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wǎng)絡(luò)并不虛擬

我是個警察，我年輕靚麗的老婆是個網(wǎng)絡(luò)和軟件設(shè)計的電腦高手，我在電腦方面的知識和技能只能頂她小指頭的一半。我把我寫的小說像碼貨物一樣全都堆在了我的博客里，為了獲取更多的點擊率，我取了個特別的博名叫“押解歧途”，那是我發(fā)表在文學(xué)期刊上的第一篇小說。完全沒想到我才開三個月的博客，點擊率很快飆升到一萬以上了，老婆看了十分地驚喜，說我現(xiàn)在成名人了。于是我們家日常的談資里又多了些新的內(nèi)容。主要是有許多網(wǎng)友看后都給我發(fā)帖，有評論有留言還有留紙條的，男女老少都有，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其中還有些年輕美貌的女性，這個動向引起了我老婆的高度警惕，她拍著我的肩頭說，還好，你只能敲點字喲，要是你再有我的本事，你真要走上歧途的。我說，網(wǎng)絡(luò)是個虛擬的世界，它是水中月鏡中花，誰也不動真刀真槍給你干的，放心好了。而老婆卻說，你處在網(wǎng)絡(luò)幼稚期，平常人都是些真名說假話，網(wǎng)絡(luò)上的人都是以假名說真話的人。你小心就是了，我不是給你說著玩的。我沒理她的話，我一直以為這世上所謂的荒誕都是作家們杜撰出來的，沒想我卻在某一天真的遇到了，當(dāng)那事出現(xiàn)之后，我老在想，如只他一個被我撞見了，就像夜空隕落的一顆流星砸到了我，算我倒霉，而當(dāng)我知道像他那樣的在一個地方就有幾百近千人，全國加起來有幾萬時，我感覺心里就像遭了一次地震(不，被一顆顆隕石給砸扁了)!事實上他從那個遙遠(yuǎn)的城市給我發(fā)來短信時，我們這地方正在5月那場震驚全國的大地震之中，雖不是震中，但處于邊緣幾百公里之所，從震中頻頻傳來的余震，依然在心里蕩起惶恐不安的波瀾。

那天早上，我到分局備勤，手機收到一則短信：我很喜歡你的文章，我們可以聊聊嗎?我心想，給我發(fā)短信的讀者并不多，他說看了我的文章顯然有些詞不達(dá)意，因為我寫的都是小說。我再看上面的電話區(qū)號，原來是來自一個人們熟悉的北方大省的省會城市，短信上看不出性別。這時老婆親切的教導(dǎo)在我耳邊響起，起先我還真不想回它，因為我怕遭遇一場富有刺激性的艷遇。但轉(zhuǎn)念一想，談就談，幾千公里外的人還能把一個警察吃了不成?

于是在警惕性和好奇心的驅(qū)使下，我回復(fù)發(fā)了三個字的短信：你是誰?

對方立刻又給我回了過來：我是H省的，看了你的博客，你寫的押解的故事，我特喜歡，我特崇拜警察。哦，原來是我多慮了，我為我從潛意識中爬出來的花花心腸而感到好笑。他再次來的回復(fù)給了兩點直覺，一是此人男而非女，二是人家是真誠的，我用不著拿架子了。因此，我很快把我辦公室的電話和區(qū)號發(fā)了過去。

在辦公室里我倒了杯水，擺在手邊，只待了一會兒，電話鈴聲就響了。接聽后電話里傳出一個操北方口音的男聲，你好!那聲音中氣十足，嗓音渾厚，很好聽，問候顯得很禮貌。對不起，打擾你了。我看了你的博客，很想與你聊聊。

我說，你說吧，想聊什么?

你寫的押解的故事我很喜歡，那件事是真的嗎?他的話語很誠懇。

是的，那是我親身的經(jīng)歷，不過小說的情節(jié)也有加工，從這個角度講也有虛構(gòu)。

我太喜歡警察了，我羨慕你們那些常人體驗不到的經(jīng)歷，我太羨慕了!從他的言語中我能聽出他的激動。接著，他聽見我這邊的電話里傳出了警笛的聲響，他說你那邊是警車在鳴笛嗎?我說不是，是街上120急救車的聲音。他說我聽也有點不太像，我最喜歡警車鳴笛響聲，平時我在街上看見警車鳴笛經(jīng)過，我都要站下來看著警車，一直到他消失在我的視線中。那聲音忒舒服，我跟別人不一樣，并不覺得緊張，更不以為它是一種騷擾，反而感到那是一種快感。

你為啥喜歡這些?你做啥工作，多少歲，成家了嗎?我的心里的問號自然多起來了。

我也說不清楚，就是愛好。我是做藥品銷售的，從海南來到H省，今年29歲，我不喜歡女人，沒成家，也沒準(zhǔn)備成家。

哦。我說，我覺得快30的人了，有了工作成家立業(yè)是人生正道，你應(yīng)該考慮這個問題。

跟你說了，我不喜歡女人，處過一個女友后來散了，我一點不覺得難過。也許是我喜歡的東西把她嚇跑了。

喜歡警察，警車怎么能嚇跑女人?我笑了起來。

我不光喜歡這兩樣，我還喜歡一樣?xùn)|西，我說了，你不要害怕。

我怕?你見過警察有怕的東西嗎?你說吧。

我喜歡手銬，我喜歡監(jiān)獄，我喜歡你把我綁起來，把我銬起來!

我當(dāng)時聽了，頭腦一蒙，像是有人猛然對我當(dāng)頭一棒，兀地覺得這入神經(jīng)有問題。我破過無數(shù)的案，見過的案犯就像夜來江岸邊的萬家燈火數(shù)不勝數(shù)，那些人最怕的最恨的就是怕手銬和警繩，怕將他們送進(jìn)監(jiān)獄。沒想到今天還偏偏有人就愛這些。

你有前科嗎?我說。

沒有。我不犯法。他說。

但這就難以理解了。一個沒前科又不犯法的人，卻喜歡必須是犯法的人才能得到的東西，而且都不是好東西，居然讓你一個年輕人如此地偏愛，還勝過對女人的愛，勝過成家立業(yè)。你的心理上有病。

對的，我心理有毛病。我看過許多心理醫(yī)生，直到現(xiàn)在還與不少心理醫(yī)生有聯(lián)系，但都無濟(jì)于事，好不了的。

與他聊著聊著，我的手機響了，那是叫我們出動的電話。他手里的電話并未丟，顯然他是沒打算放電話的，好像并不怕長途漫游的話費是市話的十倍。我對他說，我有急事要出去。沒想到他卻對我說，我有一個要求，請你答應(yīng)我。我說，你說吧，只要我這個警察在電話中能做得到的。他說，正是你能做得到的。你對我說聲把你銬起來吧!為什么?你又沒犯法，怎么可以說這樣的話?我驚訝地回答他，意思并不想開這樣的口。

我就是想聽你說這話，我求你了，你說吧，我好想聽一個真正的警察對我說這句話。

我不能說。我堅持我的看法。

你不說，我就不放電話，你知道我是花費長途費來換取這一句話的，你忍心拒絕我嗎?

