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帶來的美國夢
馬國川(以下簡稱“馬”):我在您當選中國工程院院士后寫的《院士自述》里看到,您的父親也是學水利的。
錢正英(以下簡稱“錢”):對,他是上海南洋大學(現(xiàn)交通大學)土木工程系畢業(yè),留學美國時學習水利工程,一九二二年得了碩士學位后回國,第二年得了我這個女兒。很自然地,他把從美國帶回來的一套理想傳給了我。從我很小的時候,他就告訴我,美國已經(jīng)有了女工程師,但是中國還沒有,他要我將來當中國的第一批女工程師。
馬:這是您父親給您規(guī)劃的人生道路?
錢:他給我規(guī)劃的道路就是中學畢業(yè)以后,考清華,公費留學美國,然后回國當工程師。因此我上大學也是學習土木工程,但他要我以后搞建筑不要搞水利(土木工程包括:道路、建筑、水利等許多專業(yè))。
馬:為什么?
錢: 因為我父親自己的道路并不理想?;貒笙仍阼F路,后來在國民黨政府的建設委員會搞房屋建筑,一九三六年才回到他的本行,到武漢任江漢工程局第二工程事務所主任。他的前任由于一九三五年漢江大水、堤防潰口而被撤職。因此,他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上任的。當年夏季,他要我的母親帶著我和弟弟,從南京趕到武漢,陪他共度汛期。那年,我剛剛初中畢業(yè),對水利一點也不懂,只知道天天陪父親去武昌的長江邊看水尺,就怕水位上漲。我們的住處就在他辦公室的后院,每天看他辦公回來,總是唉聲嘆氣,訴說官場腐敗、包工作弊、工程難辦。好容易挨到汛期過去,總算沒有發(fā)大水,我和弟弟的暑假也將結(jié)束,母親帶著我們返回南京。臨別的時候,母親再三要求父親,不要再干水利了,免得全家擔驚受怕。當年冬天,父親在無錫附近的戚墅堰電廠找了個工作,就把武漢的工作辭了。從此,他不但自己決心不搞水利,而且告誡我,以后可以搞建筑,但是絕不可搞水利。
馬:但是您卻走上了革命道路,脫離了他的美國夢?
錢: 但是我讀大學正是抗戰(zhàn)期間,在一些共產(chǎn)黨員的教育下,經(jīng)過激烈的思想斗爭,最后,下定決心,告別多年的夢想,舍棄固有的愛好,參加革命??墒堑揭痪潘亩甓?,在快要畢業(yè)的時候,組織決定要我和其他幾位同志撤退到解放區(qū)去。向新四軍第四師師長彭雪楓報到的時候,我把我的遺憾告訴了他,他安慰我說,將來我們淮北解放區(qū)要搞建設,要造一個大禮堂,一定找你設計。遺憾的是兩年后彭雪楓在戰(zhàn)場犧牲,我為他設計了墓地。
馬:在新四軍里您開始和水利打交道了?
