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景根
從公共衛(wèi)生事件應對過程看國家權力、公民權利與義務
歐陽景根
在公共衛(wèi)生事件應對過程中,權利與義務的邊界不是道德選擇和道德判斷的結果,而是在實際政治生活中由一群理性人基于現(xiàn)實需要而相互選擇的結果,是現(xiàn)實合力和管理需要的結果。不能停留在政治哲學層面上去理解權利與義務的關系,而應該從現(xiàn)實管理與現(xiàn)實政治的角度去理解。無論是公民權利與義務,還是集體權利,都有著上下兩條邊界。國家權力在扮演危機管理者的角色時,它的權力上限必須有法律的明確授權,如無授權,則不能與公民權利的下限即公民的最基本權利相沖突。
公共衛(wèi)生事件;國家權力;公民權利;義務
2009年10月,甲型 H1N1流感在全球范圍內迅速大面積擴散,而不同國家在應對這一流感過程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成效卻有天壤之別。在爆發(fā)和應對以傳染病為主要表現(xiàn)的大型公共衛(wèi)生事件的特定情境中,“我們最想要過一種什么樣的生活”,或者“你最不想要過一種什么樣的生活”,以及實現(xiàn)這一生活選擇的具體哲學方式是什么?在大型公共衛(wèi)生事件的應對過程中,為了公民權利和義務的更好行使,應在何處給它們劃定一條明確邊界并同時給履行應對職能的國家權力劃定邊界?這些問題其實就是,在這一特定情境中,國家與個體之間以及在公民權利、義務和公共權力之間,其合適的邊界應當置于何處的問題。
關于公民的權利與義務關系,包括自由主義學派、社群主義學派和共和主義學派在內的很多政治哲學家們進行過深入的探討。我們對這個問題進行新的探索,主要是基于應對大型公共衛(wèi)生事件的考慮,分析在以傳染病為核心表現(xiàn)方式的公共衛(wèi)生事件的應對過程中,公民和國家權力的代表者分別應該持何種態(tài)度,取何種立場,才能一方面既有效保護公民個人的基本權利不會受到公權力的侵犯,同時又能更好地保護集體權利,更有效地應對公共衛(wèi)生事件和傳染病的擴散。本文的出發(fā)點是從政治哲學層面對現(xiàn)實政治和管理過程中應該如何明確劃定公民權利與義務的合適邊界,并因而劃定集體權利和國家權力的邊界,從而為應對公共衛(wèi)生事件提供現(xiàn)實政策的尺度和思想基礎。
在政治哲學史上,范式間的爭論始終不曾停止過。資產階級革命時期自由主義與專制主義的爭論、帝國主義時期自由主義與保守主義的爭論以及20世紀70年代后開始的新自由主義與社會民主主義的爭論競相粉墨登場。爭論的雙方都認為他們所持的觀點無法在政策上共存,或者說都無法跳出二元對立的思維框架去思考自己和對方的未來,因此,力求徹底消滅對方并從而一舉成為指導西方資本主義國家政策的正統(tǒng)學說。這種思維缺陷進一步擴散到了晚近的自由主義與社群主義及公民共和主義之間的學術爭論。在這場關于公民權利和義務的學術論爭中,自由主義和社群主義原本是爭辯的雙方,后來,公民共和主義力圖整合并超越二者的主要觀點以開辟“第三條道路”而加入到論戰(zhàn)當中。然而,各個派別一直深陷其中糾結不清的首要問題是:權利與義務是如何產生的,是因為有了權利才有了義務,還是因為有了義務才有了權利?