為了丟掉他的怪誕的糾纏，我說，把他銬起來!這話是我們執(zhí)行任務(wù)時常常對嫌疑人說的話，按1997年新刑法以前的說法應(yīng)該是對罪犯說的。一般情況下，警察說出這句話時語氣都是憤憤然的，目光里射出一股狠勁。這句話在警察嘴里就是這樣一番的味道。也許正是這味道太正宗，我聽到他在電話里說，哎呀，好舒服啊!那滋味好像他在品嘗一勺溫火煲出的山珍人參湯。

我晚上回到家里，有聲有色給老婆描述了這個奇遇，不料老婆在床上捂著肚子笑得前仰后翻。她說，這是個真實而荒誕的人物，我不是給你說過網(wǎng)絡(luò)并不虛擬，真實太真實了，你發(fā)覺沒有，這人自始至終都是誠懇的，沒有半點虛情假意，不怕別人說他另類，也不怕你譏笑他的隱私，比現(xiàn)在好多帶著面具生活的人都強，但他也讓人憐憫，年紀(jì)輕輕的，就走火入魔了。也許這事可能還沒完的。

接下來的事被她言中了。僅過了兩天，我又接到他的短信，他說可以給你通電話嗎?我回他，可以。他又打長途到我辦公室來了。他說，沒打擾你吧。我說沒有。他說，我一直在看你的博客，我也有個博客，我把你添加為好友可以嗎?我說可以。他說那我太高興了。我看見你的大頭相了，一張圓圓正正的臉，長得很有正義感，頭發(fā)還特短，有點像牢里的光頭，我就愛這樣的發(fā)型。你別和我比，我是工作需要，那是與犯罪人員有接近性，不用化妝了。我對他解釋后又問他，你莫非也是這樣的發(fā)型?是的，我一周把自己剃光一次。別人問為什么要這樣，我從不解釋，只說我喜歡。再說現(xiàn)在也流行呀，你看電視上電影里好多演員，還有唱戲的，主持人都是這樣的光頭。你不要以為我不正常，除了這以外，我是個很正常的人，一天該干啥還干啥，為了生計我跑生意，我得生存呀，我在這座城市租房，三居室的3000多的房租我得交呀，還要吃飯，我是全國各地滿天飛的人，到過很多地方，我給你說吧，新疆西藏我都去過，還去過俄羅斯。這次地震，你猜我捐了多少，3000元。不少吧。好了，我的電話又響了，我要去跑生意了，我們下次再聊吧。這次是他主動掛的電話。他的電話倒是掛了，可電話里嘟嘟的聲響還在我耳邊不停叫著，他的語速不緊不慢，在他近乎傾訴的言談里，我對他的了解多了起來。我也在地震中捐了款，但卻沒他捐得多，我一向覺得一切善款都與人的覺悟和經(jīng)濟(jì)能力有很大的關(guān)聯(lián)，看來我真還不能簡單地把他與不正常的人畫等號。我立即打開外網(wǎng)，從我的博客上，找到他發(fā)來添加好友的邀請，點擊后，進(jìn)到他的博客，他的博名叫“戴手銬的旅客”，博主的照片是一個雙手戴銬的特寫鏡頭，锃亮的手銬在照片上顯得特別突出，從手腕的膚色看，那是一雙白皙的手，手腕的骨骼粗大，可以想見與大骨骼相連的應(yīng)是一個體魄高大的男人。他的博客第一篇就是“關(guān)于幾種銬法”的文章，我瀏覽了一下，竟是我們當(dāng)年在警校學(xué)過的知識，怎么使用手銬是公安人員的專業(yè)技能，在他這里卻成了愛好者收集的一篇博文。我打開他的相冊，我便驚呆了，是些公檢法機關(guān)公處公判犯罪人員的照片，上銬的，五花大綁的，還有帶腳鐐手銬的死刑犯行刑前的實況照片，有各式各樣的綁法和銬法的照片，有各種國內(nèi)國外的手銬，品種齊全，有的還是工藝品，如翡翠手銬，連我都沒見過。在每張照片的上面還有他標(biāo)注的介紹文字。還有些人為了好玩，將自己銬起來綁起來的照片，從那些臉上明顯看得出來流露著開心的笑容。我在當(dāng)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雙手被銬著的人在打電話，這人的相貌引起了我的注意，因那锃亮的銬子與博主那張?zhí)貙戠R頭是一樣的。照片上的男人光頭，脖子較長，喉結(jié)突出，手上的骨骼粗大，長著一張可以稱得上英俊的臉，高鼻梁，凹眼眶里有一雙大眼睛，眉毛很濃。上了銬的手拿著電話像是在打電話的樣子，看得出這是一張擺拍的照片。憑我職業(yè)的眼神和直覺，這該就是他。我在他的相冊里瀏覽了一個多小時，看了他收集的800多張綁銬類的照片，我在想他的愛好真讓他費了極大的心血，還占了他大量的時間，他的照片有好些來自中國法院網(wǎng)，檢察院網(wǎng)等，從搜集下載，到在博客上貼圖配文，會讓人在電腦前一坐便是幾個小時，那種屁股不抬沙發(fā)一坐就是一個凼凼的活路，我是知道的，何況還是800多張照片。

我把“戴手銬的旅客”博客打開給老婆看了，看得她周身發(fā)緊，直起雞皮疙瘩。她說真的可怕，癖好這種東西的人，女人不遠(yuǎn)離他才怪。

夜里12點了，我在寫我的小說。我突然又接到他的短信，他說看了嗎?我回，看了。他又回，沒嚇著你吧?有QQ號嗎?我們再聊聊吧。我把我的QQ號發(fā)給了他。于是。我和“戴手銬的旅客”又在QQ上聊起來了。

我叫你“戴手銬的旅客”好嗎?

好!我愛聽這名字，因為里面有“手銬”兩個字，我喜歡。

問你，你的相冊里那個戴手銬打電話的人是你嗎?

正是鄙人。好玩吧。

你小伙子，長得真叫英俊呀!

一般一般世界第三。

追你的女孩不少吧。

不少，但我不喜歡女人。

從人的生理上講，快三十的人了，喜歡女人和需要女人，女人也喜歡男人需要男人，這是人生正道呀!你是否生理上有病?

沒，我是個很正常的男人。我們不談這個無聊的話題行嗎?

行，那你一天除了工作掙錢外，在想啥?

我想坐牢!我想你要把我關(guān)起來該有多好呀!

你又不犯法，為何能得到你想要的東西?

所以，我很痛苦。少有人知道我的痛苦。

你有朋友嗎?

我有，而且還很多，但都是與我有共同愛好的人，我們常常在一起相互銬起來逗樂，很開心。

你們有好多朋友?

在我這個城市起碼有700多，800人左右，我是保守的估計。全國至少有兩萬人吧。

不可能有這么多的。你憑啥統(tǒng)計的?

有的，光我們這個圈子每人建的外省愛好者就有二三十，你算吧，我們都通過互聯(lián)網(wǎng)聯(lián)系，近的常常聚會不說了吧，遠(yuǎn)的有香港、美國等。

與你聊天真的驚訝!也開眼界。你們的手銬哪來的?

找人買的。

哪里有賣的?

我不告訴你，哪里有賣的?，F(xiàn)在只要有錢什么買不到。你沒聽說嗎，沒有做不到的事，只有想不到的事。我可以告訴你，我在農(nóng)貿(mào)市場上還給自己買了副腳鐐，有20多斤重吧，戴在腳上很是舒服，很酷很刺激，我的心里有一種滿足感和快感。

我無語了。你那是一種犯罪感，有些犯罪的人就是從犯罪中獲取快感，有這樣心理的人是非常危險的。

我不犯罪，也不想犯罪。

你懂口是心非這個詞嗎?說的是口頭和心里不一致的人，你就是這樣的人。一個口頭上說不想犯罪的人，卻想得到只有犯罪后才能獲得的境遇，這怎么說呢，我只能說你的心理已經(jīng)關(guān)涉到了犯罪學(xué)研究，一種新型的畸形的可怕的心理，你就是一個活生生的標(biāo)本。

過了半個月多，“戴手銬的旅客”沒與我聯(lián)系了，這期間我們做了很多事，我參與偵破了幾個案子，親自把手銬戴在了被逮捕的嫌疑人手腕上，我看見幾張驚惶而痛苦的臉，有個嫌疑人還給我提要求說，警官，你給我戴松點吧，哪怕松一兩扣都要好受些。我故意問，戴手銬啥感覺。那人說，又硬又涼，難受，戴久了手腕都卡死血了。我真懷疑“戴手銬的旅客”說戴銬后人的那種滿足和快感是否真有其感受。為了讓全社會的人們了解警察，溝通警民關(guān)系，分局到街上開展了“陽光警務(wù)”活動，就是把我們?nèi)粘Ｊ褂玫囊恍屩Ь哐b備和與警營生活有關(guān)的物品展示出來，讓人們零距離接觸，觀看撫摸，甚至可以在民警的指導(dǎo)下，使用微沖和幾種樣式的手槍，當(dāng)然，沒有子彈。這個活動，讓許多一輩子沒接觸過警察裝備的人，眼界大開，并有的還興奮不已，紛紛贊許這種形式的活動好。為此分局還組織了記者加以報道，有張放得特大的照片，竟留下了我的形象。我正指導(dǎo)兩個中年人使用我們的微沖，中年人臉上洋溢著異常欣喜的笑靨。

