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道關系的演變

古佩沖

文道關系歷來是人們討論研究的一個熱點，覽眾家之所長，不僅出發(fā)點各不相同，甚至對文道關系的范疇定位也不盡相同，在文道關系的歸屬問題上，就已表現(xiàn)出不同專業(yè)的專業(yè)拉攏傾向，所以文道關系已經(jīng)“被隸屬”于好幾個專業(yè)，有言曰：“文與道是中國散文學史上的核心概念之一”，有言曰“文道是隸屬于文學史論、文學本質論的概念”，亦有曰：“文道問題是中國美學的基本問題”，當然，說“文道”是中國古代文藝理論中一對基本范疇的聲音也不在少數(shù)。

不僅如此，在各個專業(yè)對文道關系歸屬問題的爭論中，對“文”“道”的定義也是眾說紛紜，有說“文道關系”便是“德言關系”，這里將“文”等同于“言”，“道”等同于“德”；有根據(jù)宋代理學所說，認為“文”“道”關系實質上便是文學與道德的關系，這里將“文”等同于“文學”，“道”等同于“道德”；也有人堅持“文道”便是“文質”，將“道”等同于“質”等，這些說法各有道理，都有不同朝代不同思潮的關鍵人物作為切入點。

先秦時期，孔子曰：“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逼涞茏訉⒃摼湓捠珍浽凇墩撜Z·雍也》當中，這是人們較為認同的文道關系之發(fā)端，“文”和“質”的關系是“彬彬”，在此處“文”并不是單純指的文字、文章、文學，而是更廣義的說一個人的文采，是一種合乎“禮”的外在表現(xiàn)，這種表現(xiàn)不能狹義的理解為寫出之文，而應該更廣義，現(xiàn)在所說之“文”，概念則略顯狹隘，所以在理解此“文”時，應知道此“文”非彼“文”，這樣才能更好的體會“文質彬彬”，“質”在此可以廣泛的理解為人的品質，內在，質樸之本，清劉寶楠在《論語正義》中曾提到：“禮，有質有文。質者，本也。禮無本不立，無文不行，能立能行，斯謂之中?！贝司湓捳@示了“文”與“質”的內涵和關系，可以很好的用來解釋“文質彬彬”的意境。但應該注意的是，在此處，孔子所說還是“文”與“質”的關系，與后來所說的文道關系還是有一定區(qū)別的，但兩處所說的“文”卻是一樣的，都是廣義之“文”，后人從“文質”衍生出了“文道”，“質”與“道”應該是交集的關系，而不是相等或者包含的關系。

孔子之后，先秦諸家中最先將“文質”較為明確的發(fā)展到“文道”的是荀子，例如在《荀子·正名》中，荀子曾提到“辨說也者，心之象道也”，此處之“道”，為“治之經(jīng)理也”，也提到“聽則合文，辨則盡故”，此處之“文”，便是“文質”之文。荀子還說：“圣人也者，道之管也。天下之道管是矣，百王之道一是矣，故《詩》、《書》、《禮》、《樂》之歸是矣。”認為天下之道盡由圣人來操控統(tǒng)一，所以宗圣、征經(jīng)便可得“道”。“文”“道”在荀子處已經(jīng)明晰，為后來人們討論文道關系奠定了基礎。諸子中韓非子對“道”的解釋，很符合當時的“道”之初源：“道者，萬物之所然也，萬理之所稽也。理者成物之文也，道者萬物之所以成也.…圣人得之以成文章?！痹诖伺c荀子有相似的觀點，都認為圣人得道以成文。

最早對“文”與“道”的關系進行系統(tǒng)闡述的是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劉勰，劉勰在《文心雕龍》中曾多次提到“文”“道”，例如在《文心雕龍·原道》中曾說：“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此處觀點仍有借鑒荀子所說的“圣”“道”“文”之關系，在《文心雕龍·原道》中劉勰還提到：“文之為德也大矣，與天地并生者何哉？夫玄黃色雜，方圓體分，日月疊璧，以垂麗天之象；山川煥綺，以鋪理地之形，此蓋道之文也。”劉勰所說的“文”與“道”還較完整的保留著“文”與“道”的廣義的概念，是較為原汁原味的“文”“道”，還沒有被過多的框架或者定義所削減，文道關系發(fā)展到劉勰這里，還是與開始被提出是一樣，傾向于“文道并重”，并沒有厚此薄彼，而且較為原汁原味的保留了“文”“道”在提出時的含義。

而到了唐代，文道關系進一步發(fā)展，為了輔助古文運動，為了在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下恢復文風，韓愈柳宗元等人提出了“文以明道”，這是對文道關系較為明確的定義，韓愈曾在《爭臣論》一文中提到：“君子居其位，則思死其官；未得位，則思修其辭以明其道。我將以明道也，非以為直而加人也?！痹凇洞鹄钚悴艜分幸苍f：“愈之所志于古者，不惟其辭之好，好其道焉耳?！彪m然都沒有明確的提出“文以明道”四個字，但卻表明了韓愈對“文”“道”的觀點，基于社會環(huán)境背景的不同，韓愈在此所說的“道”已與最初之“道”有所不同，韓愈在此更側重的是道德、儒家之道，相對本原之“道”，已經(jīng)較為具體，但也因為如此，使其框架痕跡明顯，有了局限性?！拔摹痹诖藭r也已經(jīng)更確指文章、文賦、文體，結構形式、文本等，“文”已經(jīng)不再是初被提出時的廣義之“文”，而且“文”在此已經(jīng)與“道”不是“彬彬”的關系，“文”的地位已經(jīng)不及“道”，“文”是用來明“道”的工具，不過雖然韓愈認為“文以明道”，但其個人還是很強調“文”的作用，對“文”很重視，韓愈曾說“愈之志在古道，又甚好其言辭”，他并沒有因為強調“道”而貶低“文”，雖然在此時“文”已無法與“道”比肩，卻并沒有被人們所“抑”。柳宗元在文道關系上同韓愈有所同，也提倡“文以明道”，但柳宗元的“道”與韓愈的“道”卻有所不同，柳宗元更強調“道”的經(jīng)世致用，講究“道”的實用之處，此處的“道”與本來之“道”更加不同，但在當時，這卻是先進的，更是被人們接受的，“道”在此也發(fā)展的更具體。