恰恰是對這一問題的不同回答,政治哲學戰(zhàn)場上才會有兩個陣營的分野與對抗。陣營的第一方包括了自由主義者和權利至上主義者。雖然前者的核心主張與后者有較大差別,但如果以對義務的認識為標準,那么,本質上他們就屬于同一陣營。而且,恰恰因為自由主義是建立在權利理論的哲學基石之上,自由主義者往往也是權利主義者,這一陣營以德沃金為主要代表,在他看來,個人權利是個人手中的護身符,凡是義務的合理性和正當性得不到充分證明的地方,就是權利應當存在的地方。因此,這一陣營的思維邏輯是,“如果某人對某事享有權利,那么,即使否認這種權利符合普遍利益,政府否認這種權利也是錯誤的”[1](P352)。由此可見,權利至上主義因權利至上而成為一種絕對意義的觀點,又因“只要說明不了義務的合理性,就存在權利”的否定邏輯而成為一種反證性學說??傊?正是因為它的絕對性和反證性,它必然無視甚至否定義務從道德到邏輯、到現(xiàn)實的一切存在基礎(并因此而變得在現(xiàn)實生活中毫無意義),就更不用說在權利與義務之間劃定一條邊界了。
陣營的另一方由社群主義者和共和主義者構成。這個陣營的共同特征是:因為對公共生活、公共利益的高度關注和強調,而在邏輯上必定導致對義務之必然性和絕對性的強調。在他們眼中,集體、社群的權利和利益,高于個體的權利和利益;個體權利與利益的正當性,以集體的權利和利益為基礎和前提;維護社群的公共利益既是個人的義務,還是實現(xiàn)個體利益與個體權利的必由之路;集體、義務是絕對的,而個體、權利是相對的,集體和義務隨時都可以自由地向個體和權利擴張滲透。他們是集體至上主義者和公共利益的理想主義者。在思想上,這種觀點的必然邏輯結果是“犧牲小家,成就大家”原則的教旨主義化和意識形態(tài)化;而在現(xiàn)實政治生活中,它們又因無視義務的邊界而必將滑向對公民權利的肆意侵犯。
總之,陣營雙方之間首先是因其邏輯假定上的先驗式對立才變成了貌似范式之爭。其實,只要在權利與義務之間、在個體與集體之間劃定一條明確邊界,這場范式之爭就失去了存在的依據,兩個陣營的爭端也就迎刃而解并顯得無足輕重了。在筆者看來,諸如此類的政治哲學上所謂的范式之爭,多可歸因于在某一個本無關大局的問題上一方加以放大,而由一方把另一方想象為假想敵和“稻草人”,把虛構的敵對的另一方從后臺逼到了前臺,這樣,另一方就只能被迫應戰(zhàn),原本并無意義的觀點差異也因而顯得生死攸關起來。我們需要跳出自由主義、社群主義和共和主義之爭的思維陷阱,直面權力、權利和義務之間的邊界,直面國家權力和集體權利的邊界。
如夏皮羅所意識到的,“建立一套關于權利和義務的理論而不考慮人們實際上如何履行它們是無意義的”[2](P204),所以,要考察在應對公共衛(wèi)生事件過程中公民權利的邊界等問題,只需考察公民最有可能實現(xiàn)的他最希望實現(xiàn)的權利是什么這個問題就可以了。為了更好地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必須先假定在應對公共衛(wèi)生事件這一情境中,自己就是一個病毒攜帶者或密切接觸者,然后再緊扣在這一特定情境中,回答“我們最想要過一種什么樣的生活”,或者“你最不想要過一種什么樣的生活”這個問題。
在正常情況下,每一位公民都享有自由行動權等權利。①正常狀態(tài)下公民享有很多權利。在應對公共衛(wèi)生事件的特殊狀態(tài)下,公民應該享有和行使的權利的范圍和邊界(不管它是哪種類型的公民權利)都是重合的,并不會因為它是不同的權利類型就應當相應擁有不同的權利邊界。那么作為一個病毒攜帶者或密切接觸者,在應對公共衛(wèi)生事件的過程中,他的自由權(包括其他形式的權利)的邊界應該劃定在哪里呢?在任何情況下,公民權利都不會是一無所有、消失殆盡的,同樣,公民權利也不是無所不包、隨心所欲的。因此,公民權利的邊界就包括權利的上限和下限。這樣,結合在這一特殊情境中,“我們最想要過一種什么樣的生活”,或者“你最不想要過一種什么樣的生活”這個問題,作為一個病毒攜帶者,你的公民權利的上限就是:當你作為一位健康者,同時也是一位理性人,你也不希望別人(病毒攜帶者)這么對你,不希望別人在這種情境下接著擁有和行使的那種權利。換句話說,當你的權利行使威脅到他人安全時,大多數人都不愿意為了你的這一權利的行使而履行他們對你的義務——即尊重你的這一權利的義務,而在正常情況下,大多數人是會尊重你的這一權利的。
