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把時光倒回到幾年前的那個下午。
當時,我正在煮一杯香濃的特級哥倫比亞咖啡,蘇曉棠就坐在咖啡屋外的石凳上。午后的陽光灑在她的身上,勾勒出優(yōu)美的金色線條,暗紫色旗袍,凌亂的發(fā)隨意挽成了一朵怒放的花。我隔著玻璃窗,偷偷地觀望著。
這個女子就坐在后巷,她很少來咖啡屋。每次來都是和一個看似很紳士的男人坐在靠窗的位置里,不刻,那男人就會很不合時宜地調(diào)情、挑逗。她用很小的聲音嚶嚶地笑著,那聲音像滋長在暗處的苔蘚,濕潤著我的心,覆蓋了,就再難除去。
每次的紳士都不同,但目的都是一樣的。桌上的咖啡還未放冷,他們早已不可耐地跳上了出租車,前往他們的樂園。
B
還記得蘇曉棠搬來的那天,惹起了巷子里不大不小的騷動。她當時穿著素色格子旗袍如海藻般的長發(fā)漫過腰身,鬢角甚至還插著一朵剛剛采擷下來的白月季。當她伸出一只白藕般的胳膊指向紅粉巷深處的時候,我的心驟然黯淡下去。她細高的鞋跟踩踏在地磚上發(fā)出叮叮咚咚的聲響,幾個搬家工人跟在后面,前前后后地搬著好幾個大皮箱和一盆盆的花。那時,如果佇立在巷子口,便會嗅到沿著一路的清雅花香,不知是從她身上還是從那一盆盆的花蕊中彌漫出來的。
蘇曉棠所在的紅粉巷是個燈紅酒綠的地方,人到了那里,靈魂是要跑出來幾魂幾魄的。她成了那里很出名的夜玫瑰,我的咖啡屋與她所在的夜總會只相隔一條街,我從未惠顧過她,她也從未惠顧過我。
每一次在巷子口與她相遇,她總是一套旗袍,眼波里仿佛凝著千滴水,滄桑得又仿佛煙波浩淼。她仿佛什么都看見了,又仿佛什么都沒放在眼里。我想不出像她這樣的女子為何要來紅粉巷這種糜爛的地方。
這地方不大,空氣中也充斥著混淆的味道,現(xiàn)代的,懷舊的,清新的,糜爛的,不論怎樣,我們在這里討生活,有人出賣勞力,有人出賣身體。有幾次,我看見蘇曉棠在后巷里出來攙扶著一個面相齷齪的酒鬼,走到路邊攔下一輛出租車,隨后鉆進去。
說不出為什么,親眼看見這樣的女子賣身,總讓我覺得,連自己的駐足觀望都變得可恥至極。
C
第一次進入蘇曉棠的家緣于一次巧遇。
當時她的卷發(fā)散亂,身體被一個大塊頭男人抵在深巷的墻上,青白色的墻映著蘇曉棠受驚嚇的臉,她的旗袍已被推在腰間,露出一雙完美的玉腿和圓翹的臀,那男人在努力地沖撞,她無力地掙扎著,喊叫著。我不知道從哪里來的勇氣操起地上的磚頭沖著那男人的后背砸了過去。那男人被打蒙了。我拽著蘇曉棠一路狂跑,跑到她家,我們面對面地大口喘著粗氣。她弓著腰,頭發(fā)披散,領(lǐng)口大開,我看見她誘人的鎖骨。她淡淡地問我:“你知道我住這。你跟蹤我?!碑敃r她的眼角還哏著淚,那淚像夜半的露水。
她從抽屜里拿出一包香煙,扔給我一支,她瞇縫著眼睛,吐出一輪輪玄妙的煙圈,她抽煙的姿勢很美,指間的紅暗煙火在視線里灼燒,猶如一顆墮落的火種。
吸完煙,她的身子傾了過來,我向后躲閃,她紅艷的唇凜冽地笑:“怎么,怕我要錢?”我連忙搖頭。她癱軟在床上,腳上的拖鞋蕩來蕩去,她輕佻地笑著,更似嘲笑,“你是怕自己不如那些臭男人?!?/p>
我的身體仿佛被她激怒了,我撲了上去,不容她喘息,吻,鋪天蓋地地附著在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膚,她的身體猶如柔韌的海草,冰涼濕潤纏繞在我的身上,我的身體仿佛沖進了無邊的海洋,欲望的潮水一脈接著一脈。