錢: 一九四三年,淮河發(fā)大水,我當時在一個縣里當中學教員,那里的淮河堤防決了口。人民政府以工代賑,組織群眾修復淮堤。發(fā)現(xiàn)我是學工程的,就要我當技術(shù)負責人。我們修復的那段堤防緊鄰日本人的統(tǒng)治區(qū),我們白天在堤上閘口的一個棚子里辦公,晚上由軍隊保護,在附近各村流動住宿,防止敵人的偷襲。感觸最深的是,有一天房東大嫂偶然告訴我,婦女是不能到閘頂上去的,因為婦女不吉利,上了閘頂,閘要倒掉的。我說,可是我天天在閘頂上走,沒人管我啊。她說,你不一樣,你是給我們治水的。我才知道老百姓是多么看重治水。堤修好后,淮北行政公署把我調(diào)去當水利科長。
馬:最后您還是走上了水利道路。
錢:雖然大學土木工程系也講一些水利知識,但都是最基本的。當了水利科長以后,我拿了一張軍用地圖,把淮北解放區(qū)的幾個縣走了個遍,我在當?shù)氐囊恍┦考澕依镎业揭恍﹨⒖紩吀蛇厡W。抗戰(zhàn)勝利以后,蘇皖邊區(qū)政府建設廳下邊成立了水利局,又調(diào)我做水利局的工程科長,負責以高郵為中心的運河南段堤防的修復工作。這段堤防是蘇北十幾個縣的防洪屏障,抵御淮河經(jīng)洪澤湖、寶應湖、高郵湖入長江的洪水。一九三一年江淮大水時決口,蘇北一片汪洋,民眾受災慘重。我們在一九四六年春將大堤修復加固后,當年夏天就發(fā)生了洪水,大堤經(jīng)受住了考驗。這期間還發(fā)生了一個故事,我差點到美國留學。大堤修復后,聯(lián)合國救濟總署派人來考察,有一個美國人,一個澳大利亞人,是我接待的。他們建議我到美國去留學。邊區(qū)政府都批準了,我也檢查完身體,準備出去了,但內(nèi)戰(zhàn)爆發(fā)了。
改革開放以后,那位澳大利亞工程師到中國訪問,他在和蘇北搞水利工作的同志座談時,拿出我的照片問,你們知道不知道這個人,她還在不在人世?人們告訴他,這是我們的部長啊。后來我們在北京見了面。
馬:這是個非常有傳奇色彩的故事,可以拍一部電影了。
錢:內(nèi)戰(zhàn)爆發(fā)后,大部分人都撤到山東去了,我們少數(shù)同志跟著蘇皖邊區(qū)政府主席李一氓同志留守,我這水利科長也沒多少事,有時幫助修修公路,平常的時候就研究水利,騎一輛自行車在蘇北大地上轉(zhuǎn),對照著找到的一些參考書籍,了解淮河的歷史。后來我們也越過隴海路撤退到山東。我在山東戰(zhàn)場上當了一年修路架橋的工兵,一九四八年山東土改整黨,我被組織調(diào)去山東黃河河務局任副局長兼黨委書記。我看到山東黃河河務局一些干部的回憶文章:“來了個女兵,騎了一匹大白馬,挎著駁殼槍?!?/p>
馬:很帥氣!
錢: 沒有傳說得那么神氣。我當時是騎著馬去的,帶著一把手槍。那時候山東解放區(qū)的黃河河務局下邊有十個黃河大堤修防處,一個縣一個,沿著黃河兩岸一直到入海口,有一整套防線。當時國民黨政府加緊修復花園口堵口,使黃河回歸故道。當初他們是以水代軍,炸開花園口,使黃河改道阻止日軍;后來加快堵復花園口,是為了水淹解放區(qū)。我們的主要工作是修復黃河大堤,還要保證黃河兩岸的交通,我們河務局下面還有一個好大的造船廠呢。
馬:看來工作還是繁重的。
錢: 我到了黃河以后,第一個考驗是凌汛。黃河凌汛最嚴重的是在山東,冰壩把河道堵住,很容易決口。我記得那是個小年夜,正在包餃子的時候,說是利津下面冰壩堵住了,我就連夜趕去了。到那兒身上結(jié)了“霧凇”,頭發(fā)、眉毛上都是冰。我?guī)Я藥讉€當時在野戰(zhàn)軍當工兵的老部下,在冰上鑿開一個個的洞,搞了一些玻璃瓶,里面裝滿炸藥,然后把玻璃瓶塞進冰洞里,連上電線,等著。等上游的冰沖過來。眼看著冰塊來了,趕緊跑上岸引爆。一大塊一大塊的冰塊像野獸一樣擠上大堤,河水洶涌而下。那真是從來沒有見過的壯觀啊!
