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腳

1

盲妹從洗腳城宿舍里，摸摸索索地往外走。她的眼睛，是完全看不見，還是能看到一絲兒希望的微光，我不是很清楚。我只知道，不管怎么樣，只要盲妹一出現(xiàn)在我的眼晴里，我就會本能地從摩托車上騙腿下來，緊趕幾步上去扶住她。然后，我就會聽到一聲喜悅的招呼：“王二哥哥!”

王二哥哥!除了盲妹，從來沒人這么叫過我，更不可能這么滿懷喜悅地叫我。以前在工廠，比我年紀(jì)小的拉長叫我加班時，最多也只是叫我王二，而且態(tài)度非常不好，經(jīng)常都是惡狠狠的，就像我昨天剛挖了她的祖墳。所以差不多每一次盲妹叫王二哥哥，都險些要把我的眼淚叫出來。她就像是我的妹妹，我的親妹妹，她叫哥哥時的喜悅和信賴，發(fā)自內(nèi)心，毫無保留和防備。每一次她叫我王二哥哥的時候，我都會強烈地感到，她把她的全部，都交給我了。

可能就是因為這種奇怪的感覺，我才主動把每月接送她去銀行匯錢的事情，當(dāng)成了光榮任務(wù)。每個月，只要她發(fā)了工資，只要她托同事打了我的電話，我就會開著摩托車，躲過警察隨時隨地的突襲和清查，提前等候在洗腳城門口。和從前一樣，我負責(zé)接她去銀行，幫她將錢匯走后，又把她送回洗腳城。

盲妹的臉蛋粉粉地紅，像極了早春花兒的含苞待放。盲妹的臉蛋又是水水的，像極了家鄉(xiāng)的水豆花。特別是她的嘴巴，濕濕的紅潤潤的，唇線的走勢迷人極了，我敢說，那是我見過的最好看最美的嘴巴。我不知道盲妹有多大，看她水靈靈的樣子，可能是十六，也可能是十八。我們認識差不多快一年了，她還是像當(dāng)初那樣水水的嫩嫩的，一點變化都沒有。

很多時候我都在想，自己長久地逗留在城市里不愿離去，也許就是因為認識了盲妹，我真的不知道，要是哪天我走了，不知上哪兒去了，有誰來替我送盲妹去銀行。街上飛搶這么兇，他們會因為盲妹看不見光明而心生冷憫，放棄對她的搶劫么?我太熟悉那伙人了，他們窩在又臟又亂的出租屋里，或者蕩游在城市街頭，經(jīng)常被城市警方嚴厲打擊，攆得雞飛狗走東躲西藏，為的就是能從搶來的手袋、挎包里邊，找到一些錢、手機或金銀首飾。不用說，飛搶的高收益，也意味著高風(fēng)險，為了將風(fēng)險降到最低，那伙人一般都找婦女兒童下手，并且決不手軟。就像城市當(dāng)局對待他們一樣，他們對盲妹才不會慈悲心腸呢。

盲妹說，她是我的瞎子妹妹，我是她的王二哥哥。沒錯，我就是盲妹的王二哥哥。這之前，因為不甘心一輩子被工廠老板盤剝打整，更因為受不了那沒完沒了的加班，我以被扣掉一個月工資為代價，主動將自己從流水線的無期徒刑中解放出來。為了求生，我欠一屁股債，買來一輛摩托車，做起了摩的司機。當(dāng)然，摩的司機是書面用語，是我用以安慰自己的阿Q式自稱，在現(xiàn)實生活中，人們就像吐口水那么隨便地叫我“搭客仔”。每天，我的工作就是從搭載的客人手上，接過五塊或十塊紙幣，用以支撐自己的背井離鄉(xiāng)。其間我認識了很多“搭客仔”，他們中就有不少是飛搶的同伙。

