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紐約飛往北京的航程是十三個小時。機艙的前方掛著本次航班航行的衛(wèi)星圖屏幕,每個座位的靠背上也有小小的屏幕。這樣,你就每時每刻都可以看到自己在空中的位置了——這真是一次心中有數(shù)的飛行。艙里的人并不多,稀稀拉拉的,基本上是兩個人可以占三四個座位。然而我一就座,目光落到前排靠背上的小衛(wèi)星圖上,一種特殊的拘謹感就彌漫到了全身。有些人喜歡在飛機上閱讀,這也許是因為他們平時安靜不下來,而機艙里的陌生氛圍特別有利于他們集中注意力吧。還有一些人純粹是為了享受旅途,他們一心一意沉浸在高超的或低俗的娛樂中,從他們翻書的樣子你就可以看得出他們內(nèi)心的歡快。從前我也是這些讀書族中的一員,可是近年來,在屢屢遭到失敗之后,我漸漸地放棄了飛機上的閱讀。那一次,我發(fā)覺自己的確是無法集中注意力去抓住書中的情節(jié)了。除此之外,還微微地有種厭倦感和惡心感從心底升起,就是這種感覺使得我的大腦不時變成一片空白。于是我只好無奈地合上了書本。從那以后,惡心感總是伴隨閱讀而起,逼得我只好放棄。不能閱讀,也不能進入睡眠(我從未在飛機上有過入眠的經(jīng)驗),十三個小時如何樣打發(fā)呢?
一開始我以為屏幕上的衛(wèi)星圖會有助于加快時間的度過。飛機一起飛我就盯著那些屏幕看,看完了大的又看小的。不知為什么,大屏幕并不在同一時間和小屏幕顯示同樣的數(shù)據(jù),而是好像有個時間差。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之后,我的目光變得活躍了,總在“大”與“小”之間掃來掃去的,我打算將這種興趣維持一個小時。當然我遭到了可恥的失敗——20分鐘后我的目光就又暗淡又遲鈍了。所有的變化我都牢記在心,可以預測了,小小的興趣立刻消失。我的沉悶的目光掃向我的隔開一個空座位的鄰座。這位40歲左右的女士正在就著座位上的小小燈光閱讀。她手中的那本書非常小巧,一看就是那種“輕閱讀”類型的書。她是多么的放松,多么的入迷啊,就連呼吸也變得緩慢了。我在少年時代也喜歡過這類書,可是一位40歲的女士,仍舊陶醉于那種世界,這只能令我羨慕了。這時她湊巧站起來上廁所去了。我斜過身子將那本書拿起來翻了一下。這并不是一本“輕閱讀”,只不過是裝幀有點像。這是一本漢字字帖,工整的格子里面寫著蠅頭小楷。回想這位西方女士專注的讀書的神情,我感到迷惑不解。她到底從字帖上讀出了什么?這上面都是些日常用的字、詞,之間并沒有連貫的意思,只是按文字外形的美來編排的,大概這種編排特別適合不懂中文的外國人。
我剛放下書,女士就回來了。沒想到她對我說起中文來。
“我從來不在飛機上讀長篇小說,我每次都讀一本漢字字帖。您覺得我的經(jīng)驗對您有用嗎?”
我漲紅了臉,因為她窺破了我心底的秘密。
“當然有用,當然,謝謝……我怎么就沒想到呢?”
她輕巧地坐下來,拿起那本字帖繼續(xù)她的閱讀。而我滿心慚愧,滿心猶疑,甚至有種隱隱的不安從心底升起。我們是在高空,我瞟了一眼衛(wèi)星圖,發(fā)現(xiàn)一個半小時已經(jīng)過去了。怎么回事?難道這本字帖有魔法嗎?我再偷偷打量我的鄰座,我看見她的身影變得朦朧了,她此刻一定在漢字的庇護下心想事成了。那會是一些什么樣的情景?
吃飯總共只用了20分鐘,很單調(diào)、很無聊。女士坐在里面,我?guī)退龑⒖诊埡羞f出去時看見她的小巧的手腕上纏著一只虎紋蜻蜒,那蜻蜒好像還活著,又恐怖又肉感。我聽到她在耳邊柔聲說:“謝謝。”
一陣憂傷向我襲來,我突然感到自己從前在飛機上閱讀長篇小說的舉動是那么的幼稚可笑。在遠離大地的這種封閉機艙里,人應該思考什么呢?這位奇怪的女士應該是知道的。還有我右邊的這一對情侶,他們也知道,因為我看到他們一直在相互做鬼臉,極其丑惡的鬼臉。他們旁若無人。右前方是一位穿著黃色絲綢長衫的男子,他一直在睡覺,連吃飯都謝絕了。他是特意到飛機上來做夢的。我去廁所時,注意到緊急出口旁的座位上坐了一位青年,他呆若木雞地端坐在那里,連眼都不眨一下,猛然一看會以為是一尊蠟像。我坐下來之前掃了一眼機艙里的人們,很顯然,這里面的氛圍中有某種明確的專制,一種最為合情合理的專制。那是什么呢?
鄰座還在入迷地閱讀,雖有燈光照著,我還是看不清她的臉。有時我會有這樣的幻覺,那就是她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株草,她在陽光(燈光)下瘋長,那邊的座位都已經(jīng)容納不下她了。我決心一下飛機就去買字帖,買那種封面樸素的、古風的柳體字帖。我想到這里時就聽到了頭頂?shù)男β?。啊,有兩個人在看著我笑,一男一女,他們的臉都那么瘦,很像吸毒者。
“我們覺得您是一位貪圖享受的女士,這一點同我們很投機。”男的說。
女的在他肩頭拍了一下,很不耐煩地說:
“廢話!不愛享受的人怎么會來坐飛機?喂,您在尋找同盟會嗎?”
