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廷杰 鄧 瓊
秦牧西去時,粵地組織上在他名字前邊加“大師”二字。這是先生的殊榮。但正如媒體所稱,不知不覺,我們已走進沒有英雄、沒有權威的年代。這究竟是進步呢還是退步?
今時國人在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追新逐異,在追新逐異中快樂著,甚至快樂得放浪形骸。譬如文壇,主義迭出,玩法無常,連“私處”也熱賣……至于作家的責任感、行為操守、文格與人格,已成寫作語庫少見問津的滯銷品。由是常常記起秦牧先生。
士先器識后文藝
早在“文革”中期,我便聽著名兒童文學作家黃慶云、郁茹大姐說秦牧落難掛職下放、出差,車船票、房租單,往往一撕了事;主持《廣東文藝》(《作品》),時值文藝由“老娘”江青說了算防不勝防的年月,刊物被抓到什么“辮子”,他一概往自己身上攬……
1977年9月23日,中共廣東省委召開全省文藝創(chuàng)作會議。這是新時期廣東文藝界首次盛會。24日晚上,代表們到中山紀念堂觀看演出,我恰好與秦牧先生鄰座。他突然問我:“聽說汕頭版畫家陳望住的地方只有幾平方?”又說,“明日我要到會上講!”我當他只是說說而已。翌日下午,秦牧果真在臺上呼吁:“……如果真的沒法解決,可發(fā)動作者舂灰磚!”是時全場掌聲大作。會議最后一天,按約,黃雨先生領我往區(qū)莊拜訪秦牧。普通公寓的第四層,兩間小房互為犄角,緩沖區(qū)即客廳,已有一客人在座。秦牧向女主人、作家吳紫風作過介紹,繼續(xù)被打斷了的談話:“……奇怪,我談的本來是十分普通的道理,好多人卻覺得十分新鮮……”我知道,他是指他發(fā)表在《廣東文藝》三月號上的《辯證地探討和處理文學藝術的問題——學習〈論十大關系〉的體會和感想》那篇文章。先生5月6日惠函曾談到:“那篇小文是獲得一些反響的……‘雙百方針的貫徹,看來是要經過不斷斗爭的。”“四人幫”成階下囚后,文藝界第一個站出來“正本清源”的,正是秦牧!先生接著饒有風趣地給我們講一些有關“四人幫”的政治笑話。告辭時,他打著手電筒送我們下樓直到大門口。我問他平時怎么上班,他說:“我不會踏腳車;擠公共汽車。”領教過大城市上下班高峰期擠公共汽車的滋味,我為這出乎意料的回答感到驚訝。繼《辯》文,秦牧又作投槍式的檄文《鬣狗的風格》。過來人知道,“十年浩劫”,秦牧的《藝海拾貝》竟成了什么“響尾蛇導彈”。文人遭武斗,一個戴“紅衛(wèi)兵”袖章的女孩曾想把秦牧當“馬”騎……秦牧被審查了四年半,擱筆整十年?!恩唷肺?978年3月28日在《人民日報》發(fā)表,當天法新社即發(fā)通稿,說“共產黨的機關報《人民日報》今天刊登了最近復出的作家秦牧寫的一篇文章,斥責中國政界中的‘鬣狗。……他援引魯迅的話說,‘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4月2日新華社《參考消息》又將它“外轉內”,這已不是關于一篇什么文章的事了……
不久,秦牧被國家出版總署借調到北京,參加《魯迅全集》注釋審訂工作。這段時間,從《人民文學》到《兒童時代》,從《鴨綠江》到東海岸《榕樹》,都有秦牧的新作——他要把失去的時間加倍奪回來。我從他1978年6月28日惠書獲悉:“我在此十分忙碌,每月收到信、稿一兩百封……”不由肅然起敬。
斗士與“零食王”
紫風說,“秦牧”這個筆名,就是“在結束了秦朝的暴政之后,在關中放牧,過著和平勞動的生活”的意思,可他的一生卻沒有過多少平和舒適的日子。半個世紀以來,秦牧就像一名持戟的勇士,對于一切黑暗勢力和丑惡現象鳴鼓而攻之。
他曾這樣填寫一份雜志交給的表格的:“我最珍貴的品德是:尊重真理;我最厭惡的是:恃勢凌人,作威作福;我對不幸的理解是:甘于做奴隸;我的座右銘是:學習,前進;我對幸福的理解是:對人民事業(yè)有所貢獻,又受到人民的愛護?!?/p>