一年前的某天，剛從銀行出來的盲妹，就遭遇了飛搶的毒手，當(dāng)時她死死地抓著手袋不放，被飛搶們拉倒在地，一口氣拖出了十多米，拖得她滿身是血。那會兒，我剛好搭了一個客人，正往某個地方一路飛馳，價錢是多少我忘記了，我只是記得肩頭突然被客人拍了幾下：“哎哎停車，停車，停車!”我本能地剎住車，我看見客人下車跑過去，把地上的一個女子扶了起來。這時我才想起對方還沒給錢，我追過去，然后，我的眼睛就停在了盲妹的臉上，好漂亮的一張臉啊!特別是那個嘴巴，濕濕的潤潤的，水汪汪的，讓人禁不住就想多看幾眼，甚至想親上幾口……真的，在這個涂脂抹粉的城市里，我從來沒見過這么純凈，這么紅潤的臉和嘴巴。當(dāng)時我還想，幸好這漂亮的臉蛋沒蹭在地上!然后我就看到了她渾身的傷痕。

本來，那天客人想送盲妹去醫(yī)院，可盲妹不去醫(yī)院的態(tài)度異常堅決，客人沒辦法，就給我20塊錢，叫我搭盲妹回家。我退了10塊給客人，我說你是好人，我也是。

那天我沒要錢就把盲妹搭回了洗腳城，上車的時候，我看她伸著血跡斑斑的手臂往前摸摸索索的樣子，這才發(fā)覺她眼睛有點問題。原來她是一個瞎子。

對我的陌路相助，盲妹千恩萬謝，謝得我臉都紅了。我知道我的初衷不是為了幫她，而是為了追討車費，她的千恩萬謝真的讓人承受不起。出門在外，像我這種窮光蛋，什么時候得到過人家的千恩萬謝啊?我放下盲妹之后，沖動得跑去藥店給她買了一袋子藥。

后來，我又找了多個借口，去洗腳城門口找盲妹，惹得前臺那個老是穿旗袍的姑娘滿臉好奇，總是沖里邊大喊：“36號，靚仔哥哥又找你來啦!”

記不清我前前后后去過多少次，總之，在盲妹的傷好得差不多的時候，她又聽到了前臺旗袍姑娘的喊聲，她摸索著從洗腳城出來，朝我站著的方向伸出雙臂，滿懷喜悅地喊了一聲：“王二哥哥!”

那一刻我真的愣住了，我的眼眶里突然盈滿了淚花。

2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對盲妹產(chǎn)生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特別是看到她粉粉的臉蛋，濕潤的、肉肉的嘴，我心里邊就癢癢的，忍不住想湊上去，狠狠地親一口?？墒牵铱梢杂H她嗎?一個生活在黑暗中的洗腳妹，她將以怎樣的心情，接受這來自光明世界的親吻?對這個花花世界，她差不多就一無所知，我的親吻對她來說，也許就是一生的承諾，一世的托付。因此我有點猶豫，我甚至有了放棄的想法。人在他鄉(xiāng)，我連自己會不會哪天突然死掉都不敢保證，哪里還有能力，去承擔(dān)一個瞎子的一生!

有時我會想，要是盲妹不是瞎子，要是她的眼睛看得見，我可就真的不客氣了。找個打工妹或打工仔談一次戀愛，對我們這伙天涯淪落人來說，其實是彼此共同的需要，我們孤獨無助的心靈，一年四季都像是掉在了雪坑里，我們需要做和唯一可以做的事情，就是互相抱著取暖，至于結(jié)局是什么樣子，誰都不敢往深里想。即便想了也沒用。有時候，我們這伙人苦中作樂的方式，就是不斷地戀愛。至于結(jié)不結(jié)婚，好像沒幾個人關(guān)心。

后來，因為城市加大了對摩托搭客的打擊力度，我不得不開著舉債買來的摩托車，從市區(qū)轉(zhuǎn)戰(zhàn)鎮(zhèn)區(qū)。盲妹不知道這些，她一定以為我還在洗腳城門口等客，所以她每次收工資后，第一件事就是托人打電話給我，而每一次，我都要從幾十公里外飛車趕回，途中，不時還得和攔路查車的警察上演老鼠和貓的游戲。很多時候我都有點擔(dān)心，要是哪天我沒能逃脫人民警察布下的天羅地網(wǎng)，再也沒辦法像從前那樣趕去接送盲妹，盲妹會不會又一次遭遇飛搶?