她問我的時候滿是麻點的鼻尖幾乎湊到了我的臉上。我厭惡地想要避開,可是我聞到了梔子花的清香。如同來自夏天早晨井邊生長的梔子花。我愣住了:這個丑女孩身上怎么會有這種味道?她穿著麻布袋似的灰色舊汗衫,但她的確渾身散發(fā)出那種醉人的清香。
“真的有同盟會嗎?我很感興趣!“我的聲音大概很響。
他們倆一齊將手掌豎在鼻子前面,示意我不要出聲。然后他們一前一后地踮著腳尖回到了座位上。他們的座位在最后,離我很遠,這個時候機身劇烈地晃動了四五下,但我沒聽到任何人發(fā)出聲音。機艙里一片死寂,我的鄰座好像睡著了一樣,那本字帖掉在我們之間的空位子上。我斜過身朝她看,但還是看不清她的臉,只是看到一堆亂糟糟的紅布,那是她的外農(nóng)??战銈冞^來了,她們在檢查我們的安全帶。剛才那一下,如果沒系安全帶的話,我一定被拋到機艙頂上去了。
“您的安全帶沒系緊。”尖臉的空姐嚴肅地對我說。“您要向您的鄰座學習,看看她是多么地尊重生命。這種事不能隨便的?!?/p>
我用力睜了睜眼,看到的還是那一堆亂糟糟的紅布。她一定進入了很深的夢境,即使系了安全帶也是松松地系著,從她的睡姿就可以判斷得出。尖臉還是用她的大眼瞪著我,似乎在想辦法制服我。我連忙振作起來,將安全帶抽緊,身體坐直??战惴宋乙谎?,走過去了。
就在我伸長了脖子打量周圍之際,突然有個東西在座位下猛扯我的褲腳。我將伸直的腿縮回來,心里直納悶:莫非有人將小狗帶到飛機上來了?但是那不是狗,是一個精瘦的小老頭,他好像是從過道的那頭爬過來的。老頭此刻皺著眉頭,表情痛苦地對我說話:
“夏威夷島三千英尺的高空,大氣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旋渦,所以我們一直在美國境內(nèi)繞圈子。你聽,始祖鳥撞在機翼上頭了?!?/p>
他低下頭去啃地毯。這時我看到我的褲腳口被他的口涎弄得濕濕的,便很惡心。我盼望他快快離開。他偏不走,瘦屁股翹得老高地在搗鼓地毯,也許是我這里有什么東西吸引了他。奇怪的是,機艙里的衛(wèi)星圖一下子全關(guān)閉了。我們此刻到底在什么地方昵?現(xiàn)在離起飛已經(jīng)有兩個小時還是四個小時了?剛才經(jīng)歷了驚險的一刻,空姐們卻沒有向大家報告原因,現(xiàn)在她們從視線內(nèi)消失了。我心里第一次生出了不祥的預感。我瞟了瞟鄰座,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醒來了。她的左手高舉著那本字帖,就著窗外射進來的微弱光線辨認著,口中念念有詞。卻原來整個機艙里的燈光都滅掉了。是不是出事了?小老頭的聲音又傳到我的耳中:
“凡事我都從樂觀的方面去設想。”
鄰座站起身,斜過來朝過道里的老男人看了一眼,“撲嗤”一笑,重又坐下,系好安全帶?!皠e理這個小丑?!彼郎惤艺f。
“可是我們并不知道自己在空中的位置啊。一切都成了謎。”
“據(jù)我所知,每個人都買了保險。”她在陰暗中冷笑了一聲。
我感到自己的雙腿在微微發(fā)抖。前面兩排的位子上有兩個人站起來探頭探腦,然后又坐下去了。那老頭還是停在我的腳邊啃地毯,發(fā)出“嚓、嚓、嚓”的聲音,讓人聽了產(chǎn)生絕望的念頭。
前方屏幕所在之處忽然閃過一道雪亮的光,就像探照燈發(fā)出的光一樣。走道里一陣亂響。我低頭一瞧,那老頭無影無蹤了。屏幕逐漸顯出模糊的圖案。那是對稱的人形圖案,暗紫色,兩個一模一樣的人影頭頂著頭在行走。上面那個人在空中倒立行走,下面這個謹慎地從左至右,然后又從右至左移動。不知怎么,我覺得上面那個人影走得更穩(wěn),更有定準。比較起來,下面這個人反而像是個被動的木偶,被他頭頂?shù)哪枪闪λ鶢恐?。背景慢慢顯現(xiàn),卻原來下面這人是在草坪里行走。他為什么那么謹慎,那么磕磕絆絆?草地上有蛇嗎?我睜大了眼想將上面那個人的立足之處看清,卻聽到“啪”的一聲炸響,屏幕上的圖像重又還原為了飛機飛行的衛(wèi)星圖像。飛行的時間顯示仍是兩小時。難道時間停止了?不,沒有停止,瞧,現(xiàn)在是兩小時過去3分鐘了。
有人找我換座位,是右邊的那對情侶。兩人都是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
“我們把那邊的關(guān)系搞壞了?!?/p>
女孩一邊說話一邊打呃逆,口里噴出臭氣。
我用手擋著自己的鼻子,正要質(zhì)問他們有什么理由同我換位子,沒想到這兩人不由分說地擠進來,男孩用力一推就將我推到了過道上。
“啊,搶劫了!殺人了!”我不顧一切地喊起來。
我的聲音實在刺耳,但誰也不理我,那些人都在靜靜地做自己的小動作。我看見鄰座在捂著嘴笑,于是我變得面紅耳赤,心里比死還難受。怎么會發(fā)生這種事的呢?女孩朝我揮手,大聲呵斥:
“走開!走!擋住我們的光線了!”
空中小姐過來了,這一位是長臉。她命令我回自己的座位,她用手指著兩個情侶的座位,然后推了推我。
“那不是我的座位。”我冷冷地說。
“都這個時候了,你還挑挑揀揀啊?你怎么回事??”
她口出惡言,臉變得比馬臉還長。奇怪,我常坐飛機,還從未見到任何一位空中服務員口出惡言的。她舉起一瓶飲料,好像要砸到我頭上來。我連忙一縮頭,老老實實地坐到了那座位上。
“這就對了,入鄉(xiāng)隨俗嘛。”她的臉又變短了一點。
我剛剛坐好,正要去系安全帶,一個東西砸到了我頭上。啊,是我的鄰座的字帖!我撿起落在旁邊空位上的字帖,心中一喜??墒亲痔虿婚_了,里面的書頁像被一種強力膠膠住了。我努力嘗試,差點將書頁都扯壞了。而且我每扯一下,就隱隱約約地聽到小孩的哭聲,那種揪心的哭。我仔細打量封面,沒有看出任何異常,還是原來那個時尚的封面,上面畫了一顆小巧的紅色的心,旁邊還有一顆黑色的心??瘴坏哪沁呑鴦偛趴械靥旱男±项^,他閉著眼,頭部靠在一個很大的靠墊上,一副精疲力竭的樣子。前排座椅靠背上的衛(wèi)星圖顯示出我們已飛行了5小時20分了!真見鬼,怎么可以這么隨意地顯示時間啊。我又抬頭看大屏幕,但我的眼睛近視,必須戴眼鏡才看得清。我從隨身小包中找出眼鏡戴上,就聽到旁邊那老頭對我說話了。
“機艙里的信息并不那么可靠,有時候,一切都要‘隨機應變’,你說是不是啊?”