有天，我正在走訪一個案子的知情人，我手機突然響了，我接聽，我是“戴手銬的旅客”，我已經(jīng)到了你們這座城市，剛下飛機，我要見你，怎么與你聯(lián)系。我聽后竟一時不知如何回答，頓了一下，直覺告訴我這人真的瘋了，但他來都來了，你不見個面可能也不好。我說你住一個地方，我辦完事來找你。他說，好，好，太好了!電話里是“戴手銬的旅客”幾乎高興得要跳起來的聲音。

在市里接連跑了幾個地方，一天的奔波勞累后，心里感到異常的疲憊?？斓匠酝盹垥r，我和他聯(lián)系上了，我找到他住的那個飯店的房間。敲門，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站在我面前，他伸出手來握住我的手，主動說，我是“戴手銬的旅客”，終于見到你了，我真高興。我一眼就認(rèn)出他來，他就是博客上那個戴手銬打電話的人，的確是光頭，個頭比我還高，足有一米八，穿著休閑的米色西服，皮鞋也是平底休閑的，看皮鞋的成色和樣式，并不是三五百能買得到的。在房間的行李柜上，放著一個皮質(zhì)的旅行大包。我心里并沒有他那樣高興的情緒，說，你太真實了，網(wǎng)上聊聊也就算了，值得這樣千里迢迢與網(wǎng)友見面嗎!他眼睛一直盯著我，我在房間里走了兩個來回，我心里有一絲的警惕，這是出于職業(yè)習(xí)慣，見的確只有他一人后，就坐在了沙發(fā)上，拿出煙來遞給他，他說，我沒有這嗜好。你沒吃飯吧。我說沒有，該我來請你。他連忙說，不，不，我請你，你能賞臉見我，我太高興了，怎么都該我請你，請你一定賞光。我說，有朋自遠(yuǎn)方來，按中國人的禮儀，也該我請你。他說，你不要犟，你犟不過我，再說我是生意人，手頭應(yīng)該比你公務(wù)員要寬裕些。但我要帶你到一個特別的地方去吃飯，你只要跟我走就行了，一個肩頭抬張嘴，不需你埋單。

我們打了個的士，他手里拿著個本，他看著上面的地址對司機說，去開發(fā)區(qū)監(jiān)獄飯店。找得著嗎?司機說，知道。我說啥?監(jiān)獄飯店?他說，虧你還是這城市的人，居然連監(jiān)獄飯店都不知道。司機笑著對我說，也不是每個人都知道，那是個很另類的人常去的地方，才開張沒幾個月，但生意卻很火爆，有時運氣不好還要坐在外面，等里面的服刑期滿，釋放出來后，你才能進(jìn)去。我被他們說得有些丈二和尚摸不到頭，只覺得我真還有些孤陋寡聞。戴手銬的旅客眼睛一直沒離開我，笑笑說，今天讓你這個警察也開開眼界，看看這個無奇不有的世界。

小車在城市的水泥森林里七彎八拐的，又過了兩座橋，把我們帶進(jìn)了開發(fā)區(qū)，在一排餐飲一條街停下來了，司機指著對面說，那，看那有穿黑色警察制服的門口就是。我們下了車，走過馬路，來到了那飯店的門口，兩個穿黑色制服腰扎皮帶頭戴大沿帽的門童站在門口迎賓，門楣上赫然寫著“監(jiān)獄飯店”幾個大字，旁邊立著一塊招牌上面是一句廣告詞“體驗勞改，遠(yuǎn)離監(jiān)獄”。

穿黑色警察制服的門童將我們迎進(jìn)去，對我們說，對不起，兩位先生來晚了，你們先在放風(fēng)區(qū)待會兒，喝喝茶，有幾個人馬上就刑滿釋放了。我們在大廳寫有放風(fēng)區(qū)牌子的茶室坐了下來，看見里面所有服務(wù)員穿戴的黑色制服與警察幾乎無異，乍看還真像那么回事。茶水倒好了，我喝了一口，發(fā)現(xiàn)是一般的苦丁茶，我問，為什么是苦丁茶?對不起，我們這里都是苦丁茶，帶苦味的茶，意味著坐牢是吃苦。旁邊的黑色制服告訴我。你是第一次來吧，要不，我?guī)阆葏⒂^一下。黑色制服又說。好!反正也是等。我說。黑色制服在前面邊帶路邊給我們介紹說，我們這里分樓上樓下兩層，共兩千多平米，這里的視覺聽覺感覺的一切都是按監(jiān)獄來設(shè)計的，突出的特色，圍繞一個“奇”字，目的是讓客人獲得一種常人不能體驗到的感覺，那就是坐牢。監(jiān)獄餐廳有30個包房，每個都用罪名來命名的，如盜竊罪，強奸罪，貪污罪，受賄罪，巨額財產(chǎn)來歷不明罪，瀆職罪，危害公共秩序罪等包房，你看每個包房都是以條形的鐵釬相隔而成的，墻上的標(biāo)語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yán)”，“加強改造，重新做人”等，我們的服務(wù)項目還有，發(fā)通緝令，監(jiān)獄留影等，如果你需要就給你照相，把你的大頭照配上制式文字的通緝令，貼在發(fā)布通緝令的專欄上，你需要留影紀(jì)念的，就以鐵釬包房為前景或背景，給你照相，即刻就打印一張監(jiān)獄照片送到你手上。當(dāng)然全部都要付費。這里還有個特點，請兩位先生注意，我們穿制服的服務(wù)員，有時說話態(tài)度不好，好發(fā)火，吵你兇你兩句，你要忍著，因為進(jìn)來的都是犯人，你們判的有期徒刑，服務(wù)員判的無期徒刑，自然情緒不好，發(fā)發(fā)火是很正常的。

黑色制服正樓上樓下帶我們介紹時，他手里的無線步話機響了。報告副監(jiān)獄長!強奸罪包房的犯人刑滿釋放，請你安排新犯人收監(jiān)。我聽了很是好笑，這不是在語言上有些侮辱人嗎。黑色制服說，對不起，你都聽見了，今天犯人實在太多，只有強奸罪了，如果你們不喜歡，可以再等等。我身邊“戴手銬”的旅客說，不等了，反正都是犯罪。說完他迫不及待拉著我的手就去樓上了。

進(jìn)了強奸罪的鐵釬子包房，里面放著一張方桌，房間四周的墻紙皆是畫的條形鐵釬，從地上直到屋頂，我看出那是一張一張的水粉畫相貼而成的，墻上還掛有阿拉伯?dāng)?shù)字編號的幾件囚衣。兩個穿黑色警察制服的男服務(wù)員在一旁伺候，一個說，先生需要點什么?我說就來盤紅燒肉吧，一般的，別整復(fù)雜了?！按魇咒D的旅客”笑笑說，我來點，他不懂，先來盤油炸筆錄，油酥子彈頭，好下酒，再來盤不死脫層皮，清蒸腳鐐，家書抵萬金，苦瓜操蛋。兩瓶啤酒，行了。服務(wù)員說，行，看來先生是老犯人了，你幾進(jìn)宮啊?“戴手銬的旅客”說，進(jìn)來無數(shù)回了。

那男服務(wù)員又問，你們要不要穿囚衣用餐?“戴手銬的旅客”說，我要。說完他從墻上取下一件穿在西裝上，他顯得很興奮，對我說，你穿嗎?我說，不用了，這玩意兒我見多了。接著問他點了些啥菜?他說，一般的。油炸筆錄就是油炸豆皮，然后一層疊一層擺上盤子，油酥子彈頭就是油酥花生米。不死脫層皮就是一魚兩吃，魚肉切片清炒，魚皮刮下和上作料涼拌。清蒸腳鐐就是橫切南瓜，呈兩個腳鐐的圈狀，烹法是清蒸。家書抵萬金就是切得很薄很薄的魔芋片，紅燒味的，使人聯(lián)想到家人的來信?？喙喜俚熬褪强喙铣吹?。

我聽了又笑起來，說，看來你很高興。他說，是的。感覺很爽。像這樣的餐廳好多城市都有，我去過北京的，長春的，武漢的，我不騙你，你在網(wǎng)上一輸入“監(jiān)獄餐廳”即刻就能搜到。

我問，你為什么要來找我?