凌汛之后就是春修。需要修土堤和護堤的磚、石。當?shù)貨]有石料,群眾都知道黃河泛濫的厲害,所以自動把豬圈、雞棚的石頭都捐出來了。修了兩年,到一九四九年我走以前,來了一次大洪水。
那次大洪水可是幾十年一遇的。當時渤海區(qū)黨委書記打電話問我行不行?我說要看水,現(xiàn)在這個流量還可以。他說,你怎么能這么講?你要保證!后來他派了兩個代表住在我們工地,幫助我們聯(lián)絡,要什么給什么,反正得守住。最后是勉強守住了。
馬:先是凌汛,后是洪水,經(jīng)受了兩次大考驗。
錢: 濟南解放以后,成立軍管會,主任曾山叫我去接收國民黨的山東黃河河務局。我感覺自己水利專業(yè)知識不夠,給曾山寫報告說,全國要解放了,我要求到蘇聯(lián)去學習水利。結(jié)果曾山大筆一揮,說工作緊張離不開。
馬:與上次不同,這次是主動要出國學習。
錢: 結(jié)果都一樣,沒有走成。
從華東到北京
馬:那就是說,解放前您和水利打交道已經(jīng)有三次了,淮河、運河,然后又到黃河。這些經(jīng)歷對您后來的工作有什么影響?
錢:很有影響,讓我認識了水利是怎么一回事,對于這些重要河流有了初步的了解,知道水利的重要性和復雜性。比如,在黃河工作的時候,我有時間就閱讀黃河的歷史文獻,包括清朝河督靳輔和他的“參謀長”陳璜的,以及明代治黃專家潘季訓的文稿都找來看,也包括國民黨請來幫助治理黃河的那些美國專家、德國專家以及我國的專家李儀祉先生等的文獻。
馬:回到華東后,您擔任了華東軍政委員會水利部副部長兼治淮委員會工程部副部長?
錢:據(jù)一些老同志事后來告訴我,在中共中央華東局擴大會議上討論名單時,有人說,黃毛丫頭怎么能當部長?他們說一些軍隊的干部很支持我。從那以后,“黃毛丫頭”的說法傳遍了全國。我調(diào)到中央水利部后,一次中央在北戴河開會,散會后見到李先念同志,他招呼我坐他的車送我回去,他說,你就是那個黃毛丫頭?
馬:二十七歲的“黃毛丫頭”能夠被任命為一個大區(qū)的水利部副部長,恐怕主要是您在山東的工作得到了大家的認可。
錢: 可是我大學還沒畢業(yè)呢!調(diào)到上海第一件事就是去書店買了一套大學四年級未學完的教科書。
馬:那您第一個工作是什么?
錢:第一個工作是:蘇北行政公署以工代賑修新沂河,開工以后,因為經(jīng)驗不足,經(jīng)費不夠,“騎虎難下”。究竟能不能再修下去,應不應再修下去?爭論很大。我到華東水利部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調(diào)查新沂河該不該搞。調(diào)查后我認為,新沂河還是該搞的,但是一定要上級政府給予支持。華東軍政委員會派我?guī)е乱屎拥恼{(diào)查報告到中央水利部去,黨組書記李葆華接待了我并帶我到周總理那里匯報。
馬:這是第一次見到周恩來總理嗎?
錢:第一次見,興奮又緊張,最后總理決定支持這個工程。
馬:當時華東軍政委員會水利部部長是誰,有幾位副部長?
錢:部長是冷,黃炎培先生的同事,黨組書記劉寵光是副部長,我的老上級,另一位副部長汪胡禎是留學美國的著名專家,我排在最后一個。那時劉寵光兼淮河水利工程總局的局長。一九五○年大水,淮堤決口,安徽受災慘重,政務院在周恩來總理主持下,做出《關(guān)于治理淮河的決定》,成立了治淮委員會,主任由華東軍政委員會財經(jīng)委員會主任曾山兼任,第一副主任是安徽省省委書記,常務副主任是劉寵光同志兼。但這位省委書記,不歡迎劉寵光,要求換人。治淮委員會有三個部,曾山派我和其他兩位同志一起去,一位擔任秘書長兼政治部主任,一位擔任財務部長,汪胡禎原來就是兼工程部部長,我給他當助手,擔任工程部副部長。
馬:在治淮委員會您做了哪些工作?