他說話的時候并沒有朝我轉(zhuǎn)過臉來。我就問他怎樣才能“隨機應變”,他簡單地回答說:“飛機都是有消化能力的大家伙?!?/p>
我朝大屏幕看去,那上面顯示出5小時23分。
“我們會不會被這飛機消化掉啊?”我開玩笑地說。
“嗯——”老頭似乎猶豫不決要不要回答我。
他沒有回答我,他好像睡著了。這本倔強的字帖還在我手中,我摸到書脊上有一個突出的小包,湊近一看,是人的指甲,肉色的指甲被制成美麗的形狀固定在書脊上。一共有三枚!應該不是真人的指甲吧。書脊上的小字寫著:指甲花出版社,我下意識地扭過頭去看先前的鄰座,卻只看見一個空位子。她上廁所去了嗎?那一對情侶一齊用冷冷的目光瞪著我,仿佛就要跳起來襲擊我一樣。我連忙移開了目光。啊,我看到鄰座女士了。她在緊急出口那里同那位“蠟像”青年并排坐著,兩人手拉著手,一動不動,神情很嚴肅。我舉起手中的書朝她晃動,但她毫無反應。這時書脊上的指甲不知怎么掉下了一個,書脊的那個地方留下一個小洞。我將書脊湊到燈光下去看,我看見小洞往前延伸,前面的空間很寬廣,涌動著光波,一波又一波,色彩瑰麗。我看了好一會兒才將書放下,放下后忍不住又去看,但是卻什么都看不到了。我感到這本字帖在我手里微微顫動,像一個活物。
這時空姐領了一個人往我這邊來了,她要將那人安排在我和老頭之間的空位上。我抗議說,機艙里頭有這么多空位子,干嗎非要讓我們擠在一處啊?其實我心里還擔心那人有傳染病,因為他臉色發(fā)青,額頭上還流著汗。長臉的空姐冷冷地注視了我一會兒,將那人往中間這個座位上一推,說:
“這個人需要照應,你還沒看出來嗎?旅行途中,什么意外都會發(fā)生,要是大家都只顧自己,我們的工作還怎么做?”
那人薄薄的身體像面餅一樣癱在座位上,他沒系安全帶,空中小姐也不管就走開了。他悄無聲息地坐在那里,還在流汗。我注意到他的小眼睛很特殊,目光灼人。他的長相和打扮很像越南人。那個老頭還在睡覺,根本不知道有人坐在他旁邊了。我當然不敢對他講話,因為擔心語言不通。那一對情侶似乎很關(guān)心這個人,總是欠起身往我們這邊探望,看一陣又悄悄地議論幾句,還皺眉頭,嘆氣,很同情他的樣子。沒想到這兩個心地冷酷的家伙還有這份善意,倒讓我感到慚愧了。我該照應這個人嗎?他雖虛弱,目光可不虛弱,他看我一眼我身上都要起雞皮疙瘩。于是我在心里確定他并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
我拿起字帖繼續(xù)打量,試探性地用我的指甲去摳書脊上的那個小洞。我剛一摳進去就感到指頭一麻,一股力將我的指頭彈開了,我差點將書掉到了地上,還是這個越南人幫我接住了。我不好意思地朝他笑了笑,點了點頭。我看見他的表情還是很痛苦,目光呢還是像錐子一樣。我只能盡量扭過頭不看他,要做到這一點就只能盯住大屏幕,這樣才顯得自然。
不知不覺地我們已經(jīng)飛行了6個半小時了!不過這個時間顯示是真實的嗎?我現(xiàn)在對機艙里發(fā)生的一切都沒有把握了。旁邊這兩人給我的感覺就像兩顆定時炸彈,也許下一刻就要出事。我想他們也許并不會炸掉飛機,他們只會制造意想不到的恐慌吧。
這時我聽到了悶悶的撞擊聲,是從緊急出口那里發(fā)出來的。我站起來往那邊看,看見原來的鄰座和那位“蠟像”青年正在用身體一下一下地往飛機的艙壁上撞。那青年的頭部已經(jīng)撞破了,血流到臉上,樣子很嚇人。旁邊有幾個乘客在圍觀,但沒有人阻止。有一個穿制服的警察過來了,乘客們七嘴八舌地向他訴說,他不耐煩地揮手,像趕蒼蠅一樣將他們趕開。我聽到他在高聲說:“這不屬于我的管轄范圍!”終于,原來的鄰座撞傷了身上什么地方,倒在地上了,她就那樣悶悶地躺在地上,也不呻吟。過了一會兒,那位青年也倒下了,就躺在她的對面,他臉上的血大概將地毯都弄臟了吧。圍觀的人和警察都覺得很沒趣,就都回自己的座位去了。我走近他們想看個究竟,我蹲下來察看他們的傷勢。沒想到這兩人滿不在乎地躺在地上,正在眉目傳情呢。他倆的神情那么亢奮,我都不好意思朝他們看了,于是走開一點。
“重要的是速度,剛才我并沒有使多大的勁就突出去了?!鼻嗄暾f。
“還是年輕好啊。比如我,眼前就總是浮著一個黑東西?!迸繃@道。
這時女士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細小精致的香水瓶遞給青年,青年將它放到鼻子邊嗅了幾下,陶醉地說:
“我出去了,出去了!那邊有一個指示牌,我看到它了!”
空姐們姍姍來遲,但她們不是來處理問題的,也不是來做清潔的,她們來找一樣東西,似乎有一件重要的東西遺失了。她們用足尖踢了踢這兩個人,滿腹狐疑地相互對視。我覺得她們有什么事拿不定主意。尖臉的空姐注視了鄰座女士一會兒,搖著頭對她的同事大聲說:
“我看啊,已經(jīng)希望不大了?,F(xiàn)在這里已經(jīng)成了高壓艙,你就是找到它,它也早就破了,不是原來的模樣了。你還記得上次在烈士陵墓里頭發(fā)生的事嗎?”
她的同事,長得像演員的空姐顯出驚慌的神情,用手捂住尖臉空姐的口,壓低了聲音急煎煎地說:
“別說了,別說了!我站不住了,誰在扯我的腳?!”
沒有任何人扯她的腳,她卻倒地了,“咚”地一聲大響。她倒地之后又在地上滾了兩圈,滾到前排座位那里。前排的兩位旅客連忙將自己的腿縮到座位上,看都不敢往下看。秀氣的尖臉空姐哭起來了,訴說道:
“在這個空中地獄里,沒有人設想得出我們的苦難啊,絕對沒有……我可不想完蛋!喂,小牛,小牛!你起不來了嗎?”
小牛不理她,她那張美麗的臉呈現(xiàn)出一種非人間的神情,很像我在夢中見過的那些臉。這時我聽到原先的鄰座在那邊驚恐地說:
“她是誰?她是誰?這位小姐是誰??”
機艙里的空氣像凝固了一樣,我有種缺氧的感覺。另外幾位空姐都在用小手帕抹眼淚,她們轉(zhuǎn)身回休息室了,一步一回頭。其中一位響亮地說:“我也要倒地了,我在硬撐呢”
原來的鄰座拉著青年的手,凝視著他的那雙美目問道:
“你現(xiàn)在繞過去了嗎?”
青年使勁地點頭,示意她不要出聲,但她忍不住,她還在說:“我們出發(fā)時沒想到。要是不乘這趟飛機啊……太快了!”