他說，我在網(wǎng)上看到你們在搞陽光警務(wù)活動，讓人們體驗和感受警察使用的槍械警具，我感到我可以實現(xiàn)我的愿望了。

你的愿望?什么愿望?我發(fā)現(xiàn)他從進(jìn)賓館到飯店，這一個多小時一直是把眼睛放在我身上的，幾乎一刻都沒離開過，就連說話時都一眼不眨地盯著我，仿佛對我寄予了無限的希望。突然間我發(fā)現(xiàn)他這人神志有些不清，眼神有些散，看似在盯你，思想?yún)s跑到別處去了。這樣的神志屬于神經(jīng)官能癥的一種，這種人有的會在突然之間出現(xiàn)歇斯底里。我在心里對他多了一分警惕。

我的愿望，不，應(yīng)該說是渴望，我要請你把我關(guān)起來，這次我是作了充分準(zhǔn)備的，帶上了我的5萬元儲蓄，最好在看守所里待上半年。我是認(rèn)真的，不開玩笑。他的目光死死地盯住我，簡直像顆釘子一樣拔不出來了。

你這是妄想，你沒犯法，我怎么能弄你進(jìn)去。你要讓我犯法嗎，我把你弄進(jìn)去了，你出來告我，我不是就進(jìn)去了嗎?不行，絕對不行!

那幾盤菜上來后，我吃得無滋無味的，他卻吃得很香。我兩口就把啤酒干完，想早點結(jié)束這里的牢飯，他一點沒有離開的意思，慢慢品著杯子的酒。

我要告辭了。我說。別，別。還有最后一道菜。他對服務(wù)員說，報告政府!埋單。聽說埋單了，另一個服務(wù)員卻把一盤削去皮的梨子端上桌來，他說，你知道這是什么意思嗎?我說，不知道。他說這是叫你體驗勞改完了，遠(yuǎn)離監(jiān)獄的涵意。

我說，這就對了。飯店都不玩真的，你卻總想以身試法。他還趕緊完成了他的最后一項體驗，就是穿著囚衣，站在鐵釬的包房里，雙手緊握著鐵釬，照了張相。這頓飯花了他900多元。我說值嗎?他卻說，值，千值萬值!

我招了輛的士，匆匆謝過他，趕忙逃之夭夭。那晚，老婆出差去了，我一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腦海里揮之不去的總是那個荒誕至極的戴手銬的旅客，他居然還真刀真槍地跟我干上了?；恼Q，我心里只有這個詞來概括他的所思所為，好不容易才熬到天明。

第二天，我坐車去到分局，剛到大門口，有人追著叫我，等等!警官!我轉(zhuǎn)過身一看，竟然還是“戴手銬的旅客”，他走近后，我發(fā)現(xiàn)他的兩眼居然比我還紅，瞳仁邊起了很多的紅血絲。你跟蹤我?我驚訝地說。他說，我在你家外守了一夜，早上打著的士跟你來的，不為別的，我只想你把我弄進(jìn)去!

我斜睨了他一眼，氣咻咻地說，不可能!你做夢吧!說完就徑直上樓去了，保安將他擋在大門外。我上樓從窗子里看見他與保安拉著手說什么，保安甩開他的手，各自站上了崗位。一會兒，有個同事走到我的辦公室來說，曾理!大門口有人在等你!我被弄得哭笑不得，說不管他!上午我為避開他，下樓繞道去車庫，開車出大門時，見他抱著他的皮包蹲在門口，癡癡地望著地上。等我跑了一天，晚上8點多，把車開回分局時，見他還蹲在那里。我將車子掉了個頭，分局也沒回，就回家去了。晚上11點，快上床時，我打電話問分局大門值班的保安，得到的回答是，那個抱包的男人還蹲在那里，他說不見到你寧愿死在分局門口。

我一聽，肺都快氣炸了!乖乖!真的還纏上我了!

第三天，我開車來到分局大門，見到了更加扎眼的一幕，“戴手銬的旅客”不知從哪里找了個紙板做了個牌子，上面用毛筆寫了幾個潦草的大字：我要坐牢!還打了三個驚嘆號。他將紙牌高高舉起，腳旁放了瓶礦泉水，大有一副誓死要抗?fàn)幍降椎能幇褐畾?我沒敢去惹他，猛一腳油門，把車開進(jìn)了局里。剛到辦公室，聽說局長叫我了。我飛快來到局長辦公室，王局長長相并不像公安局長，個頭并不是那種高大威猛的身板，一副玳瑁眼鏡架在他的臉上，頗有幾分書卷氣質(zhì)，說話習(xí)慣皺眉頭，間或也扶扶眼鏡，眼里透出極其從容淡定的目光，每天分局那么多重大而棘手的事情，我從沒見過他有半點焦慮慌張的神色。他指著沙發(fā)對我說，曾理!坐，怎么回事?他非要見你!我苦笑著說，我的局長大人呀!是這樣一回事。接著我從我們在網(wǎng)上認(rèn)識，然后是他和我的兩次談話，到飛來我們這座城市，再到非要請我去監(jiān)獄飯店吃飯的前后經(jīng)過，一五一十和盤向局長作了匯報。而后，我們又來到能上外網(wǎng)的辦公室，打開我的博客，進(jìn)入到他的博客，局長看見了他那些照片，咂舌道，豈有此理!他這樣舉個牌子在分局門口，算是啥影響?趕快研究個方案處理此事。于是法制科長，治安科長，信訪科長都被招到局長辦公室，局長把了解的情況簡單給大家說了，弄得大家一時間面面相覷，摸不到頭腦，都說干了十多二十年公安，沒見過這樣的人。局長說，你們拿個方案吧，總之不能讓他這樣，影響我們的形象。

治安科長說，弄個車，把他送很遠(yuǎn)的地方把他丟了。

局長說，他從H省都能坐飛機找來，再說他有錢，你就是把他送到國外，他也能找來的。

治安科長笑著說，也是啥，他是傻子吞匕首鐵了心的。

法制科長說，一般地說，不犯法是不能坐牢的。我說個大膽的想法，看是否行得通，我們探討探討，如果(他頓了一下)，他堅持要嘗嘗看守所的滋味，注意，是堅持要進(jìn)去!我們也不是辦不到的，我們將他所作所為，全程錄像，讓他自己寫個想進(jìn)看守所的字據(jù)，并考慮好一切避免他能自傷自殘甚至致死的細(xì)節(jié)，如果做到了這些，我看是可行的。不過，盡管我們可以做了，但局長，你要拍板，萬一出了什么意外，你要承擔(dān)責(zé)任，就看局長有無這個膽量!

不料，局長說，法制科的意見可以考慮。我也知道這肯定會承擔(dān)責(zé)任，并且還不是一般的責(zé)任。我估計我例行公事往市局報，市局決然不會批的。而要這樣處理的話，責(zé)任就在我的肩頭上了。同志們呀，我是很看重這人異常典型的特征，我贊成曾理說的，他是我們研究犯罪心理的一個活標(biāo)本，他不是我們找來的，而是我們遇見的，可遇而不可求呀，研究犯罪需要案例，這個案例我們不能放過。我們的職責(zé)是既要打擊犯罪也要研究犯罪。這樣，我拍板，曾理，你暫時放下手里的工作，我們再找個人協(xié)助你，做好錄像和字據(jù)資料，錄像要自始至終，比如從現(xiàn)在大門的舉牌開始，到從看守所出來，曾理，你辛苦一下，24小時全程監(jiān)視他的一舉一動，我給看守所長打個電話，叫他們配合你，有情況隨時給我匯報。怕啥?出了事我還回去教我的書!