一切結(jié)束的時候,她背沖著我吸煙,空氣里散漫著灼燒的味道。“少抽些煙吧。”她把煙掐了,“是啊,那些花就快被煙熏死了?!彼挠牡卣f。
我坐在床上,看著她從衣柜眾多的旗袍里挑出一件朱紅色的錦緞旗袍,我看著她慢慢地穿衣,領(lǐng)口開得大大的,露出她瘦削的脖頸,我忍不住伸手將那紅色的盤扣一顆顆系好。她抬起頭,笑眼含煙地望著我:“成木然,你是這些年惟一肯幫我系扣子的男人。”我的手頓住了。
17歲那年,她被人強暴了,她回到家里,青梅竹馬的表哥斷然撕毀了婚約。
“我沒有想到男人是這么虛偽的動物,當時表哥只想到了我的清白毀于一旦,可完全不在乎被傷害的我,身體已經(jīng)冰冷到極點。他連我領(lǐng)口的扣子都不肯為我系。”
她的眼角滑出一顆淚,落在胸口,表情分明還在笑著:“他嫌我臟?!?/p>
“其實,那些男人更喜歡我什么都不穿的樣子?!彼n涼地笑了幾聲,“你放心,我不會纏著你?!彼p拍我的肩膀。然后在桌子上揀出一盒磁帶,懷舊的曲子----夜來香,從屋內(nèi)飄到屋外。
D
我知道,那天起,我徹底陷了進去。
若干個夜晚里,我和蘇曉棠幽會,在她的床上,然后換到我的床上。她從未向我要錢,我從未想到要給。我和她之間的關(guān)系里不能摻雜著錢的因素,否則,我會覺得在輕賤她的同時,也在輕賤我們之間,雖然我還說不清,我們之間是一種什么樣的情愫。
躺在我身旁沉睡的她,呼吸如此均勻安寧。每次,我吻著她雙眼,她的眼是溫潤的。蘇曉棠戲謔地看著我說:“奇怪,我好像在你的身邊才能睡得安穩(wěn)?!彼乜粗?,“我們怎么像認識了好久?!?/p>
有些人,相遇了,就一輩子忘不了。
我撫弄她額頭的亂發(fā)無端地揣測著,我和她的心到底相隔多遠。我想,或許,身體無限接近的兩個人,靈魂也會無限地接近。
或許,我和蘇曉棠之間,從未陌生。
當蘇曉棠問著:“成木然,你究竟迷戀我什么?”
我不知如何回答她:“能說得清楚的就不是迷戀了?!彼龂聡碌匦χ?,露出潔白的牙齒。
每次,我抱著蘇曉棠上床的時候,看著她年輕的臉,卻浸染了歲月的滄桑。我想,或許,一切銷魂的亦是催人老的。她身上那一件件風(fēng)情的旗袍讓我沉醉,卻也包裹了她過早老去的靈魂。也許,這就是我迷戀的味道。
E
迷戀是催情的藥,有時卻也成了甩不開的負累。
林靜雅來了,一個迷戀我的女人。我不明白她為什么對我死纏爛打,我不帥,也不富有??伤f就喜歡我身上的味道,要嫁給我。其實,她沒什么不好,清麗可人,家世清白,有體面的工作,為了我,準備辭掉很有前途的工作,可有時愛情偏偏與這些都毫無關(guān)聯(lián)。
她挽著袖子在咖啡屋幫我忙活著的時候,儼然一副老板娘的樣子。許多話掛在嘴邊,我卻不知如何說出口。
可是,該或不該發(fā)生的事情總不會遂人愿。在多少個夜晚我也曾想象過,當蘇曉棠見到靜雅的時候,會是怎樣的情境。
那天,靜雅挽著我的胳膊站在巷子口,蘇曉棠穿著青色緞子旗袍涂著紅紅的唇,從對面裊裊地擦過。眼神里裝滿了淡然、陌生。
靜雅的指甲掐進了我的胳膊里,小聲地唏噓著:“你們這環(huán)境太復(fù)雜了,那女人是賣的,你沒看出來嗎?”不知哪來的火,我甩開了她。賣的?賣的?自從來到這里,我記不清,自己賣過多少杯咖啡了,都賣給了哪些人,我不記得。我只記得,蘇曉棠坐在一個男人對面要咖啡的時候,我的心滿是苦咖啡的味道。蘇曉棠接觸過多少個男人的身體,或許,她自己也記不得,而我是惟一能讓她感覺溫暖而留下記憶的男人。
我要找到蘇曉棠,和她說個明白。
F
