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拉萊·喬婭很清楚,2003 年12月17 日她拿起麥克風的一剎那,就等于在自己的死刑判決書上簽了字。
但身高只有1.5 米的她,還是向舊軍閥、戰(zhàn)爭罪犯和宗教極端主義者發(fā)起了最猛烈、最震撼的抨擊。
這里是阿富汗,一個八成的婦女不識字、男人幾乎都不想改變這一現(xiàn)狀的國度。選擇當一個憤怒而叛逆的女人,就是在給自己惹殺身之禍。
喬婭是阿富汗歷史上最年輕、也最有影響力的女議員。2003 年的第一次公共演講,使她成為率先向阿新政府中的軍閥宣戰(zhàn)的勇敢少女。她因此上了世界媒體頭條,但也從此生活在死亡的陰影中。
從難民到秘密女校教師
1978 年蘇聯(lián)入侵阿富汗時,喬婭剛出生四天。當天她的父親就放下手頭的學術課題,投入抗蘇戰(zhàn)斗,從此消失在群山之間?!澳且院螅覀兯赖亩际菓?zhàn)爭?!眴虌I說。
她最早的記憶,是一群警察來搜查她家,尋找父親去向的線索。當時,她緊緊抱著母親的腿。為了讓10 個孩子活下去,母親帶著他們躲開警察,越境來到伊朗的難民營。
這座骯臟的“帳篷城市”蝸居在古絲綢之路的一角,難民們被伊朗政府視為二等公民。晚上,野獸常常在帳篷間出沒,攻擊兒童。在那里,喬婭母子得到消息:父親被地雷炸傷,失去了一條腿。
難民營沒有學校,喬婭的文盲母親卻決心讓孩子們接受教育。于是,他們再次舉家出逃,來到巴基斯坦西部的難民營。在那里,喬婭開始念書。
從青少年時代起,她就閱讀自己能看到的所有文學作品,從波斯詩歌、布萊希特劇本,到馬丁·路德·金的演講。她還把新發(fā)現(xiàn)的文學天地向包括媽媽在內(nèi)的難民營中年長的婦女作了描繪。
喬婭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喜歡教書。她16 歲時,一個叫“提高阿富汗婦女能力組織”的慈善機構提出一個大膽建議:去阿富汗,在塔利班眼皮底下辦一個秘密女子學校。
于是,喬婭帶著僅有的幾件衣服和少量書籍潛入阿富汗,“我生活中最美好的日子”開始了。喬婭對被迫穿全身罩袍厭惡至極,在街上經(jīng)常遭到宗教警察的騷擾,甚至受到死亡威脅。但她說為了女孩們的自由,這一切都值得。
喬婭多次險些被抓。有一回,她在一戶人家的地下室給一群女孩上課時,主婦突然高喊:“塔利班!塔利班!”喬婭說:“我讓學生們躺在地上,不要出聲。我們聽到頭頂上方的腳步聲,我們等了很久。”
在許多情況下,是普通的陌生人幫她脫離險境——通過故意給警察指錯方向。“在阿富汗,每天都有數(shù)百到數(shù)千名普通婦女在充當我們姐妹的守護者。”
一語震驚阿富汗全國
塔利班被美國人打跑后,過去割據(jù)的軍閥們又回來了。
“大多數(shù)西方人都受了誤導,以為阿富汗婦女受的束縛和壓迫始于塔利班政權。這是個謊言。許多最殘酷的暴行,都是由原教旨主義‘圣戰(zhàn)’組織在1992 至1996 年內(nèi)戰(zhàn)期間犯下的;他們制定的欺壓婦女的法律被塔利班繼承。現(xiàn)在這些人重新掌權,馬上就沿用以強奸來懲罰敵人、獎勵士卒的老行徑。”喬婭說。
在2003 年那場改變喬婭命運的演講中,她在會議帳篷內(nèi),向501 位代表、外交官、行政官員和記者表達了她的憤怒。那是由聯(lián)合國主持,阿富汗各部落、族群和宗教代表參加的支爾格大會(即大國民會議),正在討論制定新政府的憲法綱領。
當喬婭從一排排電視攝像機前走過,進入會場時,第一個印象是:這里充斥著“軍閥、戰(zhàn)爭罪犯和法西斯分子等阿富汗最臭名昭著的人權踐踏者”,這是一群對民主毫無興趣的人。
喬婭參加那次支爾格大會的目的,就是要向全世界揭露阿富汗政權的黑幕。她是完全由婦女投票選出的114 名女性代表中的一員。聽到小女兒當選議員后,喬婭的媽媽哭了——出于對女兒安全的擔心。
為了能在大會上發(fā)言,喬婭連續(xù)多日糾纏會議主席。但她一開口,就讓主席后悔莫及。
“我的同胞們,我不得不批評你們:為什么你們允許支爾格大會的合法性被這些罪犯玷污?正是他們造成了我國的四分五裂,他們就是現(xiàn)今阿富汗的兇手,他們憑什么出現(xiàn)在這里?”