以人身自由權為例:當你的情境和他人情境發(fā)生置換時,作為一個理性的健康者,你也希望過一種安全的生活,不希望過一種病毒四伏的生活,因而不會贊同攜帶危險病毒的別人自由行動。在這個時候,只要你的行動和人身自由可能威脅到別人的健康,你的人身自由權就受到限制,你就應該主動居家隔離(這是作為公民的義務而積極履行),或者說國家權力對你采取強制隔離是正當的、合法的(你的人身自由權就被暫時合法終止)。所以,當你是病毒攜帶者時,你就不能充分地享有和行使人身自由權。而作為一個病毒攜帶者,是不是你的任何公民權利就都不復存在或不能行使了呢?其實不然,你依然擁有最基本的公民權利,依然可以行使某些公民權利,這些權利就是任何國家權力和集體權力都不能觸碰的個體權利下限,具體言之,就是作為一個正常生理或心理狀態(tài)下的理性公民,在任何情況下也不會主動放棄、在任何情況下也要拼力保護的那些最為基本的權利,比如生命權。不能因為你是一種致命病毒的攜帶者從而就剝奪你的生命權而把你處死。專制社會、極權社會的國家權力往往無視這種公民權利的下限,而隨意加以侵犯和剝奪。因此,只要攜帶病毒的公民沒有實際危害或威脅到其他人的安全(比如居家隔離或被迫隔離),就至少依然應該享有在這種隔離狀態(tài)下還能正常行使的其他公民權利(比如選舉權利就可以通過網絡投票的方式來行使)。
從動態(tài)方面看,公民身份是一個公民化(citizenize)的過程。如果從靜態(tài)方面看,它同時也是公民之間的一種共同身份,因此,公民身份還是一個獲得和其他多數人一樣具有的相同合法身份的過程。由于身份的相同,獲得公民身份的過程也是進入一個大家庭的過程,這一“家庭”中的每個人都對其他人負有一定的責任和義務。高爾斯頓指出:“如果說公民身份有什么意義,那就是它意味著大家分享和接受的一堆好處和負擔?!盵3](P250)很多社群主義的學者和共和主義的學者也強調,在這個大家庭中,每一位公民都應為了集體大家庭的利益而履行自己的義務。然而對這種義務的界限,這些學派始終都含糊其辭。我們贊同公民對社群負有一定的責任和義務,但認為這種責任與義務,并不是如社群主義者——如建基于社會本體論上的社群主義學者通常認為,“個人主義在對公共生活的投入中才得到了其最高的表達”[4](P224)和共和主義者——達格就認識到,共和主義者眼中的“好公民是一個具有公共精神的人,他將共同體的利益置于個人利益之前”[5](P203)那樣先入為主地強加在公民身上的、沒有明確邊界的義務,這兩派學者所認同的公民義務是不容置疑和理所當然的,并且高于和先于個人利益。共和主義及社群主義都過分強調公民推動公共利益的主觀愿望,并把這種愿望及行動視為評判公民的主要標準。
我們不應從道德的角度來強調公民對集體和社會負有的義務。從來就沒有絕對的個人權利和義務,更沒有必然的、絕對的集體權利。集體并非是一種絕對的存在,它是由一個個擁有獨立人格的個體組成的。那么事實上又是什么原因讓個體承擔著對其他個體的義務并因而對集體負責呢?是理性以及集體得以有序運行下去的必要性,在驅使每一位個體履行自己對其他人的責任及義務。如米爾恩所認識到的人們“在享有一項權利時,他人的角色至關重要”[6](P112)一樣,在認識和履行義務時,他人的角色同樣至關重要。對于任何義務而言,都必須有可能說出何種作為或不作為將構成對義務的違反,如果沒有此種作為或不作為可以證實,那么就不存在一項義務。換句話說,如果你認為并希望,和你具有相同身份的別人也應該這么做或不應該這么做,那么這就是你應該履行的義務。