在這種隱約的擔(dān)心中，我好像又接送了盲妹幾次。終于有一天，我在急急趕往盲妹的途中，遭遇了人民警察的伏擊。那伙人民警察躲在公路拐彎處的綠化地帶，等著我自投羅網(wǎng)。當(dāng)看到他們威嚴地向我招手，我的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想轉(zhuǎn)身逃跑，然而，很不幸，我被抓住了。因為我外地人的身份，摩托車沒法在本地上牌，盡管我身上有購車發(fā)票，而且我把發(fā)票拿出來，畢恭畢敬地捧給他們，可是，他們根本就不接，他們甚至連看一眼的興趣都沒有，面無表情地，收走了我的摩托車。

看著我的賴以求生的摩托車，被一伙聯(lián)防隊員推的推抬的抬，往拖車上弄，我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盲妹的電話有點急，好像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非常需要我這個王二哥哥，可是，這種事根本就沒法和人民警察說，從大多數(shù)人民群眾長年累月得到的經(jīng)驗看，那伙人除了收車和罰款，對別的沒多少興趣。可是這次，我還是想得到他們的一點同情，或者說憐憫，哪怕只是一點點。我雙手捧著購車發(fā)票，我的臉上陪著卑微的笑容，我點著頭哈著腰，我甚至卑鄙地打算講述盲妹殘疾人的身世，以期博得那伙人的高抬貴手。

這一刻，我真的希望那伙人中的誰能昕我說說盲妹，說說今天的特殊情況，從而突發(fā)善心，放我一條生路。可是，那伙人只顧著向過往的摩托車威嚴地招手，然后查證、扣車，沒人理我，更別說同情和冷憫。我捧著購車發(fā)票，陪著卑微的笑容，點著頭哈著腰，在那伙人中轉(zhuǎn)了一圈，可是，沒人聽我說也沒人理我，我就像一個表演拙劣的猴子，我的那點可憐的尊嚴，在我卑微的笑容中，在觀眾無聲的冷眼中，就像叫化子的討飯碗撞在石頭上，可能響聲都沒來得及發(fā)出，就成了一地碎片。在強權(quán)面前，弱者是沒有尊嚴的。這個道理我懂。我欲哭無淚。

那天，我心情壞透了，我甚至想把罪過歸到盲妹身上去，要不是為了接送她，我就不會撞到人民警察的槍口上，我的摩托車就不會被一伙人抬上汽車拖走!可是，我最終還得趕往洗腳城，我不能因為自己的倒霉，就把盲妹丟在一邊不管。其實我心里知道，我的遭遇與盲妹沒有任何關(guān)系。

更令人沮喪的是，我的口袋里除了半盒劣質(zhì)煙和空氣，就啥也沒有了。我沒錢搭公交，更不可能打的，我只能甩開雙腿，朝著盲妹的方向，瘋了似的猛跑。等我跑到洗腳城時，天都快黑了，盲妹站在停車場門口，遠遠地，就朝我奔跑而來的方向伸出了手臂，滿心喜悅地叫王二哥哥。

我喘著粗氣，滿頭大汗地沖到盲妹面前。我拉著盲妹的手，急急地朝銀行走。盲妹沒問我關(guān)于摩托車的事情，她只是緊緊地拉著我的手，緊緊地拉著，就像是稍一松勁，我就會像我的摩托車那樣不見蹤影。

事實上銀行早已關(guān)門，因為我的遲到，盲妹的錢無法及時匯出。站在銀行冰冷的鐵門前，盲妹緊緊地拉著我，緊緊地拉在她手里。我偏頭看她，她還是那樣粉粉的水水的，特別是她的那個好看的嘴巴，濕濕的紅潤潤的，讓人隨時都有一種想親親她的念頭。這時候，我差不多就把摩托車被收走這事忘了，我有點沖動，終于沒忍住，一把將盲妹抱在懷里。我心疼地說瞎子妹妹，你的嘴巴好漂亮哦，我可以親一下嗎?

