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 文
毛主席詩詞,其氣魄之大,可以吞吐日月;其文采瀟灑,又如持赤橙黃綠青藍紫之彩練,舞于碧海青天之中。
網(wǎng)上有人大發(fā)感慨說,從前很崇拜毛主席的詩詞,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其中有好多古人的成句,簡直有瓜田李下之嫌,所以就覺得“不怎么樣”了。對于此類感慨,筆者也有些感慨,不能不吐之。
自詩經(jīng)楚辭以來,中國的古典詩詞綿延數(shù)千年,逐步形成了一些特有的寫作方法。其中有一條,就是詩人在立意構思的時候,越來越離不開前人積累起來的詩詞語言素材,比如一些熟語、典故,若干詩歌意象,乃至成句。這種“離不開”,可能表現(xiàn)為拙劣的生搬硬套,或者迂腐的“掉書袋”;但也可以表現(xiàn)為巧妙的推陳出新,或者神奇的點鐵成金。所以說,關鍵不在用與不用,而在用的“量”是否恰當,“質(zhì)”是否精妙。過去對于古典詩詞的注釋,往往只指其語出何處而缺乏分析,這就需要我們通過比較進行深入的研究,來判定其高下。
比如杜甫有名句曰:“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后來白居易也寫道:“安得萬里裘,蓋裹周四垠。穩(wěn)暖皆如我,天下無寒人?!边@雖然并未完全搬用杜甫的成句,但其立意乃至用語,又何其相似乃爾!我們稍加分析就可發(fā)現(xiàn),杜甫是在“茅屋為秋風所破”之后,親身經(jīng)歷了“長夜沾濕何由徹”的痛苦,由此聯(lián)想到“天下寒士”的處境,很自然地發(fā)出了“安得廣廈千萬間”的呼喊,其意象的壯觀和情感的真誠,便賦予詩歌語言震撼人心的效果。而白居易晚年身居高位,于自身的“穩(wěn)暖”中作此遐想,立意雖善而情非由衷,語言便缺乏感染力,詩歌意象又脫離實際,令人生虛幻滑稽之感,這就只能算作模仿套用,等而下之了。
然而在毛主席詩詞中出現(xiàn)的熟語、典故、成句,乃至常用的詩歌意象,卻有許多活用、反用、妙用的佳例,令領悟者擊節(jié)贊賞,不由不深敬作者心胸之闊大、立意之深遠和語言功力之爐火純青。
比如,在《人民解放軍占領南京》這首七律中,主席就借用了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中的名句“天若有情天亦老”。這《金銅仙人辭漢歌》寫的是魏明帝將漢武帝當年鑄造的金銅仙人拆離漢宮,欲運往洛陽的故事。李賀寫此詩已在安史之亂以后,唐王朝一蹶不振;而他自己則到處碰壁,報國無門,最終只能黯然離京。所以李賀寫這首詩,意在抒發(fā)自己的家國之痛和身世之悲?!八ヌm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是說給金銅仙人送行的,只有這路邊衰枯的蘭花;假如老天有情的話,它也一樣會痛苦地老去。而在《人民解放軍占領南京》中,主席則把“天若有情天亦老”與“人間正道是滄?!弊鳛橐宦?lián),我們可以把它解釋為:自然界與社會一樣,也是要發(fā)展變化的,所以這天翻地覆的“人間滄?!?正是宇宙間新陳代謝的客觀規(guī)律。同樣一句詩,一嘆酸風清淚之悲,一頌天翻地覆之喜;一為抒發(fā)個人情懷,一為闡明宇宙哲理,這境界就大不一樣了。
再比如,毛主席在《十六字令三首》中寫道:“山,快馬加鞭未下鞍。驚回首,離天三尺三?!蓖瑫r又有原注曰:“湖南民謠:‘上有骷髏山,下有八面山,離天三尺三,人過要低頭,馬過要下鞍?!薄@豈不是太相似了嗎?可是,你只要把兩者細心地對比一下,就可以發(fā)現(xiàn)它們的本質(zhì)區(qū)別。民謠的立意,完全在夸張山之高,使人和馬都在它面前低頭屈服。而毛主席詞的立意,卻完全在突出紅軍面對崇山峻嶺的英勇無畏,“而今邁步從頭越”,不僅不“下鞍”,還要“快馬加鞭”;“離天三尺三”的,也不再是山,而是紅軍戰(zhàn)士的高大形象,是“山高我為峰”的偉大氣魄。這種成句運用的微妙變化,其實是脫胎換骨的改造,令人拍案叫絕!
再說典故的反用,可舉《反第一次大圍剿》中的“喚起工農(nóng)千百萬,同心干,不周山下紅旗亂”為例?!秶Z·周語》和《史記·三皇本紀》都說共工是一個失敗的反面人物,而主席卻把他寫成一個勝利的英雄,展現(xiàn)出革命群眾運動的浩大聲勢。
毛主席詩詞,其氣魄之大,可以吞吐日月;其文采瀟灑,又如持赤橙黃綠青藍紫之彩練,舞于碧海青天之中。正所謂“居高聲自遠”,主席詩詞亦如黃鐘大呂,非同凡響。他在1936年2月所寫的《沁園春·雪》,可稱豪放派詩詞的絕唱;大而言之,全部毛主席詩詞,也可稱中國舊體詩詞的絕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