青年做了個鬼臉,將小瓶子里的香水倒在自己頭發(fā)上。一會兒我就被森林的氣息包圍了,我用力呼吸著,那么愜意。莫非這位女士是一位魔術(shù)師?這時她的頭部移到了有燈光的那一塊,我發(fā)現(xiàn)蒼老從那張臉上透出來了。那些豎紋,那干枯的皮膚,那稀稀拉拉的黃頭發(fā),那下垂的嘴角……我看到的是同一個人嗎?現(xiàn)在這位女士看去是有65歲了,青年在用那只充滿活力的手撫摸女士干枯的臉頰,美目里面透出愛意,而他自己臉上的血都結(jié)了痂,很是嚇人。他們倆都看到了同他們一樣躺在地上的空姐,兩人都對這位空姐的存在感到緊張。我又聽到原先的鄰座在說:“她會不會擋你的路?”她說完這句話之后,突然轉(zhuǎn)過臉來朝上看,她看見了我,就惡狠狠地一瞪眼。她又一張嘴,我看見她嘴里黑洞洞的,一顆牙都沒有。我連忙朝自己座位走去。
在我的座位旁的位子上,那個人正在呻吟,他的雙手死死地揪住胸口的衣服,指甲全成了紫色。我朝他彎下腰,問他要不要幫助。
“您看,我正在變成兩截?!彼プ∥业氖滞难洗寥?,我沒料到這個軟綿綿的人還有這么大的力氣。那衣服里面果真是什么也沒有。旁邊的老頭正注視著我們,很感興趣地湊近來看,還用手指點著說:“你倒是往這邊戳一戳看,有的人喜歡偽裝?!?/p>
我的確沒有觸到鄰座的身體,而且我因為不好意思手都變麻木了,我用力從那個人的控制下掙脫出來,一臉通紅。老頭提高了聲音說:
“這種事就要弄它個水落石出,不要不好意思!我們可不是每天有機會乘飛機的,再說啊,誰不對美麗的東西感到好奇?”
我試探性地坐下來了。鄰座軟塌塌地歪在座位上。他有著這樣畸形的身體,看來是沒法系安全帶了。要是又發(fā)生先前那種顛簸,他肯定會被拋到艙頂上去。我瞟見她正用怨恨的目光盯著我,于是不自在地轉(zhuǎn)過臉。我站起來掃視機艙,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這就是艙里的人多起來了,每一個座位上都有人。這是怎么回事?莫非他們先前都躲在艙里面?這種事好像不太可能。不少人都站在走道上,他們都將視線投向我。不,他們不是看我,他們是看我的鄰座,這個面餅似的畸形人,這個空姐安插在我旁邊的定時炸彈。這些人的臉都繃得緊緊的。
于是我也往走道這邊移了移,免得擋住了他們的視線。我看見有兩位生著綠色貓眼的外國人對我的舉動很不高興,他們正譴責地瞪著我,說著我聽不懂的語言。他們似乎想要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我決定不理他們??墒亲叩郎掀渌娜艘豺}動起來了,他們發(fā)出聲音,有的還很激烈,我聽出來是在罵我。那些座位上的人也欠起身來朝我這邊張望??磥硎俏易隽诉`背人們心愿的事。我又試探性地坐下了,機艙里的騷動也隨著平息下來。但他們并沒有坐下,他們還在觀察。也許他們想要觀察我同旁邊這個人之間的故事?我同他之間會發(fā)生故事嗎?他笑了一下,這種笑哪里是笑,差不多是扮鬼臉來嚇人嘛。我盡量將身體斜向走道,免得我的手又被他捉住。老頭又在那邊說話了:
“我們不是每天都有機會乘飛機的?!?/p>
他說這話時甚至扶著座位站了起來,兩眼炯炯發(fā)光。我覺得他的眼睛又熟悉又好看,同誰的眼睛想象呢?啊,我記起來了,同那位蠟像青年的眼睛一模一樣!那么,他倆會不會是父子?現(xiàn)在就連旁邊這個人的目光也變得柔和了,他正崇敬地仰望著老頭,嘴唇嚅動,似乎想說什么又沒說出來。后來他一用力,說出來的是這樣一句話:
“我已經(jīng)變成兩截了,我還沒有習慣?!?/p>
老頭慈祥地望著他,指點著他那癟癟的身體對我說:
“你看他有多么美。他是個老派書生?!?/p>
老頭坐下去時前方的麥克風里響起了山泉流過的聲音,那聲音很快又嘎然而止。此刻,我的一貫干澀的眼里居然有了淚,鼻子也有點酸,可我弄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事。旁邊這人的目光還是像錐子一樣,我卻不再那么不自在了。我甚至鼓起勇氣來同他搭訕,我的聲音有點發(fā)抖:
“在你童年的那個院子里,是不是有三間茅屋啊?”
那人不出聲地看著我,他的手在抖。于是我又說:
“兩間是空屋,你同你伯伯住一間?!?/p>
我不敢說下去了,因為我感到他的布衫里頭的身體正在融化,他好像正在消失。但他卻扶著前方的椅背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然后又再輕飄飄地落回自己的座位里。他這樣做時,走道里的那些人都朝他和我投來贊賞的目光。他們,這些外國人和我的本國人,他們?nèi)创袅?,每個人的神情都那么熱切。我坐在座位上,心里突然有種滿足感,我覺得自己在某種程度上融入了機艙里的氛圍。
我們已經(jīng)飛行了6小時40分,時間過得多么慢啊。也許剛才時間在往回走?也許飛機的速度超過了時間?這些事我想不清楚,大概我的新鄰座是清楚的吧。我坐在一個硬東西上頭了,我伸手將它抽出來,是那本字帖,久違了的字帖。書脊上的那三枚美麗的指甲全都脫落了。我將書脊舉到新鄰座的眼前,問他:
“你看到了什么?”
他不出聲,在座位上扭動著,然后突然伸手一拍,將我的書拍到了地上。看來書里頭有令他害怕的東西。我撿起那本書,自己來觀察。三個凹進去的小洞都是實心的,并無什么異樣。說不定先前是我看花了眼,產(chǎn)生了幻覺。他為什么這么害怕這本書呢?老頭從那邊朝我拋來興奮的目光,警告我說:
“所有的嘗試都要謹慎啊?!?/p>
他示意我將字帖遞給他,我照辦了。他拿著字帖翻來覆去地看,還用牙去咬。他咬了幾下之后,書頁就散開了,于是他認真地讀了起來。他那么入迷,不時發(fā)出喝彩聲,惹得旁邊這個人也湊過去同他一起欣賞。我很后悔,先前我怎么就不知道用牙去咬它呢?我是怕自己中毒嗎?不,不是,我只是沒想到而已,我從來是個事后聰明的人。旁邊這個人伸出了他的手,將字帖住自己這邊扯,老頭也不示弱,緊緊地抓著書。兩個人的臉都憋紅了,都死死地盯著書里頭的什么東西。我欠起身一看,看見書頁上還是那些蠅頭小楷,同先前一樣,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茨敲醇?。下飛機不管了。他說話的聲音變得越來越響,或許是因為機艙里的寂靜吧。后面的話我就聽不懂了,似乎是在同一個賣柿子的小販討價還價,可是那個“價”又不是金錢,而是指甲。小販要三枚,他只肯出一枚。我聽得腦子里亂哄哄的,想要不聽都不行,他那么聲色俱厲,雄辯滔滔,像一名律師。我回想起他先前在地上啃地毯的樣子,對他的精力感到非常詫異。
“航班衛(wèi)星圖就是我設計的?!彼蝗挥只氐搅爽F(xiàn)實,得意地告訴我。
“那么,屏幕上顯示的并不是飛機航行的實況?”我吃了一驚。
“當然不是。你想想看,太空茫茫,我們怎么可能知道實況?”