韓愈之后，其女婿李漢繼承并發(fā)展了韓愈的主張，曾在《昌黎先生集序》中言：“文者，貫道之氣也”，提出了“文以貫道”的理論，這在后世也是較為被人看重的一個說法，但文道關系發(fā)展到李漢這里，已經(jīng)有了揚道抑文之勢，這與韓愈和柳宗元還是有一定不同的，“文”已經(jīng)徹底淪為一種工具，用以貫道，不是為了表現(xiàn)道，而只是用來做個線索貫道，而且此時之“文”相較韓柳之“文”更狹隘的指向文章、文賦、作品。文道關系發(fā)展到這里便已經(jīng)基本形成后世所說的文章表現(xiàn)與道德品質的關系，雖然“文”與“道”所指之物皆大打折扣，只取了原意的一部分，而且是在發(fā)展過程中人們取了自己所需的一部分，為了達到某些正面的目的，而削減了某些文道的意義，比如為了恢復文風，為了諷刺時事等，但人們對文道關系“被定義”的方面研究確實更深入，沿著“文學”與“道德”后世又產(chǎn)生了不同的說法。

到了宋代，理學興盛，又是一個不同的社會環(huán)境，文道關系便不自覺的隨著社會之風有所重釋，人們自然要將“文”與“道”解釋的更符合當時的發(fā)展需要，這種情況下，便產(chǎn)生了“文與道俱”的說法，蘇軾和歐陽修在文道關系上雖然繼承了很多韓愈柳宗元的文道思想，但也有了進一步的發(fā)展，他們已經(jīng)看到重“道”輕“文”所帶來的一些社會現(xiàn)象，這使得蘇軾歐陽修更加注重兩者并行，歐陽修說：“我所謂文，必與道俱”，蘇軾也是相當重視“文”的，其自身也是甚喜為文?！拔摹迸c“道”發(fā)展到這里，“文”仍舊是相當明確的指做文，文法，文章，文體，是人們實實在在可以看到的“文”，而不再是最初包含廣義之“文”，“道”也不再是形而上的“道”，而是更確指人的品質，道德。但蘇軾和歐陽修都默契的選擇了努力提高“文”的地位，使其與“道”俱，而不再刻意貶低。

但同時期，理學家們和文學家們的觀點有著明顯的不同，周敦頤在文道關系上就提出了不同于“文與道俱”但卻影響深遠的說法，那便是“文以載道”，這個說法是眾多文道關系中流布較為廣泛影響較為深遠的一種，周敦頤認為：“文所以載道也，輪轅飾而人弗庸，徒飾也，況虛車乎？”“文以載道”之說強調的是“文”是作為工具，用來“載道”，這本身便是將“文”放在了“道”之下，揚道而貶文，另外兩位理學家程頤和程顥更是提出了“作文害道”之說，“文”之地位發(fā)展到他們這里，和“道”已隔千里，早已不可相提并論。

北宋之后，南宋著名理學家朱熹對文道關系做了更詳細的闡述，提出“道者文之根本，文者道之枝葉”，倡導“文道一也”，認為文從道中流出，他的這些觀點是從源頭上對文道關系的一種平反，而且朱熹所說之“文”指的是“人所得而見者”，范圍十分廣泛，更接近于本源之“文”，朱熹所說之“道”也更符合形而上的“道”，文道關系到達朱熹這里，與文道初始的概念和關系更相似，雖然仍在一定程度上認為“文”從“道”中來，并不完全是平等關系，但其文道合一的觀點，確實是在為傳統(tǒng)的文道關系正名，并且在此過程中指出了一些先人有關文道關系的局限性，為后人考證提供了依據(jù)。

元明時期，人們更多的受到宋代理學之風的影響，在看待文道關系之時，講究經(jīng)世致用，更多的采取了理學當中揚道抑文的思想，有明顯的理學化道論傾向，如宋濂、王煒等人的思想，受金華學派影響很深，帶有明顯的理學色彩來看待文道關系，但大都逃不過一些已有的說法，比如“文以明道”“文以載道”等。

到了清代及現(xiàn)代，各家之言雜聚，人們各持己見，但都有所發(fā)展，沒有更標新立異的觀點成就一片氣候，“文”“道”及其關系從發(fā)端到發(fā)展到相對穩(wěn)定，整個過程分合循環(huán)，印證了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道理，分化統(tǒng)一，統(tǒng)一分裂，接下來的發(fā)展趨勢又是什么，需要我們共同去挖掘、研究。（作者單位：天津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