錢: 我到了安徽,水利部的蘇聯(lián)專家到淮河來指導工作,我陪著他。他建議在淮河潤河集搶建一個蓄洪水閘,搞出一個設計方案?;次胰ギ斂傊笓],要求在汛前完工。完工以后,我們感覺不踏實,因為由于時間倉促,按蘇聯(lián)專家的設計,沒有按常規(guī)在閘門下游修建防沖消力池,而是簡單挖了一個防沖的槽。第二年我已經(jīng)調(diào)到水利部了,對這個工程做了模型試驗,補修了閘下的消力池。但一九五四年淮河大水,一開閘就把這個水閘沖掉了。到底是設計的問題,還是施工問題?也沒法說了。我向周總理寫了一個自請?zhí)幏值膱蟾?,請李葆華轉(zhuǎn)交,周總理說主要是缺乏經(jīng)驗,沒有追究。
一九五二年淮河地區(qū)下雨,內(nèi)澇成災。安徽省委書記說我們治淮方針有問題,組織了一個干部會,發(fā)動安徽的干部把我攻得一塌糊涂。會后那些干部跟我說,他們是“奉命批判”。曾山也參加了這個會議,沒有說話就回去了。我當時已經(jīng)懷孕,挺著個大肚子,和幾位淮委同志送曾山到火車站,大家默默無言。曾山同志隨后到北京匯報,中央派水利部副部長李葆華到蚌埠主持開黨內(nèi)會議。李葆華回中央?yún)R報后,中央說安徽是“事后諸葛亮”。這次會議開完,我就被調(diào)回上海生孩子。當初和我一起去的兩位同志被整得很慘,都被整成了“叛徒”、“反革命”,開除黨籍,“文革”后才平反。在孩子還沒有滿月的時候,各大區(qū)的軍政委員會撤銷。中央發(fā)表公告,調(diào)我到水利部當副部長。
馬:事先也沒有跟您談?
錢: 根本不知道。我愛人在交通大學工作,我住在交通大學的宿舍里,準備產(chǎn)假后回安徽去的。
馬:現(xiàn)在回頭看,一九五二年為什么調(diào)您到水利部工作,應該清楚了吧。
錢:不清楚。
馬: 您二十九歲就成為副部長,當時水利部部長還是傅作義將軍,他的年齡差不多是你的兩倍。
錢: 成立水利部的時候,毛主席請周總理征求傅作義的意見,問他愿意當哪個部的部長,傅作義選擇的是水利部。周總理還請他提名一個副部長做他的助手,他沒有挑他的部下,而是提名水利專家張含英。黨組書記兼副部長是李葆華,他是李大釗的兒子,那時候已經(jīng)是中央候補委員。這是一個非常正派的人,如果不是他保護,我?guī)状芜\動都過不了關(guān)。所以一個書記很重要,書記正派,干部就不會出事;書記不正派,下面就不好搞。在工作中我和李葆華也有爭論,有些爭論還很激烈。在修建密云水庫的時候,為水電站裝機多少,我們有不同意見,他堅持要增加裝機,我認為他根本外行,就在電話里邊跟他爭論,最后把電話機摔了,我的秘書看得都發(fā)呆了??墒浅惩炅司屯炅?,他非常大度,能夠容忍不同意見。
馬:在水利部您主要負責什么?
錢:就是業(yè)務。
新中國成立初期的水利工作
馬:在新中國成立前,中國的水利處于一種什么狀況?
錢: 一九四九年新中國建立以前的一百年,國勢極度衰落。從江河格局來講,一八五五年黃河在銅瓦廂決口以后,黃河由奪淮入海改從利津單獨入海,黃河南北的淮河和海河都擺脫了歷史上被黃河奪走出路的干擾,但原有的水系已被破壞。一八六○年和一八七○年長江大水,向洞庭湖沖開了藕池口和松滋口兩個大口子,形成了四口入洞庭湖的局面,江漢平原災害有所緩解,但洞庭湖淤積、圍墾,防洪壓力越來越嚴重。長江、黃河在一百年中格局有了這么大的變化,照說水利應該相應地跟上,但是那個時候水利建設基本上停滯,水旱災害頻繁。從二十世紀數(shù)過來,一九一五年珠江大水,淹了廣州;一九二○年北方大旱;一九二一年江淮大水;一九二八年華北、西北、西南大旱;一九二九年黃河流域大旱;一九三一年江淮大水,淹了武漢,南京也淹了半個城;一九三三年黃河大水,黃河兩岸都決了口;一九三五年,黃河南岸再次決口,同時漢江和洞庭湖的澧水發(fā)生大水災;一九三八年國民黨挖開花園口;一九三九年海河大水,淹了天津; 一九四二至一九四三年華北大旱, 廣東也大旱。連年的水旱災害,每次受災人口都達千百萬??梢哉f,嚴重的水旱災害,已經(jīng)威脅到中華民族的生存基礎。
馬:新中國成立初期,第一代領導人是如何重視水利工作的?