“是他們請你設計的嗎?”
“是啊。航空業(yè)日漸萎縮,大家都在客艙里發(fā)抑郁癥。為什么呢,就因為內(nèi)心空虛嘛?!?/p>
他說了這句話之后就閉嘴了。我抬頭一看,一隊空姐過來了。她們走路的姿態(tài)與往常不同,雙臂前伸,輕輕擺動,像游泳一樣。她們的眼睛也不看旅客(大家都在睡覺呢),一律翻上去看著機艙頂上。這五個人走過去之后,老頭又開口了,他一點都不抑郁。
“空姐們長期缺少睡眠,患上抑郁癥的可能性很大?,F(xiàn)在你看看屏幕,我們只有一個小時就要到家了!”
我將那數(shù)字看了又看,又轉(zhuǎn)過臉充滿疑惑地瞪著老頭。
“這是設計上的問題,你只要順從安排,慢慢就會習慣的。哈,機長又回到駕駛座位上去了!不開飛機,他還能干什么呢?我和這位青年談過一次話,是他找我,他想到我那條街上去搞出版工作,你看這有多么好笑。他要我將他介紹給我們那里的企業(yè)。當然我拒絕了他,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道路,怎么能見異思遷呢?我把我的思想告訴他,他就打消了改行的念頭。可是他啊,他總是工作時開小差。據(jù)他自己說是因為太空的視野令他發(fā)狂!”
他說到最后一句又提高了嗓門。整個艙里都震響著他的聲音。
“也許我們飛得并不那么高?!蔽颐H坏卣f。
“原來你還不知道啊,這是太空旅行!’他嚷嚷起來,“你現(xiàn)在到走道里站一下看,看自己能不能站住?!蹦鞘且驗槲淖值膬?nèi)容而激動?這時老頭突然松手了,他對這個人說:
“寶貝歸你了。”
新鄰座解開上衣的扣子,將這本小書放進去,然后扣好衣服,仍舊歪在座位上。他的衣服里面本來就像沒有身體,現(xiàn)在這本書放進里頭,一點痕跡都沒有。老頭在那邊自嘲道:“精神糧食,人人都需要啊?!彼q豫了一下又說:“我住的地方滿街都賣這種字帖,還有俄文的呢。”
“俄文也能用毛筆寫嗎?”我問。
“那當然,什么不能用毛筆寫?你剛才不是從‘指甲花’里頭看到了嘛?!?/p>
“指甲花??”
“我是指那個出版機構(gòu),你剛才看到的正是那個機構(gòu),它無處不在?!?/p>
老頭的話令我頭暈。我到底看到了什么?那是一些色彩瑰麗的光波嘛,怎么會是“出版機構(gòu)”呢?我斜眼瞟視老頭,看見他紅光滿面,陶醉在夢想之中。我嗅到了新鮮的森林空氣,整個機艙里一下子充滿了這種活的氣流,前面的屏幕上出現(xiàn)了大興安嶺的原始森林,麥克風里響起解說員聲情并茂的解說。我掃視周圍,走廊上的人們已各就各位了。我們聽到了鹿嗚,年輕的小鹿跑出了樹林,大概后面有猛獸在追擊。這不是大興安嶺,是非洲
“如果你真想買字帖,可以隨時來找我?!?/p>
老頭遞給我一張寫著電話號碼的小紙片。是專用的紙條,上面有一部電話,旁邊畫著七個指甲。我收好紙條,心里七上八下的。新鮮的空氣令我亢奮,我生出了新的視覺能力。大屏幕已經(jīng)黑了,麥克風也沉默了,我站起來,看見幾乎整個機艙里的人都在沉睡。奇怪,森林的空氣竟有催眠的作用。我的目光甚至進入了頭等艙,我看見那些外國商人也在沉睡,有的人脖子上還流著血,像是發(fā)生了兇殺案一樣。陰影中有幾個空中小姐的頭部在那里一伸一縮。但那是不是空中小姐?怎么看上去又有點像雞毛撣子?似乎是,睜著眼沒入睡的只有我和這個老頭了,連鄰座都在打鼾。我不但沒有睡意,思維還反常地活躍著。老頭告訴我說,他已經(jīng)看到機長從駕駛室出來了,現(xiàn)在這架飛機成了空中無人駕駛的大家伙。他又嘆了口氣,補充說:“空中的道路條條都安全?!彼€說我們坐的這類飛機的機長脾氣都很古怪,一不高興就棄
我松開安全帶,起身到了走道里,一點都沒感到異樣。我看見老頭的臉漲成紫色,話都說不出來了,怎么回事呢?有人在我肩上拍了一下,回頭一看,是原先的鄰座。她身上那件紅色外衣臟兮兮的,但是她顯得很年輕,看上去40歲都不到。
“您看!”她指著我的新鄰座。
在他那空空的腰際,衣裳里頭,有個東西在動。我們聽到了鳥兒啾啾的叫聲。女士格格地笑了起來,笑得彎下了腰,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我的天,世上還有這種人!這下我真開了眼界了!回去以后我要對家人說,在從紐約飛往北京的客機上……”
“您的書在他的衣服底下?!蔽腋嬖V她。
“我知道,我知道!這是我的字帖在叫我啊?!?/p>
她突然一伸手,抓住那人的衣服一掀。那本書跳起來,落到了走道里。但她并不去撿字帖,而是用吃驚的目光看著他裸露的腰。他的腰真嚇人,只有茶杯那么粗,像一節(jié)20公分長的竹筒,蒼白而僵硬,在應該長肚臍眼的地方卻長著一枚大大的黑色的指甲。他醒來了,歉疚地看著女士,用衣服遮住腰。我覺得他眼里除了歉疚之外還有種如釋重負的輕松。是因為將自己的秘密揭示出來了嗎?
“他也是在出版社工作嗎?”我忍不住開口問道。
“當然。他是社長嘛!”女士嘲弄地大聲說。
男子眼里那種銳利的光芒完全消失了,他成了個普通男子,只是他的腰部有點嚇人,不過現(xiàn)在都被衣服遮住了。他溫和地看著我,他的眼睛也很美,令人想起玫瑰花。我覺得他在懇求我什么事,那懇求越來越急迫了。是同那本字帖有關(guān)嗎?此刻女士的腳正踩在字帖上呢。即使她用力踩著,字帖也還在震顫,像里頭有個小小發(fā)動機一樣。我問她可不可以將字帖讓給我,她緩緩地搖頭,顯出滿臉的悲哀。她說我已經(jīng)錯過機會了。
“這一類的異物從那里出來之后,就不再屬于任何人了?!?/p>
聽了她這句話,新鄰座直點頭??磥硭⒉恍枰业膸椭珵槭裁次依嫌X得他在懇求我呢?大概是我有心理問題吧。他們都是知情人,即使需要幫助也是內(nèi)部相互幫助。很可能他們都不需要幫助,只有我才真正需要幫助?