本來，以我男人的孔武有力，對一個柔弱的女孩，完全可以不由分說，親了再說，我甚至可以咬她一口，在她粉嫩的臉蛋上留下一排牙齒印，或者，把她紅潤的嘴唇咬出血?？墒?，我真的不能那樣，對我的瞎子妹妹，我下不了手。雖然，這一刻我是那么強烈地想親親她，可是，我親吻她的前提，是必須得到她的許可，欲就還推，或者默許，都行。對我這個突如其來的請求，我想盲妹可能會意外，但不可能拒絕。但很快我就發(fā)覺自己錯了，我擁抱盲妹的時候，盲妹好像愣怔了一下，但沒有拒絕，她的身子順從地依偎在我懷里，正在輕輕地顫抖?？僧?dāng)我這話剛一出口，她就像被針扎了似的，騰地一下，從我懷里掙扎出去。

“不，不行!”盲妹的臉脹得通紅，她搖著頭，擺著手，后退著，就像怕我撲上去親她似的。她的身后是一排單車，她要是繼續(xù)后退，肯定會被單車絆倒，我嚇得趕緊往前幾步想拉住她，可是，晚了，只聽嘩啦一聲，盲妹碰到單車了，單車倒了一地，她也隨著單車的倒地，摔了個四仰八叉。

我趕上前去把她扶起來，我說瞎子妹妹，哥逗你玩呢!你不讓親哥就不親。

盲妹撲在我懷里，不知為何畦地哭出聲來。她抱著我哭，越抱越緊越哭越兇。哭得我不知如何是好。

3

“王二哥哥，我們一起吃飯好不好?你帶我上酒店吃，我長這么大，還沒上過酒店呢?！泵っ美?，一刻也不愿松手。我愣了一下，嘆了口氣。

我說王二哥哥是個窮光蛋，哪有錢請你上酒店。

盲妹說我請你啊，我剛收了工資，我還想請你幫我一個忙呢，你一定要幫我。

我說我能幫啥忙。我連自己都幫不了，盲妹依偎著我，有些傷感，她沉默了一陣，輕聲說：“外婆病了，可能要死了，我想回家……”

我聽盲妹講過她的外婆，從小到大，所有的愛都是外婆給的。父母生下她后，二直想要一個兒子，可是，母親在生兒子的時候出了意外，死在了血泊之中。在后來的一場大病中，盲妹成了瞎子。父親討了第二個老婆，盲妹就成了一個累贅，在父親的家里，她就像是透明的一樣，就像沒她這個人一樣，吃飯的時候，也經(jīng)常被家人忘記。冷暖自知飽一頓餓一餐的日子，直到她被聞訊而來的外婆哭著接走，才宣告結(jié)束。從此，外婆就成了她的父母，她的全部。到城里打工，是鄰居女兒的主意，她把盲妹帶出來，找一條生路。盲妹知道，外婆老了，老得就像掉光了葉子的枯樹，已經(jīng)沒有能力照顧她了。要是外婆哪天死了，她怎么辦?誰來養(yǎng)活她?早晚她得靠自己。這樣，她來了城里，本來洗腳城是不要一個瞎子的，可是，老天有眼，她水靈靈的樣子，給了老板一個收留她的理由。

“回去了，還來嗎?”我問。我的心情再一次灰暗起來。

盲妹沒有回答我的問話，她緊緊地拉著我的手，“王二哥哥，你幫我一個忙好嗎?”

我說啥忙?我隱約感到這事可能有點麻煩。

“陪我回家看外婆……好嗎?”盲妹說這話，好像是鼓足一生的勇氣，好像是下了天大的決心，她咬著濕潤的嘴唇，忐忑不安地等待我的表態(tài)。

我愣了，我沒搞清盲妹這是啥意思，是求助還是求愛?雖然她看不見這個世界，雖然她的生活一片漆黑，可她畢竟身處花季，也會二八懷春。她是想和我私定終身嗎?

我不知該怎么回答，我工作都沒有，賴以求生的摩托車也被人民警察收走了，而她一個瞎子，在今后漫長的人生歲月里，我將用什么來養(yǎng)活她?雖說我每個月準(zhǔn)時接送她去銀行匯錢，風(fēng)雨不誤，這在別人或她看來，都算得上是對她很好，可我知道，這種好里邊，更多的，可能還是同情，或者說責(zé)任。而且，這種責(zé)任，也不是一個男人對女人的責(zé)任，只是一個人對社會的、本能的責(zé)任。也許愛本身就意味著責(zé)任，但責(zé)任就是愛嗎?也許有愛的成分，但絕對不是愛的全部。

或許，我只是盲妹收了工資之后，通往銀行的一雙眼睛，一雙手，一雙腳。我想。我真的不能確定，自己對她的感情，是不是那種男女之愛，是不是可以生死與共，甘苦一生。

盲妹好像看到了我的表情，同時也看透了我的心思，她的敏感令人難以置信?！熬褪桥阄一厝?，讓外婆放心?！泵っ谜f，“王二哥哥，我們不是真的……”

我啞然失笑，說：“切，我還以為你要以身相許呢!搞了半天卻不是，害得我白高興一場!”