錢: 新中國成立后,毛澤東、周恩來都非常重視水利。一九四九年十一月,中央人民政府成立還不到兩個月,周總理接見了解放區(qū)水利聯(lián)席會議的部分代表。我當時未曾有幸參加這次會議,但事后聽到他們不止一次地興奮描述??偫碚f:“戰(zhàn)爭尚未結(jié)束,國家正在草創(chuàng)?!彼谩按笥碇嗡?,三過其門而不入”的故事,勉勵水利工作者要為人民除害造福。一九五○年八月,周恩來在中華全國自然科學工作者代表會議的講話中說,國家建設計劃中,不可能百廢俱興,要先從幾件基本工作入手。他著重談了農(nóng)業(yè)方面。他說:“首先是實行土改,解放生產(chǎn)力,然后求得發(fā)展。中國本不是缺糧的國家,但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和官僚資本主義的壓迫和剝削,從根本上破壞了中國的農(nóng)村經(jīng)濟。現(xiàn)在進行的土改,就是要使農(nóng)民從舊的生產(chǎn)關(guān)系桎梏中解放出來。這項工作需要兩年左右時間。配合土改,我們首先要著手興修水利。我們不能只求治標,一定要治本,要把幾條主要河流,如淮河、漢水、黃河、長江等修治好?!?/p>
馬:土改完成后,第一就是興修水利,可見周總理對水利的重視。
錢: 每一個時期水利工作的方針任務,每一條大江大河的治理,都是總理親自主持審定。在“文革”前,每年制定經(jīng)濟發(fā)展計劃時,他都要另外安排時間,聽取水利工作的匯報。他說:“水利計劃很復雜,要專門研究?!奔词乖凇拔母铩蹦菢悠D難的歲月,許多重大的水利水電工程,在總理的直接主持下,仍能及時做出正確決策。
馬:在新中國成立之初,水利工作的重點是什么?
錢: 國民黨時代多年戰(zhàn)亂,水利失修。一九四九年夏季,長江和淮河的堤防決口,江、浙、滬的海堤在臺風襲擊下幾乎全線崩潰,全國的糧食供應十分緊張。所以,新中國水利的重點是修復堤防,同時也開始了很多開創(chuàng)性的工作。例如:為了打開原屬淮河流域,被黃河奪淮所堵塞的沂河、沭河和泗水的出路,蘇魯兩省人民在戰(zhàn)爭剛結(jié)束就協(xié)作開辟了漫灘行洪的新沂河和新沭河;一九五○年冬,在抗美援朝的同時,開始全面治理淮河。為了安排長江洪水的調(diào)蓄措施,修建了荊江分洪區(qū)。又例如:黃河下游從來不敢引黃灌溉,但以黃河人民勝利渠為開端,開辟了黃河下游的灌區(qū)。在威脅首都安全的海河支流永定河上,開工修建官廳水庫。這是新中國修建的第一座大型水庫,可以攔蓄官廳以上百年一遇的洪水,解除平、津地區(qū)洪水威脅,保證京山、京漢兩鐵路的安全,還供應北京城市用水用電。
“排大國”和“蓄小群”
馬:建國初期興修水利的熱情高漲,到一九五八年“大躍進”的時候,就發(fā)展到了高潮。
錢: 但是這種高潮有些離譜了。典型的指導思想是“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chǎn)”,出現(xiàn)了許多“左”的提法和做法。在水利上比較有名的就是“三主”方針,即“以蓄水為主,以小型為主,以群眾自辦為主”,簡稱“蓄、小、群”,與之對立的是“排、大、國”。說“蓄、小、群”是“無產(chǎn)階級的路線”,“排、大、國”是“資產(chǎn)階級專家的路線”。
馬: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樣兩種完全不同的水利方針呢?