女士一路用腳踢那本書,將它踢到了緊急出口那邊的一個角落里。
她離開之后,新鄰座的臉上顯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在他的那邊,老頭已經(jīng)睡著了,他舒展著身體,像一條魚一樣嘴巴一張一合。這兩個人住在下面的某條街上,大概有著業(yè)務上的頻繁聯(lián)系。在暴風雨的夜里,他們有沒有呆在大樓的那間辦公室里,一同站在巨大的玻璃窗前,觀看天空里那令人蕩氣回腸的閃電?
真的快到家了嗎?衛(wèi)星圖上的飛機已經(jīng)到達終點,所有的數(shù)字都消失了,可是飛機還在高空。
“我的工作同出版社有點關(guān)系,您是在國營出版社嗎?”
他對我的問題發(fā)出笑聲。難道我真是那么幼稚?我又想起他那茶杯粗的畸形的腰。一個生著這種腰的人是如何保持旺盛的活力的?先前空姐將他送來的時候,我還以為他奄奄一息了呢。我有點惱怒,因為他太粗魯。
“您別生氣。我們談另外的事吧。只要您一說起出版方面的事,我就忍不住要笑。我們還不如談談童年的軼事。您先前同我談的時候,我還沒有思想準備。后來我回憶起了很多場景。我現(xiàn)在的打算是,一下飛機,我就趕往那片樹林。您說說看,那種楓樹林,里頭長年累月堆著死鳥,會不會早就在砍伐潮中消失了呢?”
“我也覺得這種事早就不存在了。不過這并不影響……”我說。
“對!你說得太對了!”老頭在那邊大聲回應道,“我們社長是個不受影響的硬漢,三萬英尺的高空和地洞里對他來說全一樣。社長,您把您的蠶寶寶拿出來給她瞧瞧吧?!?/p>
他將手從衣服前襟那里伸進去,掏出一個紙盒,然后打開。是一個空紙盒,里頭什么都沒有。他又小心翼翼地關(guān)上了蓋子。他和老頭相視一笑。
“蠶寶寶體內(nèi)的生物鐘提醒我們生活的節(jié)奏?!彼掌鸷凶訒r說。
老頭和新鄰座的手握在了一起,他們在相互鼓勵。字帖一條街的居民為什么喜歡滿世界亂跑?是神奇的漢字激發(fā)了他們對于外界的胡思亂想嗎?這位像面片一樣的社長,卻不時給人金屬一樣的感覺,或許這也是那里的居民的氣質(zhì)吧。老頭微笑著告訴我:“地圖上沒有標出我們這條街?!蓖A艘粫核盅a充說:“不過你總是會找得到的,這種事一點都不難?!?/p>
我看著他們的時候,我又覺得新鄰座在用目光懇求我什么事。什么事呢?在這個沉睡的客艙里,有什么事是我可以做的呢?我的眼前出現(xiàn)一團黃色,啊,是那位穿黃色絲綢長衫的男子站起來了。他的夢都做完了嗎?他應該知道我們馬上要到家了。瞧,他還朝我做了一個問候的手勢呢。老頭又說話了。
“除了我們這些人之外,常常也會有一些可有可無的裝飾品隨著我們一塊兒來到飛機上,他們就像一些花邊。”
被老頭稱為“花邊”的這位穿黃衫的中年男子正在打開我們頭頂?shù)男欣罟裾覗|西。他一路找過來,將每一個行李柜打開又關(guān)上。他的動作很飄浮,但還是弄出了很大的響聲。人們依舊在響聲中沉睡,他們都不認為飛機就要降落了。他到底找什么呢?他的動作熱切而匆忙,他還將別人的行李翻過來翻過去的,他已經(jīng)來到我的座位旁了。我告訴他我頭頂?shù)墓褡邮强盏?,他笑了笑,露出雪白的牙齒,就沒有打開這個柜。但他也沒有往前去,他停下了,我聽到他的長衫里頭有東西在嗡嗡作響。會不會又是一本字帖?我注意到老頭和新鄰座都警惕地看著他,我自己也覺得這個人的黃衫太扎眼了,就在心里暗暗盼他走開。但這個人不但不離開,還將他那巨大的長衫下擺舉起來像一面旗子一樣擋在我們面前。這種如同火焰一樣的黃色很可怕。我求助地看著旁邊的兩位同座,他們臉色陰沉地一聲不響。
穿黃衫的男子衣衫里面嗡嗡作響的東西并不是字帖,是他的肚皮。這個襯衫裹著的大肚皮里面藏著一臺發(fā)報機嗎?他當然知道我們都不喜歡這種末日一般的黃色,他為什么故意挑釁?受了這種鮮黃色的刺激,我的太陽穴一跳一跳的,真熱!于昏頭昏腦中,我聽到這個人在同老頭交談。
“今年蠶豆長勢怎么樣?那片地還可以往旁邊拓寬一些吧?”
“您說的是油菜地。已經(jīng)沒有意義了?!?/p>
“怎么會沒意義,應該還是會有些收獲的?!?/p>
“那種收獲沒有意義?!?/p>
“可是你還在天上飛來飛去的。”
“您說過,我是生活中的花邊嘛?!?/p>
我看不清這兩個人的臉,從他們談話的語氣聽來,這兩個人好像在調(diào)情。他們之間到底是對立的還是一伙的,實在是弄不清。我恨這個人,他用長衫的黃色搞得我神情恍惚,還有點惡心。他們還在一來一往地交談,似乎新鄰座也加入了談話??磥硭狞S衫只是針對我的,因為旁邊這兩個人都不受影響,都保持著頭腦的清醒。我不甘心,掙扎著想聽懂他們的交談。我越掙扎,越抓不住要領,到后來連他們話里頭的詞都聽不清了。我用力站起來,面對黃衫立在過道里。
“你看,你還是很有影響力的嘛!”
老頭的聲音清晰地在我背后響起,他在對黃衫說話。他的話音一落,黃衫就將衣裳的擺收攏了,還給我讓道讓我過去。我并沒有要過去,可他既然給我讓道,我覺得自己就應該過去。于是我就走到緊急出口那里去了。其間我回了一下頭,看見黃衫已經(jīng)坐到了我的位子上,他們?nèi)齻€人還在繼續(xù)討論。
在緊急出口這里,老鄰座和“蠟像”青年并排坐在座位上,兩個人都變成了蠟像。一名空姐正用一個很大的噴壺往他們臉上噴水??战慊剡^頭來對我說:
“您瞧,意志的力量有多么驚人!”
我反問她道:
“這也屬于您的工作范圍嗎?”
“當然!”她高興地回答,“如果人不能隨心所欲地工作,工作不就失去它的意義了嗎?據(jù)我所知,有人還在休息間練書法呢!”
女士和青年的頭發(fā)衣服都變得濕淋淋的,即使在幽暗的光線中,我也看得出他們倆精神煥發(fā),目光炯炯。
“飛機正在降落嗎?”我憂心忡忡地提出這個問題。
他們?nèi)齻€人都笑起來,齊聲道:
“不可能吧!”