這樣看來,公民義務的邊界就是:第一,每個人都應該承擔的最低義務即義務的下限是:如果換作你,你也希望別人這么做或者不要這么做、希望別人愿意并堅決履行的那種義務。在應對公共衛(wèi)生事件這一特定情境中,如果你認識到自己是一位病毒攜帶者,你就有自我居家隔離的義務,因為換作你是正常的健康人的話,你也會希望別的病毒攜帶者居家隔離,而不至于加大你受到他的傳染的機會。第二,每個人最多只應該承擔的義務,或義務到此為止的臨界點,即義務的上限是:集體中的其他每個人也都不希望自己去行使的那種義務,或者說,如果被迫履行了這一“義務”和“責任”,就意味著會危及換成集體中的別人也不愿意失去和放棄的那些基本權利,即個人義務的履行會危及權利的底線。
這些義務是一個公民作為和他人具有相同身份的一員也希望別人履行的義務,它們與共和主義者及社群主義者所主張的那種先驗認定并強加在個體身上的、認為個體就應該對集體負責的義務觀點,有著根本的不同。共和主義者及社群主義者不是從他人的角色來考慮權利及義務的關系,他們只是先驗地認為,集體高于個體,權利低于義務,更為致命的是,共和主義及社群主義都沒有認識到義務是有邊界的,或者即使認識到了義務是有邊界的,為了實現(xiàn)他們的主張,也拒絕對邊界進行明確的劃定。
公民并不先驗地對集體承擔什么絕對義務。公民之所以對集體和社會負有責任及義務,只是在這一意義上——當個體在履行著對其他個體的義務時,他也就自然承擔了對由諸多個體組成的集體負責的義務——相對而言的。
集體是由一個個獨立的個體組成的,在現(xiàn)實政治生活中,我們無時無刻不感受著它的存在??梢赃@樣理解集體:除了個人以外的其他所有人,都是一個集體。對于這樣一個集體,它擁有權利嗎?如果擁有,它的界限又在哪里?它的權利所對應的義務又應該由誰來承擔?
與集體權利相對的是個人權利。既然集體是由一個個獨立的個體組成的,沒有任何一位個體對其他個體負有某種絕對的義務,那么集體權利就必定低于個體權利。從這個角度看,行使集體權利的邊界就是:第一,當集體權利的行使和維護與個體權利的下限發(fā)生沖突時,就應該犧牲集體權利,尊重個體權利的下限——這就是集體權利行使的上限。在特定的情境中,堅持集體權利止于上限,就是堅持:即使是為了個體自己的其他利益和權利而去維護集體利益和集體權利,集體中的大多數個體也都不愿意主動犧牲的、那種屬于個體與生俱來的核心利益和基本權利。如果為了不使集體感染到我的病毒,為了顧全集體權利和集體中其他所有個體的身體安全,從而犧牲或剝奪我作為個體的最基本權利的生命權,這就是不合道德的,也是不合法的。所以,集體權利的上限是個體權利的下限,當二者發(fā)生沖突時,只能犧牲前者而選擇后者。第二,當集體權利與作為個體權利下限的最基本權利保持高度一致時,就必須優(yōu)先照顧集體利益,尊重集體權利,并犧牲個體的其他非基本性的次要權利。比如在飛機上為了飛機飛行安全,就必須接受關掉手機的指令。在這種情況下,個人的最基本權利和集體權利保持一致。為了保護這種集體權利,被迫關掉手機從而犧牲個體非基本的通信自由權利,并不存在問題。因此,在特定情境中,即使是為了他人的利益,當集體中的大多數人也都愿意為了集體的利益而犧牲自己的某種個人權利,這就是集體權利的下限(即集體至少應當擁有的權利)。但是這種集體至少應當享有的權利必須與公民的最基本權利(比如生命權)保持一致——正常情況下人們是不會為了集體的安全而主動選擇犧牲自己生命的——只要集體權利與公民最基本權利保持一致,集體就擁有這種權利。
集體權利邊界的劃定之所以要結合個人權利,并在維護集體權利時先檢視它是否與個體權利的下限即個體在任何情況下也不愿意放棄的權利發(fā)生沖突,目的就是要防止在人類歷史上曾經無數次出現(xiàn)過的那種悲劇:為了集體利益和集體權利,根本無視個體的權利和利益。這也就是為了防止以維護集體權利和集體利益的名義而行獨裁與專制之實的現(xiàn)象重演,防止出現(xiàn)個人權利在集體權利面前顯得無足輕重并被淹沒在集體權利和集體利益的汪洋中的人類悲劇再度發(fā)生。當集體權利與個體最基本權利發(fā)生沖突時,沒有人必須為了集體利益和集體權利而犧牲自己的個體最基本權利,也沒有人有權利要求和強迫他人犧牲個人權利來維護籠統(tǒng)的集體權利。