盲妹就羞怯地揪了我一把說：“一個瞎子，白送都沒人要。你高興個啥!”

我笑，我說哪個說沒人要?我不是人么，我要!

盲妹輕輕地嘆了口氣，依偎著我，說：\"王二哥哥，要是我不是瞎子，要是我看得見，我一定要嫁給你。你就是不要我，我也要追著嫁給你!”

我有點心酸。我故作輕松地說：“說話可要算數(shù)啊，等我哪天發(fā)了財，我就把全世界最好的醫(yī)生全都請來，把你的眼睛醫(yī)好，到時候你要是反悔，我就咬死你!”

盲妹咯咯地笑起來，嗔說：\"王二哥哥你是狗變的，只有狗才咬人呢!”

4

每個月在洗腳城通往銀行的路上，總會有我和盲妹相攜而行的身影。終于有一天，我發(fā)覺自己愛上了盲妹，這種愛從同情開始，從責(zé)任開始，最后，她觸痛了我隱藏多年的愛情。這個可憐的瞎子妹妹，她就像一個愛的精靈，讓我隨時想起來，都禁不住內(nèi)心深處的疼惜。

我猶豫掙扎了很久，終于作出了最后的決定，用我男人的肩膀，把盲妹的一生擔(dān)起來。不管怎么樣，我都要陪她走下去，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作出這個決定之后，我專門跑去城市最好的醫(yī)院，花了20塊錢掛號咨詢專家，專家叫我把盲妹帶去，作一個全面的檢查，他說像盲妹這種情況，仍然還有重見光明的希望。從醫(yī)院出來，我心里就像撿了錢一樣興奮。也就是說，盲妹真的有可能掙脫黑暗世界？雖說我現(xiàn)在連吃飯的錢都沒有，可是，和盲妹的重見光明相比，這算得了什么，我一定要努力掙錢，請最好的醫(yī)生，把盲妹的眼睛醫(yī)好。

我跑去找盲妹，我告訴她，我可以陪她回家看外婆。我說：“我的條件是，我也要跟著你叫外婆。否則我就不去?！?/p>

盲妹是一個聰明的姑娘，她當(dāng)然聽懂了我的意思，她笑著，有些傷感。她拉著我的手，沒說話。

我和盲妹約好，等中秋的時候，我們一起回家看外婆。盲妹說，要是外婆看到我們哥哥妹妹把家還，肯定會高興得病都好了一大半。盲妹說王二哥哥你不要有心理負擔(dān)，就當(dāng)是我們演戲給外婆看，免得外婆擔(dān)心一個瞎子沒人要，會餓死。盲妹說王二哥哥你放心，等從家里回來，你的這個忙就幫完了，我不會真賴上你的，就算賴上你，你也可以跑啊，你跑得遠遠地，我怎么賴你啊，我眼睛又看不見，想找你也找不到。

盲妹這話惹得我很不高興，我說我不去了。盲妹說為啥?我說你騙我，明明說得好好的，跟我一輩子，現(xiàn)在又說是演戲。我又不是電影明星，哪有心情跟你玩感情!

盲妹很傷感，她強笑著，問我：\"王二哥哥，你長得好不好看?”

我說這還用問，肯定好看啦，就像一朵花。

盲妹咬著嘴唇，憂傷地笑?！澳憧刹灰_我，要是長得不好看，就趁早說，免得到時候回了家，你叫外婆，外婆也不應(yīng)你呢!”

我感到鼻子酸酸的，眼眶一下子濕了。我握住盲妹的手，放到自己的臉上。我故意氣鼓鼓地說：“我騙你干什么，不信你自己摸。”

盲妹的雙手在我的臉龐上輕輕地撫摸，從額頭到眉毛，到鼻子、下巴……她摸得那么細致，那么投入，那么珍惜，就仿佛我是她最為珍愛的寶貝，仿佛我就是她失散多年的極親的人……

“王二哥哥，你、你哭了?”盲妹摸到了我涌出眼眶的淚水。

我盡量忍住淚水說：“知道我為什么哭嗎?”

