老而不倚老賣老,不駑馬戀棧,不瘋瘋顛顛,不嘮嘮叨叨;老而不與年輕人為敵,不要總想出風頭,不做損人利己,或損人也并不利己的事情,不讓他人在背后戳脊梁骨……是值得時刻警惕自己的。我們口頭上常說的“晚節(jié)”,據(jù)《辭海》釋意,一,作“晚年”講?!稘h書·魯恭王劉余傳》:“[子安王光]初好音樂輿馬,晚節(jié)遴,唯恐不足于財?!鳖亷煿抛ⅲ骸巴砉?jié),猶言末時也。”二,作“晚年的節(jié)操”解。引宋·楊萬里《清虛子此君軒賦》詩句:“愿堅晚節(jié)于歲寒。”因此,文人的晚節(jié)也好,非文人的晚節(jié)也好,千萬不能不當回事,絕對不能在最后十年,越活越糊涂,越活越完蛋。按中國人不求滿盈的哲學,不一定做得成完人,但做一個八九不離十的人,還是應該作為奮斗目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