在公共衛(wèi)生事件的應對過程中,個體權利、個體義務以及集體權利的邊界,往往都要靠國家權力來維持,那么國家權力能不能夠、有沒有可能為了更大的集體權利而肆意犧牲更小的集體的權利和個人權利?國家權力的界限在哪里?國家權力應該止于何處?要回答這些問題,首先要看看國家權力在公共衛(wèi)生事件的應對過程中充當什么角色和發(fā)揮何種作用。在危機處理與應對中,國家權力至少要承擔兩種角色:危機組織管理者的角色和權利義務邊界守衛(wèi)者的角色。
當國家在危機過程中承擔危機組織管理者的角色時,它的主要職能就是疫情控制、疫情通報、制定危機應對方案、對人力及物質資源進行集中調配管理、對各地政策及其危機應對進行協(xié)調統(tǒng)籌。在國家承擔這種危機組織管理者的角色時,最容易侵犯到公民和集體的權利,尤其是在我國尚沒有出臺緊急狀態(tài)法的情況下,國家權力的越界行為更是時有發(fā)生。
盡管我國2003年出臺了《突發(fā)公共衛(wèi)生事件應急條例》,2004年出臺了《傳染病防治法》,但是這些法律法規(guī)在公民的權利與義務等方面規(guī)定得并不全面和清楚,同時對危機應對過程中的國家權力也缺乏較為明確的規(guī)定。更為重要的是,當大規(guī)模的傳染病爆發(fā)時,國家權力完全可以把普通的危機升格為實際的緊急狀態(tài)。但是由于立法的缺位,在緊急狀態(tài)下國家權力的界限、公民的權利和義務,都沒有明確界定,因此,不利于國家權力的規(guī)范化和法治建設的推行,也不利于公民權利的保護。比如,《突發(fā)公共衛(wèi)生事件應急條例》第三十六條規(guī)定:“國務院衛(wèi)生行政主管部門或者其他有關部門指定的專業(yè)技術機構,有權進入突發(fā)事件現(xiàn)場進行調查、采樣、技術分析和檢驗,對地方突發(fā)事件的應急處理工作進行技術指導,有關單位和個人應當予以配合;任何單位和個人不得以任何理由予以拒絕?!边@一條就在國家權力與公民權利的邊界劃定上考慮不周。為什么任何單位和任何個體都不得以任何理由予以拒絕呢?假定當這種國家權力的進入威脅到了一個生命垂危心臟病人的權利下限即作為最基本權利的生命權時,國家權力的進入還能做到如此理直氣壯嗎?又比如《傳染病防治法》第三十九條規(guī)定了當醫(yī)療機構發(fā)現(xiàn)甲類傳染病(如鼠疫和霍亂)時,對拒絕隔離治療或者隔離期未滿擅自脫離隔離治療的,可以由公安機關協(xié)助醫(yī)療機構采取強制隔離治療措施。但在對乙類或者丙類傳染病病人方面,卻含糊其辭地規(guī)定“醫(yī)療機構應當根據病情采取必要的治療和控制傳播措施”。在這一點上,國家權力的界限模糊不清。而恰恰是這種模棱兩可,容易導致公民權利的被侵犯。比如說,如果我是丙類病人,醫(yī)療機構和公安機關要對我采取強制隔離措施,他們的強制行為是否侵犯了我的公民權利?如果是的話,我又能否獲得司法救濟?這些問題是值得進一步探討的。
因此,當國家權力在承擔危機組織管理者的角色時,它的權力界限的上限有兩條:第一,必須有法律的明確授權,如無明確授權,則禁止此類國家權力的行為;第二,即使法律有明確授權,國家權力也不能侵犯與觸及作為公民權利下限的公民的最基本權利,哪怕是為了由更大多數人組成的集體的安全而行使這一權力。
當國家權力在履行權利義務邊界守衛(wèi)者的角色時,它的權力和職能就只是守護著個人權利與義務之間的邊界以及集體權利的邊界,而對于越界者予以制止和懲罰。如果沒有人越出這一權利和義務的邊界,國家權力尤其是它的強制力(比如強行隔離某人的權力)就失去了存在與發(fā)揮作用的邏輯基礎和事實前提。這時,國家權力扮演的就是一種秩序維持者、權利義務爭端的仲裁者和邊界守衛(wèi)者的三合一的角色。比如,當某一單位為了應對公共衛(wèi)生事件而采取了侵犯到公民權利的措施(如對本單位職工的強制隔離)時,國家權力就應該對這一越界行為予以堅決制止。而當公民沒有履行自己在特定情境中應盡的義務下限時,應對其予以教育批評,并責令其加以改正。