聽了局長一席話，我額頭上的汗水都冒出來了。我真佩服他有如此大的魄力，敢于拍這樣史無前例的板，弄不好他的局長就干到頭了!我們王局長真是個儒將，他是從警官學(xué)院的講師走上局長崗位的。現(xiàn)年43歲，可謂年富力強，對犯罪心理學(xué)有些研究，當(dāng)局長三年多，每年還有研究文章在專業(yè)刊物上發(fā)表。他在分局干的業(yè)績也不錯，是市局局長一級的后備干部。王局辦公室椅子背后是一柜的書籍，各色的書籍碼放得很整齊，一塵不染的案頭上經(jīng)常還擺著兩三本夾著卡片的書，那上面寫了許多蠅頭小字。我曾經(jīng)問過他，你讀書與人不一樣，總夾了一張張卡片，寫的啥?他笑笑說，筆記和心得，當(dāng)老師時的習(xí)慣改不了了。

我迅速從隊上取出數(shù)碼攝像機，錄音機，筆錄紙，與另一個民警一起去到大門口，我對“戴手銬的旅客”說，我們準(zhǔn)備按你的要求實現(xiàn)你的愿望，但有一系列的程序你必須照辦。他的臉上霎時出現(xiàn)了很燦爛的笑容說，我說你犟不過我嘛，我照你們的程序辦，只要能進(jìn)去，叫我做啥都行。他還是一如既往的誠懇。我們對他舉牌的情景進(jìn)行了拍攝，還給他“我要坐牢”的幾個大字來了個大特寫鏡頭。將他帶到底樓信訪辦，我把紙筆給他說，你把你的愿望寫下來吧。

他望著我說，寫啥?怎么寫?

你怎么想的就怎么寫。我說。

他略微頓了一會兒，提筆在紙上寫了起來，不多會兒，他像學(xué)生交卷子一樣遞到我的手上，我一看，他的鋼筆字寫得很流利，紙上留下了這樣幾行字：

我想體驗坐牢的生活，我是自愿去的，我一定遵照警方的安排對我的愿望進(jìn)行嘗試，我在此慎重表示我的意愿，一切后果自負(fù)，與警方無關(guān)。

落款是，海南省臧揚。

接著他主動摸出了自己的身份證給我，我核對了他的名字后說，把你的身份證地址加在落款后吧。他又將自己的家庭住址默寫上去了。而后，我們對他的意愿進(jìn)行了錄音。我問，你找到公安機關(guān)有何要求?他說，我想坐牢，我是自愿的，我的要求都寫在紙上了，我的所作所為一切后果自負(fù)，與公安機關(guān)無任何關(guān)系。謝謝你們!

之后，我們用警車把他帶到分局看守所，在車上他對我說，什么時候給我上銬，我想上銬。我說，我們忘帶手銬了。他卻瞪我一眼悻悻地說，只能表示遺憾!我就不求全責(zé)備了。到看守所后，找到看守所長李長林，不料他大發(fā)雷霆，對我說，王局長瘋了，他不想當(dāng)局長就明說，我還想安全著陸呢!

我對他說，王局給你打電話了?他說，打了!我當(dāng)時就對他說，你開什么玩笑!我倒不怕，我還有兩個月就到改任非領(lǐng)導(dǎo)職務(wù)的年齡了!我是怕他受影響。

“戴手銬的旅客”當(dāng)時也站在旁邊，猥瑣地說，都是因為我，給你們添麻煩了!李所長說，就是你呀!你腦子有毛病，你知道不，你這叫啥?叫天方夜譚!只有寫小說吹牛逼才會見到這樣的奇事!你知道我們這一檔子人搞不好都要被你牽連的!李所長說完反剪雙手轉(zhuǎn)過身去，把面孔朝向窗戶，我見到他因出著大氣，背都在發(fā)抖了。我對“戴手銬的旅客”說，你都見到了，小兄弟!算了吧?沒想到。他卻咚的一聲跪在了地上，幾乎帶著哭腔說，我求你了，滿足我的愿望吧，你們不答應(yīng)我就不起來了!李所長轉(zhuǎn)過頭來，見他這樣一副乞求樣，無奈地?fù)u著頭說，小伙子!你病得不輕啊!

爾后，李所長把我?guī)У搅硪粋€房間，對我說，曾理!你我算倒了八輩子的霉!遇到這號人了!你說怎么關(guān)吧?是關(guān)單間還是與其他嫌疑人混關(guān)?要關(guān)單間，我就得作調(diào)整，專門給他騰一間出來，那就麻煩了。

我說，就與其他人關(guān)在一起吧，讓他吃吃苦，他才過癮呢!

李所說，好!我把舍房的頭兒叫出來，先打聲招呼。但愿別出什么事。

我說，好，我也舍了，反正都是準(zhǔn)備一周不回家，堅守在此。哦，我還忘了，王局交代最多一周的時間。

“戴手銬的旅客”被安排進(jìn)了029舍房。我和李所親自送他進(jìn)去的，見他腋下夾著被蓋卷生怯怯地走那群未決犯里時，李所長有意使勁將鐵門咣當(dāng)一聲關(guān)上了。我們就在監(jiān)控室里從錄像中看他在里面的情況了。現(xiàn)在的看守所，整個外圍和每個舍房都是在24小時的適時監(jiān)控之中，這是現(xiàn)代化監(jiān)獄管理的一大特色。值班民警可以對舍房的每個角落進(jìn)行聚焦掌控，包括細(xì)到人的面部表情都能取到特寫鏡頭，這些技術(shù)設(shè)備里面的人都知道。我倆見“戴手銬的旅客”被一群未決犯圍住了，好像在詢問他什么。我說將鏡頭拉近，看他的表情。鏡頭立即取到了他的臉部特寫，我發(fā)現(xiàn)他的臉上早已沒了興奮的神色，他在回答別人的問話。李所說，剛進(jìn)去的人，一般要回答犯的什么罪，干什么的，哪里的人?？粗粗?，突然那個號頭，就朝他的后腦勺上來了個大提扇，那姿勢像是在對著他的頭上猛地拉了個弧旋球，接著就是一片嘲笑聲。號頭把他安排在離廁所最近的鋪位上。李所說，那地方是新進(jìn)去的鋪位，舍房里最臭的地方，夏天氣溫高了，那個尿騷味實在令人憋氣，這是免不了的。他要體驗坐牢的滋味，那是個最佳的位置。舍房的門上方是用鐵釬隔著的一面觀察窗，可通風(fēng)透光也可作武警戰(zhàn)士巡邏監(jiān)視之用，我們看見有背槍的武警在高高的走廊上來回地走動。

我接到王局長的電話，怎么樣?還平安吧。我說，人進(jìn)去了，李所作了周密的安排，看來情況還好。王局說，大意不得，給我看好，一定要確保萬無一失。我說，局長你放心。

中午舍房到了送飯時間，里面的人排著隊在打飯，只見鐵勺伸進(jìn)鐵門的框子，一勺一勺將菜扣在那些碗里，爾后是一人一坨罐罐飯。我們看見“戴手銬的旅客”并沒心思吃，一個小勺子在碗邊敲來敲去的，好像在思想什么問題。突地，有人把他的碗拖了過去，飯菜被扣到別人的碗里了，他卻沒去搶回來，仍然定定地坐在鋪板上呆滯地望著墻壁。把他提出來!李所說。我們將他叫出舍房。你感覺怎樣?我問。他沮喪著臉說，與我想象的是不一樣。我又問，那人扇你的頭時說的什么?他說，你是啥子罪?我說我沒罪，我是想進(jìn)來玩玩。他說，不可能!我就把我的事簡單對他們講了，不料，他卻狠狠扇了我的頭說，你他媽的傻逼呀!在外面耍膩了!這里是可以玩的地方嗎!我看見鐵窗是高高的，與外面的窗戶并不一樣，必須抬頭才能望見，四周都是封閉的，像一個狹小的鐵桶，人的自由被無情地分隔在外面的世界了，這時我開始在想我在外面生活的時光了。你們的監(jiān)房很是整潔，一切都是整齊劃一的，連飯碗毛巾都擺成一條線，但就是廁所太臭，能給我調(diào)個好點的地方嗎?我笑笑說，凡事都有個先來后到，就像你帶我在監(jiān)獄飯店吃飯一樣，強奸罪犯不刑滿釋放，我們就只能等著，你不是要體驗嗎，這還是小KS啦!