錢: 它們的產(chǎn)生不是偶然的。大地接受的降雨量是不均衡的,河流輸送的徑流量也是不均衡的,這在全世界都如此。在我國,由于受季候風的影響,降水在時間和空間分布的不均衡更加顯著。旱則赤地千里,河流干涸;澇則洪水泛濫,一片汪洋。因此,在中國歷史上,治水就有蓄泄之爭。傳說中,鯀是主張堵水的,失敗了;其子禹改用疏導,將水送入大海,成功了。
馬:一個是堵一個是疏,或者說,鯀是以蓄為主,禹是以排為主。
錢: 從來就是兩種思路。一九五○年淮河大水之后,毛澤東做了根治淮河的指示,這是新中國第一次對一條河流提出根治。如何達到根治?在周總理主持的治淮會議上,就發(fā)生了蓄泄之爭??偫磉\用現(xiàn)代科學技術(shù)的觀點,提出了“蓄泄兼籌,以達根治之目的”,作為治淮的方針。因為,單純地蓄或單純地排,都不能全面達到除害興利的要求。蓄泄兼籌的方針,準確地表達了治水的自然辯證法,結(jié)束了治水的歷史爭論。對淮河適用,對其他河流也適用,這本來是很容易為大家所理解和接受的。但是,一九五七年以后,在“左”的思想的彌漫下,淮河流域個別地方領導提出,為了除害興利,應當把水統(tǒng)統(tǒng)攔蓄起來,并總結(jié)為“蓄、小、群”的“三主”方針,甚至提到兩條路線的高度,把根據(jù)蓄泄兼籌方針制定的治淮規(guī)劃,戴上“排、大、國”的帽子。這種錯誤提法,被當做治水的唯一正確方針,在全國推行。
馬:與歷史上的爭論不同,在蓄和排之外,又有了大、小工程、國家與群眾興辦之爭。應該怎么看待后兩者的關(guān)系呢?
錢: 水利是搞大型工程,還是搞小型工程?本來,應當是大小結(jié)合,但是往往會強調(diào)一面,大躍進時就強調(diào)“小”。至于是靠群眾自辦,還是靠國家組織,其實也應該是國家和群眾相結(jié)合。但大躍進就強調(diào)以群眾自辦,而且以群眾運動為主。
馬:本來都是辯證的統(tǒng)一,但是沒有做到統(tǒng)籌兼顧。
錢:只講“蓄小群”不對,如果只有“排大國”沒有“蓄小群”也不對??墒恰按筌S進”時,片面強調(diào)“蓄小群”,這是“左”的思想在水利上的表現(xiàn),而且把業(yè)務問題戴上政治帽子。一九五八年中央召開廣州會議,我沒有參加,李葆華、劉瀾波兩位同志參加。有個別省的領導攻水利部,說水利部搞資產(chǎn)階級專家一套,搞“排大國”,他們主張搞“蓄小群”等等,并且講得頭頭是道。結(jié)果主席也肯定了,在講話中間也點名批評過我:“錢正英還是共產(chǎn)黨員?”廣州會議回來之后,李葆華、劉瀾波兩個人帶了廣州會議毛主席講話的記錄,上午在黨組會議上傳達,下午還要在司局長會議上傳達。談話記錄上,我被點名,李葆華同志也沒有辦法,下午司局長會議宣布后,我就很難工作了。正在這個時候,中辦主任楊尚昆同志傳來了一個向司局長傳達的記錄,一看記錄,那些話被劃掉了,我才算僥幸過關(guān)??墒恰拔母铩钡臅r候造反派又揪住這件事不放,這是后話。當時我們這些人,包括李葆華同志雖然沒被點名,但也是受批判部門的主要負責人。一直到一九五八年五月八大二次會議前,我們協(xié)助李葆華同志起草在八大二次會議的發(fā)言,我們是翻來覆去地斟酌,很難寫啊,心里是不太通,但是還一定要跟上中央,怕受批判,這個滋味實在不好受啊。一九五八年八大二次會議以后,水利工作就基本失控了,誰聽你水利部的,各人干各人的。黃河下游引黃灌溉等等,一個縣修一個閘,誰都可以修,縣、地、省又修“邊界堤”,攔阻上游的來水。引黃灌區(qū)只灌溉不排水,水利部根本管不了,也不敢管。那個時候我們確實也是“怕”字當頭,怕受批判。有時也頭腦發(fā)熱。一九五九年秋,在“反右傾、鼓干勁”的高潮中,我們在全國水利會議上也曾設想提出,在三年內(nèi)基本解決水旱災害的口號。當我們拿著文件草稿向總理匯報時,總理哈哈大笑說:“三年內(nèi)要基本解決水旱災害?太積極了一點?!苯?jīng)周總理批評,我們?nèi)∠诉@個口號。
馬:一九五九年的廬山會議對你們有沒有影響?