總之,給國家權力設立邊界,目的是要規(guī)范國家權力的運行,防止國家權力為了集體權利而肆意地侵犯和犧牲個人權利。
個人權利與義務的關系,根本不是如社群主義、公民共和主義與自由主義者們所想象出來的那種關系,也根本不是由他們根據某種道德準則想象出來的應該形成的那種關系,甚至也不是如托馬斯·雅諾斯基所認為的那樣是一種有限交換和總體交換的關系。[7]
權利與義務的關系的認識和確立,離不開現(xiàn)實政治生活的需要。沒有抽象的權利,也沒有抽象的義務,權利與義務的存在不是道德選擇和道德判斷的結果,而是在實際政治生活中由那一群理性人基于現(xiàn)實需要而相互選擇的結果,是現(xiàn)實合力的結果,是現(xiàn)實政治斗爭與妥協(xié)的結果,甚至是管理需要的結果。所以,權利與義務的關系并不完全是一個政治哲學的問題,我們不能僅僅停留在政治哲學層面上去理解,而應該從現(xiàn)實管理與現(xiàn)實政治的角度去思考和理解。它們并不是一種孰先孰后、孰高孰低的關系,二者是相輔相成的,也是相生相克的。有些權利需要有更廣泛的義務才能使之得到充分行使,我們在享有權利的同時,自然也讓別人承擔著對應的義務;反之,我們履行義務就是為了讓別人享有他們有權享有的權利。從這個角度看,每一個公民都承擔著不得做任何侵犯他人權利的事情的一般義務,同時又擁有享受別人在履行他們的義務時而給自己帶來間接好處的一般權利。
在某一公民、某一集體的權利行不通的地方,當某一公民、某一集體的權利履行不了的時候,就是公民、集體履行義務的地方和時候;當國家權力遭到頑強抵制的地方和時候,就是國家權力應該終止執(zhí)行和存在的地方和時候。我們無法設想,每個人都只講權利,只有權利,沒有義務。因為,如果那樣的話,這些權利將失去其賴以存在的基礎并失去其得以實現(xiàn)的可能。當此之時,個體自己的權利必定與其他所有人的權利發(fā)生沖突。我們同樣無法設想,每個人只有義務,沒有權利。如果那樣,就沒有誰還會去履行這些義務。權利與義務的同時存在,就是為了讓二者相互補充,以形成一個完整的整體,從而不至于出現(xiàn)權利之間的沖突。從這個角度看,權利與義務是統(tǒng)一的。這里,不從道德的角度說,因為你享受了權利,你就“應該”、“必須”履行相應的義務,而是說,如果你只享受權利,而不履行義務,那么你的權利必將與別人的權利形成根本沖突,那時,你的權利也就失去了存在的基礎,和諧社會也就無法存在。作為一個理性人,你在行使權利的時候,還必須履行義務,你沒有選擇,如果你逃避這種被迫性,你將受到由其他所有人組成的集體的制裁。在一定程度上,“義務”一詞的英文(obligation)就是對這一點的最好說明,因為在英文中,“obligation”源于“oblige”,而后者正是“強迫、迫使”的意思。
公共衛(wèi)生事件中的公民權利與義務關系,不僅涉及政治哲學的問題,它還涉及公共管理及國家權力的問題。結合政治哲學與公共管理這兩種視角來看,一方面,特定情境下的公民權利與義務的實際邊界,是不同于常規(guī)情況下的權利和義務的具體邊界的,但是在任何情況下,確立權利和義務邊界的原則與標準都是不變的;另一方面,在應對本國的流感疫情方面,有必要引入公共安全的概念,而在應對全球流感疫情方面,也有必要引入集體安全的概念。無論是國內法的立法,還是國際法的制定,為了公共安全和集體安全,有必要依據一定的原則把公民和國家的義務法制化,以明確在特定的情境下,特定的個人(比如病毒攜帶者)對集體、特定的國家(疫情國)對其他國家(非疫情國)負有何種義務和多大的義務。