正談著，王局長到看守所來了。見我們在談話，王局長在一旁靜靜地聽他講他的體驗，等他講完，王局皺著眉頭問，你為何近乎瘋狂般地對犯法后的東西這樣情有獨鐘?他說，我也講不大清楚，但我就是滿腦子地想他。王局又問，你想他的時候，你怕犯法嗎?他說，我不怕，我絲毫不曾想過它的后果。說完，他癡癡地盯住地面，再不想說話了。我說，還想進(jìn)去嗎?他沒立即回答我，只是眼睛又用那種釘子般楔進(jìn)木頭的眼神死死地盯住我。我突然對這人產(chǎn)生了一種同情，他是病人，有嚴(yán)重心理疾病的人。王局又問，你從小生活在農(nóng)村還是城市，你生活中遇到過什么不幸的事情嗎?他還是沒回答。我說，這是我們局長，他不拍板你進(jìn)不來的，他決定讓你進(jìn)來，是冒了犯錯誤的風(fēng)險的，你懂嗎!他只說了兩個字：謝謝!

我們?nèi)嗽诘人俅伍_口說話，看守所是很安靜的地方，在這片寂靜的地方，窗外，汽車高速行駛的聲音被阻隔得特別遙遠(yuǎn)特別悠長，那聲音像一根線逐漸清晰再逐漸消失，然后又響起又漸次消失，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很是適合人對一些問題作深沉的思考。忽然，他說，我要進(jìn)去了。再帶幾件換洗衣服，你們能給我些紙和筆嗎?李所找了個新的軟面抄練習(xí)薄和一支圓珠筆遞到他手里，我們又打開鐵門將他重新送回了舍房。

我對王局長說，完了。看樣子他要安營扎寨了。

王局長嘴巴一扁，笑笑之后，意味深長地說，就讓他再荒誕下去吧。也許好戲在后頭。

我們又回到監(jiān)控室，守在熒光屏前，看著“戴手銬的旅客”在舍房里的一舉一動。忽兒，他摁響了電鈴，監(jiān)控室里029室的紅燈立即亮了。他有事!李所長說。我們趕緊下去，打開鐵門上的小窗問，你要干什么?他把臉湊到小窗口前說，能否給我買幾包煙進(jìn)來?就在我的錢里扣。我說，你不是不抽煙嗎?我現(xiàn)在想抽了。他說。李所長說，抽吧，要什么煙?當(dāng)然是越好越好。那就是中華喲!李所長有意指著貴的說。要五包。他說。

你們這里還有中華賣?我驚訝地問李所長。他要買，我們就滿足他。李所長立即叫了個看守所的雜工，從警服的口袋里掏了四張百元大鈔給那人說，到外面去給我買五包軟中華!不一會兒，五包中華煙就遞到李所長手里了。

但李所長只從窗口遞進(jìn)去兩包，他瞪著一雙大眼問，為何只有兩包?李所長說，你當(dāng)飯吃呀，另外三包給你管著，監(jiān)舍有規(guī)定不能帶多了，再說為你節(jié)約點豈不更好?我們在熒光屏上見他，進(jìn)去后已經(jīng)把煙盒撕了個大開口，在舍房內(nèi)見人兩支發(fā)了起來，屋里十多個光頭，見到中華煙，一個個臉上都綻開了笑臉。在一片騰騰的煙霧中，他也點上一支，努著嘴抽了起來，剛吸了兩口，就見他咳起嗽來，這時有人上來給他捶背了。吔，這小子的待遇要變了!李所長說。完后，就看見號頭指著他的鋪位在說話了，一會兒，見他們在移動鋪位，將他的被蓋放到離廁所三個鋪位的地方了。他這招還真是靈呢!我與李所長對眼笑了。

來信了!鐵門的小窗口又打開了。一名管教干部大聲地叫著名字，幾封家信從窗口遞了進(jìn)去。得到信的人迫不及待地打開，坐在木地板的鋪位上看起信來，突然，有人在抹淚，“戴手銬的旅客”上前，我們把鏡頭拉近，見他與那人談話，那人在對他哭訴，表情很是焦急。只見他把紙筆給了那人，那人在紙上寫了一行字。他又摁電鈴了。我們又下去，在鐵門小窗口里，只聽他說，曾警官麻煩你，給這個地址上的人匯三千元錢去，從我的折子上取吧，我的密碼是909090，這人的老母重病住院了。說完，他也不管我是否同意，轉(zhuǎn)身就進(jìn)里間去了。我拿著紙條，見到上面歪七歪八地寫了個地址和人名，還算看得清。李所長說，將就他算了，看他要搞些啥子名堂。這事我親自去辦，你守在這里。

他進(jìn)去以后，那人給他跪下還不住地往木地板上磕頭。這事把號頭都感動了，連忙將他剛放在第三個鋪位的被子又抱到自己的鋪位邊了。嚯!這兩招就使他在舍房的地位連升幾級!我心里在為他叫好。我看他看見了這個細(xì)節(jié)，但并沒上前去感謝號頭，仿佛他該干什么還干什么，此時與一個瘦高個子的中年人在談話了，我把鏡頭又拉近，見他偏頭凝目把那瘦子看著，邊看還邊問著什么，那人在對他講著什么事情。我看那男人戴著一副金絲眼鏡，不時用手摸摸臉，那臉上手上的皮膚都是白白的，樣子有些斯文，抽著他又遞上去的中華煙，講著講著就有些許垂頭喪氣的表情爬到臉上來了。他們談了很久，直到叫開晚飯了才散。有人搶著為他打飯了，還給他端到手上，等他吃完后，又將他的碗勺和號頭的碗勺一起拿去洗了。那晚當(dāng)舍房的人齊刷刷地伸直鵝樣的長頸，在抬頭望著高掛在墻上的電視機看新聞聯(lián)播時，他卻沒去看抗震救災(zāi)的實況報道，而是獨自埋頭在燈光的照射下，捧起軟面抄專心致志地寫著什么。

第二天上午，我將他從舍房里再次提出來談話。我說，恭喜你連升幾級，都坐到上把位了!

他顯得有些得意地說，別忘了。我是做銷售的，我懂有錢能使鬼推磨的道理。我使點錢就把他們搞定了，現(xiàn)在的人都這樣。

我說，其實你人很聰明。字也寫得好，看來你文化不低。

你怎么看出來的?他臉上出現(xiàn)了久違的笑容。

你提筆就能寫，語句通順，沒有廢話。讀過大學(xué)?

大專，學(xué)藥的。所以我搞藥品批發(fā)銷售，不瞞你說，我還同時在幾個藥店兼職做藥劑師，利用我和藥廠與醫(yī)院的關(guān)系，搞藥品批發(fā)。按說這是違規(guī)的，但我用錢鋪路，搞定了方方面面和各個關(guān)節(jié)，使我的收入還過得去的，你想我的房租都是每月3000元。我從海南去H省獨闖了一片天下，除了日常消費外還攢了5萬，不錯吧。

他的話顯得多了起來，我暗暗高興，我對他又多了些了解，他沒發(fā)現(xiàn)我早把錄音機打開了。

平時你怎么搞定那些人?我故作好奇地問。

這就得動腦筋了。我對你說，現(xiàn)在最難的事是什么?他停了下來，在等我回答，見我答不上來，就說，是行賄!這簡直是門藝術(shù)。你要辦事，對人說我請你吃飯吧，人家會笑你，一句冠冕堂皇的話，就給你一篙竿撐到十萬八千里了。

那你怎么辦的?