盲妹搖了搖頭。我抹了一把眼淚，強笑著說：“因為除了我媽，沒有哪個女的這樣摸過我，你讓我想起了我媽?！?/p>

盲妹愣了一下，隨即一巴掌打在我身上，咯咯笑說：“以后你就不要叫我瞎子妹妹了，叫我瞎子媽媽?！?/p>

這一刻，我的內(nèi)心一片汪洋全是感動。我抱住盲妹，我說瞎子媽媽，我想親你。來，我們親個嘴好不好?

我沒料到和上次一樣，盲妹突然神經(jīng)質(zhì)地從我懷里騰地掙脫出去，一臉的驚惶。“不行，不，不行!”

我愣了，我想起了上次，我想不明白，盲妹不是那么依賴我么?她總是緊緊地拉著我，甚至主動往我的懷里依偎，我抱她她也很配合，可她為什么一再拒絕和我親嘴?就好像一親就會中毒，就會死人！

5

和盲妹的中秋之約，就像是一生的約定，我從鎮(zhèn)上跑回城區(qū)，為的就是能離盲妹近點，再近點。這個約定，就好像遠古時代的海誓山盟，把我對盲妹的感情，升華到了一個高度。只是，我將以什么來對盲妹的一生負責(zé)?摩托車已被收走，我知道，就憑一個外地民工和一張一年前的發(fā)票，肯定取不回來了，而做不成摩的司機，就得盡快在城里找份工作，快點掙錢。只有掙了錢，才可能請得起醫(yī)生，才可能治好盲妹的眼睛。

是的，現(xiàn)實不相信眼淚，更不相信窮人。生活在這樣的現(xiàn)實當(dāng)中，我要是不發(fā)財，怎么可能讓盲妹重見光明?所以，我必須不擇手段，向著發(fā)財?shù)奈磥磉M發(fā)。

可我現(xiàn)在連求生的摩托車都被警察收走了，我的心情真的是壞到了極點。

6

盲妹托人為我租了房子，搬進去那天，她深夜下班后，讓我去接她回出租屋，并且摸索著，親手為我泡了一碗快餐面。

她說：“反正你說了要我的，不如我們一起住，也讓我學(xué)著照顧你?！?/p>

她又說：“要是今后你后悔了，不要我了，或者哪天我死了，這輩子好歹也有個念想?！?/p>

盲妹這話說得我好不傷感。那天晚上，盲妹抱著我入睡，我懷著疼惜，把她從少女變成了女人。這之前我都不知道自己有過多少次性經(jīng)歷，每一次，身體的發(fā)泄都大于心理的滿足，但是這次，當(dāng)我和盲妹合二為一，我們差不多就是相擁著，在憂傷的幸福中流下了感動的淚水，我們就像是兩個背井離鄉(xiāng)的孩子，在異鄉(xiāng)寒風(fēng)凜冽的冬夜，互相依偎著，感受彼此的體溫和內(nèi)心的熱情。我們在別人的城市里，抱著愛情取暖。

盲妹說：“從今以后，我就是你的女人了，你一定要記得對我好?！?/p>

我說是的，我會對你好的，好一輩子。

那天晚上，盲妹把頭伏在我胸前，就不讓我親她的嘴巴。我說你人都是我的了，為什么不讓我親?我一定要親。盲妹沒辦法，摟著求我說：“哥我不喜歡，真的不喜歡。”每個人都有拒絕的權(quán)利，我當(dāng)然不會強迫盲妹做她不喜歡的事情。擁著楚楚動人的盲妹，我把自己想和她親嘴的沖動壓了下來。

除了不讓親嘴外，盲妹把她的全部都給了我，包括她的工資存折。我愈發(fā)地下定決心，要掙錢醫(yī)好她的眼睛。但我是打死也不想回工廠的，我已經(jīng)受夠了那種機器人一樣的生活方式。我在城里竄來竄去，最后，一個搞地下六合彩的老板雇用我，讓我?guī)退u六合彩，每周一、三、五開獎，下午7點之前，我就得把買家的錢收完交給莊家，要是有人猜對了，接下來的事，就是莊家老板賠錢，最高可賠到本錢的40倍。私彩暴利好像把所有人都搞瘋了，發(fā)廊妹、士多店主、賣菜的大媽、出賣色相的坐臺小姐、建筑工地上的泥水匠……各行各業(yè)差不多都行動起來了，少的一塊兩塊，多的幾千上萬，我騎著單車服務(wù)上門，越賣得多，提成就越多。第一個月干下來，竟掙了四千多塊錢。