在政治和社會生活中,于國家而言,權力運行者要時刻明白并牢記,他們行使的權力是有限的;于集體而言,集體的權利也是有限的,它是建立在個體權利的基礎上的;于個體而言,他們的權利與義務都是有明確邊界的。無論是國家,集體還是個人,都應該堅守自己的兩條邊界。如果國家、集體和公民個人能夠堅守各自的邊界,那么在應對公共衛(wèi)生事件時,就既能防止完全不顧集體的極端個人主義,又能防止借集體權利與集體利益之名而大肆侵犯個人權利,這樣,就既能規(guī)范國家權力的運行,又能收到疾病防控的最佳效果。
總之,要為個人權利與義務、國家權力與集體權利劃定明確的邊界。
[1]羅納德·德沃金:《認真對待權利》,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8。
[2]伊安·夏皮羅:《政治的道德基礎》,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6。
[3]Willam Galston.Liberal Purposes:Goods,Virtues and Diversity in the Liberal State.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1.
[4][5]恩靳·伊辛、布雷恩·特納主編:《公民權研究手冊》,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7。
[6]A.J.M.米爾恩:《人的權利與人的多樣性——人權哲學》,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6。
[7]托馬斯·雅諾斯基:《公民與文明社會》,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
State Power,Civil Rights and Obligations during Dealing with Mass Public Health Affairs
OU YANGJing-gen
(Party College of Hebei Provincial Committee,CPC,Shijiazhuang,Hebei 050061)
During dealing with the public health affairs,the boundary between rights and obligations is not so much the consequence of moral choice and judgment as that of rational realistic choice of rational man.As a result,we should understand the relations between rights and obligatio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administration.Both civil rights and obligations have their own top and bottom limiting lines.The state power should be based on the empowerment of law and congruent with the bottom line of the civil rights.
public health affairs;state power;civil rights;obligations
歐陽景根:法學博士,中共河北省委黨校副教授(河北石家莊050061)
(責任編輯 林 間)
河北省社會科學基金項目“國家應對突發(fā)事件的政治能力比較研究”(HB09BZZ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