簡單說吧，他愛好什么，你要了解。他喜歡集郵，我就到郵票市場去淘些郵票的珍品，花個幾千萬把塊錢，就幾張或十來張方寸大小的紙，輕如鴻毛，往他手里一遞，他的眼睛就亮了。有的人是又想收又怕收，你就得學(xué)會暗示，到他辦公室去，人多時你別露面，等人都走了，他一人在時，你指指柜子底下，他便懂了。招呼你坐，他裝作出去解手，你趁空把信封丟在柜子下，等他回來后，你說見你太忙，我明天來吧。第二天你去找他，他會二話不說，就給你批了。你說，這樣的高招誰不給你開綠燈。市場經(jīng)濟(jì)嘛，像吃甘蔗得一人吃一節(jié)!

你人精呀，使這樣的招數(shù)，腐蝕了我們多少干部?聽君一席話，我真的吃驚了!

多的不說，在我手里有一個加強排!

你是城市人還是農(nóng)村人?

都不是，是個小鎮(zhèn)上長大的人。

你學(xué)藥的，應(yīng)該懂醫(yī)，你知道你有病嗎?

當(dāng)然知道，我心理有嚴(yán)重疾病。我不是給你說過我看心理醫(yī)生嗎，但我也知道他們看不好的。

平時你都讀些啥書?

一個字，雜!我喜歡書籍，只要有書，我就能在家待一天不下樓，那個勁頭就像是一只貓樣丟根繩子它都會玩半天的，不過我看得最多的是文學(xué)著作。

你的比方很恰當(dāng)，你的形象思維很不錯的。我又夸耀他了，這次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以我寫小說的感覺，這是作家們的本領(lǐng)，非一般人做不到的。你看啥書?我繼續(xù)問。

你問吧!中國的還是外國的?近代的還是現(xiàn)代的?我都知道一些。

你知道笛福嗎?

你說那個英國作家，他的《魯濱孫漂流記》是全世界發(fā)行量最大的書之一，有的版本也譯成魯濱遜，它里面有句引用圣經(jīng)的話，我很喜歡，大約是：但愿我不要做很富或很窮的人!

你知道馬爾克斯嗎?

他是哥倫比亞大作家，寫了本《百年孤獨》，是魔幻現(xiàn)實主義寫法的代表作家，他寫的都是人人鬼鬼真真假假像擰麻花一樣摻雜其中的故事，不過有些讓人費解。據(jù)說王蒙都沒讀完這部長篇小說。

那你知道徐坤、遲子建嗎?

哦，當(dāng)代兩位很出名的女作家，徐是北京的，遲是黑龍江的，我讀過她們的作品《北京，你好》《世界上所有的夜晚》。

我聽了便無語了。他談起文學(xué)居然是這樣的頭頭是道，他一定知道得更多，我都忘了在我眼前是在看守所“關(guān)”著的人了——一個喜歡手銬，并拼死拼活要往牢里鉆的人。

你的文學(xué)素養(yǎng)不是一般的，我一直以為你的業(yè)余時間都花在了手銬上了。你是準(zhǔn)備寫作?我看你要了紙筆還在里邊寫什么。

我是準(zhǔn)備把我在這里的經(jīng)歷和見聞寫下來，孜到我的博客里。他在我們談話時把手里的軟面沙捏成卷在逐漸收緊。

我能看嗎?

可以，不過剛開始，像流水賬，只是個提綱。他大方地交給我。

我展開了，讀他上面寫的東西：

兩包中華煙，讓我從廁所邊調(diào)到了第三個鋪位。汪癩子的老母重病住院，我叫曾警官給他寄去三千元錢，號頭就把我剛放在第三個鋪位的被子放到他鋪位邊了。

那個瘦高個，是個人事局的局長，他說他是受賄罪被捕的，在看守所里等法院開庭。他給人家解決工作、調(diào)動和提拔問題，接受了那些人的賄賂，共有百多萬元。我說我完全理解你，我在外面就是專門給人家行賄的，不搞這一套吃不通呀。他現(xiàn)在想來很后悔，說著說著，眼淚就來了。我說我是來看守所體驗的，他說我是作家體驗生活來了，不然公安局?jǐn)嗳徊粫⑽遗M(jìn)來的，不管我怎么解釋，他都不信。我給他發(fā)誓賭咒的，他還是搖頭說，我看你帶的紙筆就知道你是來搞寫作的。我把他沒辦法，我苦笑，權(quán)當(dāng)我是名作家吧。他還說，我真羨慕你們這些作家，能耐就是大，這種地方都敢來體驗，他問我好久出去，我說不知道，但只要我想出去，就一句話的事情。他聽了這話，我見他眼里閃著異樣的光芒。

我說，你寫得很不錯，真實。真要放在網(wǎng)上，別人讀了一定受教育?？磥砟阋氯チ?我說，你不能搞久了，我可陪不起你呀!適可而止就罷了。

他就這樣在看守所里平安無事地待了一個月，這中間我只陪了他一周，其余都是李所長安排人陪著他的，我與李所長通過幾次電話，想了解他在里面的情況，李所長說，好著呢，舍房的未決犯們在評比監(jiān)規(guī)表現(xiàn)時都公推他作為“優(yōu)秀舍員”，幾個人都跟他結(jié)交了朋友，他也能在提他出來談話時，將里面人的思想、表現(xiàn)匯報出來，不過他的錢已經(jīng)用去一萬多了，還學(xué)會了抽煙。明天你來吧，我請示了王局，我們要攆他出去了，再不攆他，他就真要在這里安家了。我問，他還有什么新的打算嗎。李所長說，他還提出來，能不能到女舍房體驗幾天?你瞧瞧，荒唐不荒唐!我說那還得了，那些女犯不圍著你像群獅子撲食樣把你給強奸了才怪!我是知道的，李所長說的不假，那些女人在里面關(guān)久了，生理上的要求特別強烈，見到我們的窗口上巡邏的武警戰(zhàn)士都要有意去挑逗，有意當(dāng)著他們換內(nèi)衣說騷話，弄得二十幾歲的大小伙子背著槍都怕她們，巡邏到女舍房的高窗前是又想往里看，但又不敢往里看，有的干脆走到那里就止步了。而女舍房又不能成為巡邏觀察的死角，一天不巡去兩次，被排長發(fā)現(xiàn)了要挨批評的。

他走的那天，我和李所長是苦口婆心費了些口舌的。他被叫出舍房后，來到李所長辦公室，我見他還略微有點胖了，臉好像圓了一圈，精神顯得極好。李所長叫我對他說，你不能再待下去了，里面的都說你是體驗生活的作家，就當(dāng)你是作家體驗生活也有結(jié)束的時候。他卻說，我還想去女舍房去體驗幾天。我說，不行，你得寸進(jìn)尺了!你看古今中外有男女犯人混關(guān)一室的先例嗎!扯淡!他說，我已經(jīng)對女人沒有欲望了，原來我在外邊不想女人，是因為我每天都用手把自己的問題解決了，進(jìn)來后我發(fā)現(xiàn)這里的人都這樣，夜里自己解決自己的問題?？磥硭娴捏w驗得深入了，連這些極隱私的秘密他都知道了。那也不行，你沒欲望那些女人還有呢!我又說了些勸慰他的話，李所長把他的皮包和衣物放在桌子上，把他的存折上的錢和記賬的總金額當(dāng)著他的面核對了一次，又將兩千元現(xiàn)金放在他手里。準(zhǔn)備叫他走時，我對他說，我要讀讀你寫的東西，我能復(fù)印嗎?他說，也行，反正我要上博客的。我們以后在博客上還能繼續(xù)交流。我說，好!愿你治好你的病。他說，可能這輩子不會好的。我把幾乎寫滿兩本的軟面抄復(fù)印完后，還到他手上。送他出了看守所，走到外面他抬頭望見陽光，情不自禁地感嘆了一句，多好的陽光啊，多美的自由啊!說完，對停在路邊的一輛的士說了聲，去機場。