膽小的人開始議論,一些人則用力鼓掌,更多的人則驚呆了?!澳切┤藨摫凰偷絿H法庭審判?!?/p>
她才說了一分半鐘,突然聽不見自己的聲音——話筒被粗暴地切斷電源。臺下一群群暴怒的男人揮拳向講臺撲來。第一排的一個宗教極端分子大喊:“與俄國佬一起滾蛋!”另一個女代表也吼道:“脫掉這個婊子的褲子,再用它絞死她。”
在支持者的保護下,喬婭倉促地離開會場。當晚,一群男人沖進女代表暫住的大學宿舍,叫囂要求交出喬婭:“那個婊子在哪?!我們要找到她,干了她,再宰掉她!”
喬婭的發(fā)言主宰了當天的新聞,隨后被傳送到世界各地。后來聯(lián)合國介入此事,為她提供了安全的住所和保鏢。
生活在祖國的流亡者
當喬婭回到家鄉(xiāng)法拉省,眾多民眾夾道歡迎,鄉(xiāng)親們把她看作家鄉(xiāng)的女英雄。
然而快樂沒有持續(xù)多久,2004 年4月28 日,一個路邊炸彈在她的護衛(wèi)車隊前爆炸。只因兇手過早引爆,喬婭才躲過一劫。兩個月后,一伙持槍匪徒襲擊了她所在的孤兒院,幸好當時喬婭外出了。
喬婭是一個不知道“閉嘴”的姑娘,這也為家人帶來了危險。她結婚時,從婚禮現(xiàn)場外很遠處就圍起了警戒線,來賓都要搜身。她丈夫至今仍然隱姓埋名,夫妻倆更是離多聚少。
在2005 年議會選舉中,盡管被反對者謾罵為“婊子”和“伊斯蘭敵人”,27 歲的無黨派候選人喬婭還是在無數(shù)女選民的支持下,成為最年輕的議員。她以為,這回自己終于可以暢所欲言,不會被“禁聲”了。但她第一次在議會發(fā)言時,麥克風再次失靈。
2006 年5 月,當喬婭在議會發(fā)表一篇抨擊強奸的演講之后,一些憤怒的議員同事開始向她投擲水瓶和涼鞋,她只得躲到桌子底下。
一年后,由于拒絕為批評議會像動物園道歉,喬婭被表決暫停了議員任期(本應為5 年)。但是,那些罵她“婊子”、揚言要殺她的男議員卻沒有受任何懲罰。
在自己的祖國,喬婭過著逃亡者的生活。她叔叔承擔著護衛(wèi)工作,每天夜晚,他們都要轉移不同住所,以防遭人暗算。
為了隱藏自己的身份,喬婭不得不每天穿著她曾與之戰(zhàn)斗過的全身罩袍。她覺得那就是她生活的“裹尸布”。即便如此,喬婭的處境并不比在塔利班時期好過,她已經(jīng)躲開了5 次暗殺。
然而,喬婭從來沒有想過向軍閥和原教旨主義者妥協(xié)?!拔蚁?,終有一天,我的名字會被鐫刻在為阿富汗人的自由獻身的長長名單上。我不會違背真理,我不害怕在尋求真理和正義的路上獻出生命?!?/p>
(李箐摘自《外灘畫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