空姐提著空壺進休息室去了。女士拍了拍旁邊的座位,建議我坐在濕漉漉的椅子上。
奇怪的是我一坐下去心就靜下來了,而且我的心思也一下子離開了飛機。我開始思考我的日常工作。我在一個圖書館工作,我的女上級對我的工作從來就不滿意,總想將我調(diào)去做清潔工,所以我壓力很大。在高空,我將這些煩惱丟到了九霄云外,是因為周圍事物太陌生了,吸走了我的全部注意力。這時那位空姐又過來了,她往我頭上也澆了些水。我感到水正從我的脖子那里流到胸前背后,但是我一點都不難受,反而情緒非常振奮,一下子就產(chǎn)生了要改變自己的世俗生活的念頭。我打算一回到圖書館就去向老太婆表明態(tài)度:我只做份內(nèi)的工作,任何不合理的安排我都將堅決抵制。如果她要調(diào)我去做清潔工的話,我就辭職,到郊區(qū)去做一名花農(nóng)。我去郊區(qū)考察過好幾次了,花農(nóng)的工作雖然辛苦,對我來說還是很有吸引力的。我一貫喜歡植物,我在我的小小陽臺上種了一些小型植物。只要我向它們施一點肥,它們馬上茂盛地生長起來,這種靈敏性每次都令我感到萬分驚訝。所以現(xiàn)在,一想到自己有可能去租幾畝地來栽培玫瑰花,我就渾身是勁,躍躍欲試。啊,玫瑰花,我生來就該干這個,從小我就愛在屋前種這種那的,我怎么會稀里糊涂當上了一名面色蒼白的圖書管理員?怪不得老太婆要我“趁這次出國機會思前想后,將自己的生活好好地做一個安排”!我這樣冥想之際,我的目光始終盯著空姐手中的那把噴壺。這是澆花的噴壺啊,飛機上怎么會存放著這種東西?她看出了我的心思,她說她在家門口弄出了一個小小的菊花園,這把噴壺是從家里帶來的。她說服了領導讓她隨身帶著這把壺。
“您的上級真開明!”我羨慕地說。
“是啊?!彼f話時目光飄忽,“總得有一樣東西讓我們回想起我們地面的那個家吧,懸在空中的感覺并不那么好受?!?/p>
她走了以后好久,我還在瞪著眼細想我的花農(nóng)的計劃,我感到生活的道路一下子在眼前拓寬了。做清潔員也很好,因為工作時間短,每天還可以利用下午時間去給那些花農(nóng)打工。我想得入了迷,我的樣子一定很像那種蠟像。
“人間的生活多么美妙啊!”旁邊的青年語氣熱切地說。
現(xiàn)在我們?nèi)瞬⑴抛谀抢铮覀兌汲聊?。在清新的、水淋淋的氛圍里,我的眼前展開了今后生活的生氣勃勃的前景。我一下子就懂得了旁邊這兩個人的心思。大概有追求的人就無所畏懼吧。剛上飛機不久,我就感到了這位女士不同凡響,但那時我還沒有覺察到客艙里的整體氛圍。我在國內(nèi)常坐飛機,可以說對客艙里的那種旅途氛圍是比較熟悉的,有時我也發(fā)現(xiàn)過一些神秘的現(xiàn)象,不過我都沒有去細想。而一下飛機,回到日常生活里,我就將飛機上發(fā)生的事拋到了腦后。也許是因為我多年的疏忽,我體內(nèi)對于某種事物的感應終于在這一次達到了一個突破?該看見的都會被我看見,時候已經(jīng)到了!我的口里有玫瑰花的甜味,一束一束的金箭在空中游移。我旁邊的這兩個人正在接吻,女士吻一下她年輕的情人,又轉(zhuǎn)過頭來摟住我吻一下我的臉頰。我有點不習慣這種西方人的熱情,但她帶來那么濃郁的芳香,大自然的芳香,我快要被她口里的氣味醉倒了。我也聞到了青年男子散發(fā)出來的氣味,那是東北松的氣味,毛毛細雨里的東北松。我想起了一件事:那把噴壺里頭到底裝的是什么水?是空姐收集的花間露水嗎?
我已經(jīng)決定了,我要同老太婆決裂。今后要么做清潔工,要么就去郊區(qū)當花農(nóng)。在空余的時間就去買“指甲花出版社”的字帖來研讀。我隱隱地感到了,那個出版社大概是一個地下出版機構(gòu),隱藏在龐大的市區(qū)人口之中,要通過某種暗號才能找到它。大自然的清香,指甲花,玫瑰花,噴壺,梔子花,這些異物今天都聚集到飛機上來了,也許是有人將奇妙的香水噴灑,使人產(chǎn)生的幻覺?
“女士,外面正在下小雨,您需要雨傘嗎?”
長臉的空姐來到了我面前,她變得彬彬有禮了。為什么只問我一個人?她舉著一把兒童花傘,像逗小孩一樣在我眼前轉(zhuǎn)動。我的頭又暈起來了,我很生氣。
“還沒有降落,你怎么知道在下雨?!請您將雨傘放下!”
我?guī)缀跖叵饋怼?/p>
她將花傘塞到我手里就跑開了,旁邊的青年在感嘆:
“多么精巧的小傘!下雨多么好!”
我將傘扔在腳底下,還是氣呼呼的??战銓⑽业暮眯那橐幌伦悠茐牡袅?,看來飛機上不光讓我心里通明透亮,還有種濃黑的陰影在對我步步緊逼啊。
“金菊梅!金菊梅!你害得我好找啊!!”
一個令我毛骨悚然的聲音從客艙的另一頭響起,是我的上級、老太婆在叫我呢!世上怎么會有這種事?!
她走過來了,滿面春風地站在我面前,我聞到了白蘭花的幽香。老太婆起碼年輕了十多歲,頭發(fā)梳得溜溜光,身穿清爽的香云紗上衣,她的小眼里射出誠實的光芒,她將雙手親切地搭在我肩頭。我忽然感到一種近似血緣的關(guān)系將我和這個年長女人連在一起了。我極力掙脫這種感覺。
“金菊梅,你成長得真快啊!我老了?!?/p>
她傷感地捏了捏我的肩膀。我看著她,我感到她的目光、還有她眼睛的形狀似曾相識。啊,這不就是我在幾個人臉上都看到的那種“美目”嗎?老太婆真的很美,為什么我以前從未注意到呢?
“不要拋棄我,”她盯著我的臉說,“管理圖書是-高尚的事業(yè),書中自有玫瑰園。”
“我沒想到您,您……我真沒、沒想到?!蔽医Y(jié)結(jié)巴巴地說。
這時旁邊的青年站起來了,他端著一部照相機,不由分說地拍下了我和老太婆重逢的瞬間。拍完之后他還說:
“瞧,多么美妙的人間奇遇!”
鄰座女士也站起來了,不住口地說:
“你們真是母女嗎?真的嗎?我聽說你們失散幾十年了,是真的嗎?世界上怎么會有這種巧遇?你們倆長得真像啊!”
我紅著臉,低著頭不出聲。但是老太婆卻高興起來了,她放開我,走到過道中間,舉起她的雙臂向整個客艙里的旅客宣布:
“今天,我在這里同我的女兒重逢了!我們永世也不分離了!”