晚上，我在燈下讀“戴手銬”的旅客在舍房中寫的手抄本，愈讀愈為這人的才氣而驚嘆，這一本文情并茂的筆記體的小說。

號頭，38歲，農(nóng)村人。他是三進(jìn)宮的老號子了。人的面相很兇，臉黑黑的，油光從粗糙的皮膚上滲出來，鼻孔有些朝上翻，仿佛是故意讓人憎惡似的，一副犯罪的臉嘴。他這次三進(jìn)宮是強奸罪，前兩次都因盜竊，分別勞改過兩年和五年，出來后，他說他一直在外鬼混，無正當(dāng)職業(yè)，這次是在夜里守在一個黑道旁，襲擊了一個下夜班的女工。還問我有無這樣的念頭，我說我對女人不感興趣。那就是你雄不起，他說。我沒再回答他，這種人其實我最恨，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而已。

我給號頭經(jīng)常加肉，不外乎就是花錢加個小炒，他的煙幾乎是我包了的，有我的就有他的，有時還一包一包地丟給他。他見我人很對頭，就對我說，你不知我這個上把位，最大的好處是有時夜晚三點鐘左右，能看到月亮。有天夜里，他把我推醒，指著鐵門上方的觀察窗說，看!月亮上來了!我從鐵釬的間隙中，果然看見了一輪快滿的月亮，那月亮正在鐵窗的框子邊剛剛落上來，估計用不了半個時辰就要落下窗底了。如霜的月光照射到舍房的墻上，有一種清凄的悲涼，我好久沒見過月亮了，這情景使我自然地想到了我的海南故鄉(xiāng)，想到了我早逝的母親，她還在時我才12歲，每當(dāng)夜晚的月亮升起來，我媽就愛唱“月亮在蓮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風(fēng)吹來一陣陣歡樂的歌聲”。那支歌，她說是她們小時候老師教的，她的嗓子很好，柔柔的聲音很是溫柔。鄰居們都說我媽是鎮(zhèn)上的一枝花，長得好看。但是后來她被人奸污了，當(dāng)公安人員用手銬把那個同鎮(zhèn)的禽獸帶走后，我心里還很高興，但就在那人被抓走的那晚，我媽自己投海自盡了。我從看見那雙閃閃發(fā)亮的銬子開始，就喜歡上了手銬，我覺得它是世界上最有力最漂亮的東西了，一直渴望有副手銬。我是跟我爸長大的，但后媽對我不好，爸又好酒，兩人經(jīng)常打架。我沒人管也沒有愛，不喜歡與人交往，只有靠讀書，家鄉(xiāng)的小鎮(zhèn)很封閉，我也漸漸養(yǎng)成了自閉的性格。直到后來考上了藥學(xué)院，畢業(yè)后我再也沒回過家鄉(xiāng)。轉(zhuǎn)輾了幾處地方后，我確定在H省定居下來。長時間對一個東西保持一種莫可名狀的懷想，工作后我有了經(jīng)濟(jì)條件，我才得到了它們，獲得使人產(chǎn)生了一種奇怪的成就感，稀奇古怪的妄想開始如野草樣瘋長。

讀他流暢如水的文字，很像他就在我面前傾訴，我為他的痛苦經(jīng)歷感到難過。他告訴了王局長想深問他的東西。

汪癩子是個販毒的。他的胸脯上有個女人的紅色文身，他的名字叫汪來子，大約是父母想兒子的緣故而得名。汪癩子是云南販毒團(tuán)伙的成員之一，他說他的兄弟伙都是花錢如流水的主兒，有錢的時候花天酒地，放浪形骸，沒錢的時候在家里困覺，醒了就泡方便面，吃了又困。這次是帶領(lǐng)七八個身體帶毒的婦女，被抓時拉屎樣拉出來四百多克。他說他這回是必死無疑了。他的老母是個退休工人，長期患病，得知他被捕還來信關(guān)懷他。我讀了他病榻上老母的信，我沒見到一句詛咒責(zé)備他的話，我看他邊讀邊痛哭的臉，我真的很感動。他說，他老母沒向他要錢，但他自己因已經(jīng)無力盡孝心而感到深深的痛悔，當(dāng)我說給他三千時，他給我下跪叩頭了。其實我那時真的是出于感動并沒想別的，只是盡我所能，幫他了一個心愿而已。沒想到號頭把鋪位給我調(diào)到所謂的上把位來了，后來打飯洗碗都是汪癩子自己搶著為我干的，就差給我喂飯了。在里面同號的十多個人疊頭痛粉包裝袋，我的所有定額任務(wù)都是他分?jǐn)偨o別人，幫我做完的。在看守所里，汪癩子還跟我拜了把子，做了我的兄長，說只要他在一天他就要為我兩肋插刀。我不明白為什么人非要死到臨頭才這樣善良呢?

我從“戴手銬的旅客”的博客里，逐漸發(fā)現(xiàn)他開始把他到我這里來的經(jīng)歷，像寫日記一樣一篇一篇寫成博文貼上去了，他還取了個題目叫《走進(jìn)c城看守所》，從時間上看都是晚上11點以后貼上去的，我特別留意，哪怕雙休日都是人們快睡覺了，他才坐到電腦前來貼博文的。說明他白天都有事，只有夜里回家后才有空。我給他的日記發(fā)了帖子，評論他的荒誕經(jīng)歷，我說，你以身試法的經(jīng)歷并不值得人們仿效，為了你的取樂，有一群人為你冒了天下之大不韙。他也在回復(fù)里，留下了“哈哈哈”三個字。我開始有些憎惡他了，即便打開我的博客都不愿去點擊他，逐漸淡忘了這個無賴的“戴手銬的旅客”。過了一個多月，我在我的博客里讀到了他發(fā)來的紙條，他說，我又掙了一筆錢，可以足夠我享受一段時間了，我準(zhǔn)備再進(jìn)去體驗一下，但這次好像不行了。你看我的博客吧，我有真實記錄。于是，我進(jìn)入他的博客。

我還是渴望過C城看守所的日子，我使用了同樣的一招，去當(dāng)?shù)匾粋€公安分局的門口舉起了“我要坐牢”的牌子，我舉了五天，手都舉麻木了沒人答理我，路過的人朝我吐唾沫，有的說你發(fā)瘋啊!有的說你活膩啦!到了第七天，有個自稱是信訪科科長的和一個民警把我?guī)У絺鬟_(dá)室里，問我到底有何訴求。我說我就想坐牢。他們說，你沒犯法坐什么牢?我說我在C城都坐了的，我就把C城怎么進(jìn)看守所的事情講給他們聽了，不料，他們哈哈大笑，說我是編的，這種事在任何一個公安機關(guān)都是不可能做到的。我說你們打電話去問，他們不打，找了幾個大個子民警把我轟出門了，我又去站了一天，依然沒人理我。我想又去C城找那個曾警官，但轉(zhuǎn)念一想可能真的不行了。我不明白為何同是公安局卻這么大的差異呢?我苦惱!我郁悶!

我再沒給他回帖，我怕他又來纏我。我還是每隔大半月要到網(wǎng)上去看看“戴手銬的旅客”。

有一天，我在他博客里見到了一張照片，是全身照，他雙手戴著銬子，腳上戴鐐銬，呈8字的粗鐵鏈拖在地上，面帶笑容坐在底部帶弧形的逍遙椅上。照片下配得有一段文字：

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我把自己關(guān)起來了，我雇了個男工給我買菜做飯，跟我吃住，我讓他穿上買來的民警制服看住我，雖然制服不太正宗，將就過吧。

(選自新浪博客http://blog.sina.com.cn)

特約編輯：李 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