錢:我沒有參加這次會議,李葆華、劉瀾波、李銳三個人參加了。對廬山會議的情況當時我們一點也不知道。他們回來開會傳達,一句話也不講,先把彭德懷給主席的信和一個人批評大辦水利的材料給大家看。馮仲云副部長心直口快,一看就說“好啊”,我還沒接上來呢,李葆華是個好人,他馬上說,你錯了你錯了。
馬: 李葆華確實是個厚道人,要是換成另外的人,等到你們放炮完之后,就可能把你們都打倒了!
錢:“反右”運動時,如果不是他保護,我也差點被抓住,成為右派。
馬:那么,在“大躍進”時“蓄小群”大行其道了?
錢:是啊?!靶钚∪骸钡摹叭鳌狈结樳@種錯誤提法,被當做治水的唯一正確方針,在全國推行。把“蓄小群”發(fā)展到極端,一直發(fā)展到這樣的口號,叫做“一塊地對一塊天”。提出如果每一塊地都四面圍起來,把天上下的雨蓄住,不讓它流到河里,這樣不就沒有洪澇了嗎?從一九五八到一九六○年執(zhí)行的結(jié)果是,在淮北平原和冀魯豫平原上,片面強調(diào)蓄水灌溉,不注意排水,甚至層層堵水,造成了嚴重的澇堿災害和地區(qū)間的水利糾紛。浮夸風、共產(chǎn)風、平調(diào)風當時在水利方面都是非常嚴重的。浮夸風——在安徽,幾天就報道挖了八億方土,過了幾天又報一個八億方,一連三個八億方!共產(chǎn)風——水庫移民敲鑼打鼓就歡送走了,根本就沒好好安置。平調(diào)風——那個時候就是無償?shù)拇蟊鴪F作戰(zhàn)。這些都大大傷害了農(nóng)民的積極性,影響水利的效果,最后造成黃淮海平原嚴重的澇堿災害。到一九六二年時,冀魯豫一片白茫茫的鹽堿化,群眾總結(jié):“引黃灌溉一年增產(chǎn),兩年平產(chǎn),三年減產(chǎn),四年絕產(chǎn)?!?/p>
馬: 有個問題要向您請教。如何評價“大躍進”期間的大修水利?至今仍然對這個問題有爭論,有的全盤否定,有的則完全肯定。
錢: “大躍進”對有些地區(qū)危害很大,但也推動了山區(qū)的水利建設,在山區(qū),以蓄為主,修建水庫,是沒有問題的?,F(xiàn)在一些中小型地方辦的水庫,基本上都是那時搞的,許多水庫至今還在發(fā)揮作用。但是,那時的許多水利工程也存在不同程度的質(zhì)量問題。以后在這個基礎上,不斷地改進、加固,還是起了很好的作用。
馬:三門峽是不是“大躍進”的問題?
錢:不是。相反,三門峽是迷信外國,缺乏自主創(chuàng)新的問題。
馬:在三門峽問題里面是不是有兩個問題沒有解決好?一個是科學問題,一個是民主問題。
錢: 我認為主要是科學問題,三門峽工程經(jīng)“人大”討論通過,不能說不民主。多數(shù)人,包括我們這些人,是一個知識水平的問題。三門峽的經(jīng)驗和教訓都很大。解決三門峽問題是一個標志,標志著我們從此扔掉了洋拐棍,開始獨立思考。(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