熱烈的掌聲響起,所有的人都站起來了。
我抬起眼看著她,我在心里嘀咕:這就是那個成天看著我不順眼,監(jiān)視我的一舉一動,一心要將我調(diào)去做粗活的老太婆嗎?她看上去對我充滿了柔情,她在編故事,她告訴大家說我們多年失散,她一直在世界各地尋找我的蹤跡。她還說她今天“夢想成真”了,這是因為我們這次飛行“不同凡響”,她一上飛機就感到了這個。
現(xiàn)在我和她,還有鄰座女士,“蠟像”青年,我們四個人坐在這排位子上了。老太婆握著我的手,女士則握著青年的手。我心里生出一種奇異的緬懷,一種感動,我的思路一下子變得非常清晰。我開始相信老太婆的故事了,她多么有遠見啊。為什么我要擺脫她?不就是因為我自己性格輕浮,缺乏耐力嗎?要不是她老人家為我安排了這次旅行,我至今還蒙在鼓里,把這位一心為我著想的親人看作敵人呢。以我的這種性格,即使是到了郊區(qū),當上了花農(nóng),也不會有好的結(jié)局的。難道花農(nóng)就可以不受當?shù)氐摹袄咸拧钡墓苤茊?想到這里,我眼前出現(xiàn)了黃昏的玫瑰園,戴草帽的花農(nóng),一位朦朧的老太婆站在視線的盡頭,將濃黑的長長的身影投在地上。那個人就是身邊這一位,她無處不在。她的手很溫暖,她的香云紗的衣服散發(fā)出山間野花的清香,令我心曠神怡。是啊,她終于找到了我,尋找的過程該有多么漫長!
旅行變得美好起來了。此刻我甚至希望飛機不要馬上降落,讓我和老太婆多呆一會兒!我伸著脖子打量我原來的座位,看見穿黃衫的那一位舉著手向我表示友好致意。其他兩位也很興奮,都撐在椅子靠背上看著我這一邊。
“我們要最后才離開。當客艙里的人都空了之后,真相就顯出來了。金菊梅啊,我對你抱著很大的期望呢。我對我自己的女兒反倒沒有期望?!?/p>
老太婆的話逗得鄰座女士格格地笑,可是在我聽來,這并沒有什么好笑的啊。
她又指著地上踩臟了的那本字帖對我說:
“你看,有時候,人只好將理想踩在腳下,不然就不能前進。出發(fā)前我還在念叨:‘金菊梅,金菊梅,你真是‘當局者迷’啊!我念著念著差點不想動身了,可是我又聽到你在哭。那時你是不是在哭?”
“有可能吧?!蔽艺f,“我記不起來了?!?/p>
“因為你在哭,我就撇開一切出發(fā)了,我可是公務纏身的人啊。我被我丈夫像運傷員一樣運上了飛機,整個去紐約的途中我就像死過去了一樣?!?/p>
老太婆的話音剛一落,客艙里的麥克風突然響起來了。播音員要大家拿好行李,按秩序出艙。艙里面開始騷動,行李柜被劈劈啪啪地打開了。我看見黃衫、老頭,還有新鄰座都已經(jīng)站在過道上,他們?nèi)齻€人都沒有行李,他們的脖子一伸一伸地在人群里找什么東西??墒秋w機并沒有降落,窗外白茫茫的,這些人怎么沒有注意到呢?
老太婆湊在我耳邊說:
“這些全是假相,我們不要動,很快就會真相大白了。”
“蠟像”青年輕輕地嘆息道:
“生活中真是充滿了意外啊!誰會料到這樣一個稱心如意的結(jié)局?”
鄰座女士撫摸著青年的臉頰,鼓勵他說:“一切都會好的?!?/p>
外國人和中國人一律都擠在過道里,臉上顯出期盼,像鴨公一樣伸脖子??战銈兒湍切┓諉T都沒有露面,大概躲起來了。氛圍變得無比曖昧。我估計我們大概仍在幾萬英尺的高空,我等待著麥克風重新宣告飛機降落。但飛機顯出不了了之的作派,過了好久仍沒有任何宣告。飛機仍在白茫茫之中平穩(wěn)行進。我觀察這些旅客,發(fā)現(xiàn)他們大都是顯出嘲弄的表情靜靜地站在那里,沒有人再伸脖子了。就連黃衫也板著臉安靜地站在那里。他的黃衫太醒目了,我一抬眼就看見他,我覺得他很鎮(zhèn)定。
老太婆握著我的手,她在暗暗地給我力量。會發(fā)生什么?
她用力捏了一下我的手心,令我想起兒時外婆牽著我走在橋上給我壯膽。怎么回事,人們都往我們這里涌過來!原來緊急出口已經(jīng)打開了,滑梯伸向白茫茫的外面,人們一個接一個地從那梯子上滑下去。所有的人都毫不躊躇!我的天!
我全身像篩糠一樣發(fā)抖,老太婆搖晃著我的肩頭不住口地問:
“你沒事吧?你沒事吧?我有救心丹,你要不要吃??”
我聽到艙里亂糟糟的,所有的緊急出口全打開了。似乎是,每個人都迫不及待地要往下面去,而且他們大部分都提著行李。我也沒看到任何人穿救生衣。
艙里的人越來越少了,只有我們四個人(不,三個,那青年已不見了。女士在微笑)坐在那里沒動。我一直在朝滑梯那頭看過去,那下面什么也沒有,每個溜下去的乘客在消失得無影無蹤之前都發(fā)出過一聲呼喊,在我們聽來那就如同深淵里的回響。
最后下去的是我的新鄰座,他排在隊伍的最后,他看上去充滿了熱切的希望,又好像有所顧慮。他一直在念叨:“不知道我的腰受不受得了啊?”
然后他就無聲無息地滑下去了,他沒有發(fā)出呼喊。
隨后所有的緊急出口都自動關(guān)閉了,燈也熄了。我悄聲問老太婆:
“這就是真相嗎?”
“不要出聲,飛機在降落?!?/p>
飛機真的在降落,大約五分鐘后,聽見“吭”地一聲響,我們著地了。我心里突然升起莫名的遺憾,我不知為什么覺得我應該跟隨其他人一塊從滑梯上滑下去,現(xiàn)在是永遠失去那種機會了。
出客艙后鄰座女士也不見了,只有老太婆緊緊地抓著我的手臂,像怕我逃跑一樣。很快我們就到了取行李的大廳。我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從我眼前飛跑過去。啊,是細腰的鄰座!我不顧一切地追到外面,他舉著一把雨傘,跑著跑著就騰空了。他消失在遠方的雨霧之中。我回到行李廳,默默地取了行李,默默地同老太婆一塊登上了機場大巴。周圍全是陌生面孔。我愁眉苦臉地對老太婆說:
“我總是追不上?!?/p>
她輕聲回答:
“這倒不失為一件好事?!?/p>
然后她轉(zhuǎn)過臉去看窗外,而她的手則溫存地捏了捏我的肩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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