在咖啡屋,她依然坐在靠窗角落的位子,點了一杯她永遠不會喝的愛爾蘭咖啡。然后,那位紳士在喝下第二口咖啡的時候,很自然地把右手摸進蘇曉棠的旗袍里。明亮的窗映著她凜冽的笑臉,無聲地灼傷著我的雙眼。
之后,他們上了出租車,我也跟了出去。
在酒店里,我把那個肥胖的男人從蘇曉棠赤裸的身上扯掉,像扯掉一大塊油膩惡心的豬皮。蘇曉棠驚愕地喊叫,“成木然,你瘋了!”“是的,我快瘋了?!?/p>
“你以為你是誰?”她的聲音突然顫抖著。我第一次看見她心虛地畏懼著。
我壓向她,索要她,她在我身下沉醉地叫著。溫?zé)岬臏I水不斷滾落著,浸濕了我的腹部。
G
回到咖啡店,清雅不見了?;蛟S,她看清了所有她該知道的事情,也想明白了一切。她該知道的事情,也想明白了一切。我準備把咖啡屋兌出去,帶著曉棠去一個陌生城市。我去找曉棠。
她把我推倒在床上,和我抵死的做著,仿佛要耗盡一生的能量。我笑著說,“寶貝,別急,我們還有多得是的時間呢,我們有一輩子的時間?!?/p>
她的眼波里又凝成了千滴水,“是啊,一輩子,一輩子。我真的希望和你一輩子。”
我們躺在床上,我興高采烈地講著我的計劃。
那晚,曉棠也很高興,從櫥柜里拿出了一瓶紅酒。我們沉醉,眼里的曉棠如水仙嬌艷似蘭花清雅。
第二天,我醒來的時候,不見了曉棠。曉棠的行李,曉棠的旗袍都不見了。只留下空空的床,和滿室的花。
記不清,我是怎么回到咖啡屋的。清雅走過來,給我擦臉。伸過來的手,被我輕輕推開,“清雅,對不起?!?/p>
“木然,是我對不起你,我不該去找蘇曉棠。”她突然打斷了我?!霸臼俏铱摧p了蘇曉棠,她肯離開,說明她是動了真感情的。是我害了你們?!?/p>
清雅走了,我的世界里只剩下蘇曉棠的影子,浸滿了花香。
純潔似水的林清雅走了,墮落成花的蘇曉棠也走了。
其實,沒有人天生是喜歡墮落的。正如,蘇曉棠說的,墮落就像一顆毒丸,你吞了一顆還想吞下一顆。可她為何不知曉,人生這個玻璃罐里裝著的不光只有毒丸,當你吃到一顆清香水果糖時,就會明白,人,原本還是向往著一片靜好生活的。
如果再將時光倒回到八年前,或許,她還會記得那個午后,一個小偷在她外公的鋪子里偷去了一塊布料,逃跑的時候,被幾個伙計團團圍住。突然,一個穿著白色旗袍的小女孩,大聲地喊道,“他跟我鬧著玩呢!”那時的蘇曉棠,眼神像清澈的湖水,滌蕩了我內(nèi)心的污濁。
那時的她,只有13歲,我們坐在后院的田埂上聊天,她驕傲地說,她的外公是這里最好的裁縫,她最喜歡穿外公做的旗袍了。蘇曉棠旋轉(zhuǎn)著身體,像一朵輕巧的云彩,漂浮在我的每個夢境。
她還不知道,她就是我吃到的那顆水果糖。那清香的味道,我永遠記著,烙在心里。
H
不論,時間是否禁得住漫長的等待。
我要等待蘇曉棠,等待她回來吃我這顆水果糖。
我要讓她明白,命運能夠容納人墮落,時間也準許人悔過。
在這片靜好的時光里,我努力打理著咖啡屋的生意,為她清掃屋里沉積的厚厚塵埃。細心照顧滿室的水仙和蘭花,看到它們清新素雅的顏色,總能讓我想起第一次見到蘇曉棠時,小小的她穿著小小的白色旗袍,眼神清淡如云。
靜美的夜晚,我常常踩踏在地板上來回地走動,老舊的木頭發(fā)出吱吱嘎嘎的聲音。這讓我想起,蘇曉棠身穿一襲藏藍色的真絲旗袍,一朵朵嬌艷的牡丹從胸口綻放到她的美背。我們踩踏著她臥室里的破舊地板跳舞,腳下發(fā)出咯吱咯吱的響聲合著那首懷舊的夜來香。然后,她香馥的唇吻了過來,她的舌尖有一種猶如薄荷又似梔子的清香。曲至情深處,她順勢把頭輕靠在我的肩頭,幽幽地說著,“成木然,我是你的夜來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