秦牧決不是一個眉頭緊鎖的思想者,他的童心愛心從不因年齡增長而減退。“他一個男子漢,不抽煙不喝酒,但卻像個孩子般的喜歡吃零食,口袋里總裝著一些,成為鄰家孩子關注的目標。他筆下有那么多兒童作品,小主人公經常也是‘零食王!”“抗戰(zhàn)時期,我們在桂林時,有一次,他執(zhí)意自己掏錢給小乞丐買燒鵝吃。在遵義的時候,一個壯丁被捆住手腳在寒冬臘月的古廟外凍得瑟瑟發(fā)抖,秦牧竟然猛地把自己身上的衣服脫下來送給他穿?!?/p>
一次,作家林帆與秦牧同去無錫。抵達無錫當天,好客的主人派了一輛面包車,請了詩人嚴辰夫婦作陪去觀賞黿頭渚風光。大概是出于客氣吧,大家在下車時謙讓好一陣,到底秦牧先下車了。游罷歸來,在汽車門前竟又是一番推讓。這回秦牧十分干脆,毫不客氣地第一個上車就座。大家坐定,他就講故事:英國有個婦女,懷孕三年尚未分娩。醫(yī)生覺得奇怪,就建議剖腹看個究竟。原來是一對雙胞胎。這兩個小紳士在母腹中整整齊齊地穿好燕尾服,正待君臨人間。而一個說“您請”!另一個說“您先!”……為此禮讓了兩年多,還未呱呱墜地。
這個故事自然引起哄“廂”大笑!以后,大家下車都乖乖地,沒有再來“您請”、“您先”那一套了。
又一天晚上,無錫文聯同志和記者采訪秦牧,向他提出種種問題。記者問他對文藝創(chuàng)作關于“干預生活”的看法如何?他首先確定一個界定,把那些不那么實事求是的批評排除出“干預生活”的概念之外,然后打了個比方:比如有一個母親,腳上長了個大毒瘡。大兒子嘴甜,一跑進來就喊“媽媽呀,你多偉大,多慈祥呀!多可親呀”之類的頌詞;而小兒子顧不得哄慰,一心要解除媽媽的病痛,二話不說就請來醫(yī)生,一刀根除了隱患。你們說,哪個兒子的做法可取?
秦牧沒有對這個問題作正面回答,但在座的人都不約而同地拍手叫絕。
“繾綣半生同險夷”
秦牧和紫風是聞名的文壇伉儷,度過金婚,情深意長。直到現在,紫風仍閉口不提秦牧的“去世”,她只是輕輕地用“走”來指代。
紫風說,他們兩人相識于1942年春天的桂林。因為幾乎天天要為躲避空襲而跑進巖洞,秦牧所在的學校恰在逃難的中轉站上,所以二人經常見面,對文學的熱愛和對國家的憂慮使兩顆心越走越近。結婚前有一次,桂林一家影院征集關于《浮生若夢》這部外國影片的影評作品,他倆雙雙投稿,經過幾張報紙評選,結果紫風是第二名,秦牧倒是第三名!
五十年共同生活的歲月里,他們從來都是互敬互愛。紫風談到印象特別深刻的一件事:上個世紀四十年代末他們在香港期間,秦牧靠稿費過日子,紫風則任教于一間中學。他每天早晨起來寫作或閱讀,紫風曾怨他起得太早妨礙了她的睡眠。他當時不答,但以后仍然早起。某天,紫風一看,發(fā)現他腳上竟穿上了下雨天的膠鞋,輕輕走動,以免打擾了紫風。紫風說,“我感動極了,當時住在一間朝西的斗室,夏天炙人的陽光充滿大半個房間,他常常是滿頭大汗工作,真讓人心疼?!?/p>
雖然沒有兒孫繞膝,但他倆對此都不在意,秦牧曾說過:“有些年輕人聽說我們無子女,千里之外寫信來,提出愿做我們的兒女,我們都謝絕了。我沒有世俗的子嗣觀念,樹上結的果子是這一類樹的后代,而不只是這一棵樹的后代。”
紫風說:“愛情和歲月是正比例,日月愈長,愛情愈深。因為我們志同道合,情同手足,越是遭受挫折,就越是要恩愛相助?!倍啬烈苍洃?“夫妻一道,既能走過芬芳的早晨,又能走過泥濘的黃昏?!?/p>
在《秦牧全集》收錄的詩歌中,贈給紫風的幾首舊體詩全是秦牧先生在中老年時、歷經“文革”艱險后寫給愛妻的情詩?!盎z白發(fā)秋光里,同勵丹心晚步間。老去誠知終化蝶,情絲好吐在生前?!薄袄`綣半生同險夷,情深翻少作情詩。今宵同步桂江月,猶似當年初見時?!薄@樣的詩句,伴隨紫風度過秦牧走后孤獨但依然充實的歲月。
【選自《金羊網》】
插圖 / 紀念 / 鄺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