7

“他媽的，王二你天生就是這塊料，很多人幫我賣過，只有你賣得最多，賠得最少?！绷喜世习迨莻€本地人，他對我努力幫他賺錢這事，給予高度的評價，有天晚上，當(dāng)我把一大包錢交到他手上，他開心得一定要請我和他的朋友們?nèi)コ燥垼瑤讉€人酒足飯飽之后，又拉著我們?nèi)ハ茨_。

我當(dāng)然是洗過腳的，不管是在工廠打工，還是當(dāng)摩的司機，我有時都會在朋友或老鄉(xiāng)的邀約下，去找那些花姑娘洗腳。據(jù)花姑娘們說，她們每洗一雙腳，就有十多塊錢的提成，洗一個月的腳，至少也有一兩千塊錢。可是，自從對盲妹產(chǎn)生了感情，我就再也沒進過洗腳城。雖然我明白，客人去洗腳對洗腳妹來說，是光顧甚至是關(guān)照?？晌疫€是無法面對自己喜歡的姑娘，天天都得捧著一雙雙臭腳。

但是這一次，我不能不去。

本來，六合彩老板請我吃飯的酒店，離盲妹打工的洗腳城比較遠，酒店本身也配有洗腳項目，可六合彩老板并不就地解決，而是開著車，不知要去什么地方。然后，我擔(dān)心的事情就發(fā)生了，六合彩老板就像是故意整我，把車開到了盲妹打工的洗腳城。“這兒的服務(wù)很有特色?！彼f，他的熟門熟路，就像是回家。

我跟在六合彩老板身后，躲躲閃閃地往里走，就像是一個小偷，剛偷了誰家的東西。我怕前臺那個旗袍姑娘認出我來，然后高聲喊盲妹，“36號，你的靚仔哥哥又來了?！?/p>

上酒店吃飯點菜，至少還會有一個名堂，紅燒肉或清蒸魚什么的，可在洗腳城，洗腳妹是沒有名字的，就像勞改犯那樣，只有編號，客人可以隨心所欲地叫號。六合彩老板要一個房，非常熟悉地叫了一個洗腳妹的號數(shù)，得知對方剛上鐘，他隨即又點了另一個號，然后叫部長安排幾個洗腳妹過來?！耙n妹哦?！彼貏e要求說。

讓我意外的是，六合彩老板點的號竟是一個盲妹，她摸索著走進房間，嚇得我心里咚的一聲!我恍惚了一下，好像她就是我的瞎子妹妹。定睛細看時，才發(fā)覺還是個小姑娘，看起來比我的瞎子妹妹年紀(jì)更小。我如坐針氈。我真怕我的瞎子妹妹緊接著從外邊摸索著走進來。如果是那樣，我將怎樣面對自己的妹妹，把這伙陌生男人的臭腳洗來洗去?我恨不得從房間里逃出去，或者找個地方躲起來。

而更令我目瞪口呆的是，按完背泡完腳之后，那個和我的瞎子妹妹一樣看不見光明的小姑娘，競用她柔軟的嬌嫩的舌頭，為六合彩老板舔腳。六合彩老板笑嘻嘻地，把另一只腳抬起來，在小姑娘的臉上蹭來蹭去，就像小姑娘的臉是一塊抹布，專門供他擦拭腳上的污穢。

六合彩老板隨意的舉動，搞得我心里極不舒服，看得出小姑娘也不舒服，但她沒有辦法，她啥也看不到，她捧著一雙有錢人的臭腳，從腳后根開始舔，直到把腳舔了個遍。她做得很認真很盡力。等她非常細致地，把手中的腳趾一個個地吸吮完后，已經(jīng)是口干舌燥了。于是她習(xí)慣性地摸到胸前的水袋，又順著水袋往上，捏著了軟管，然后，她的嘴巴對著軟管，吸了幾口冷開水。

我發(fā)現(xiàn)，小姑娘的嘴巴長得很好看，有點像我的瞎子妹妹。

我的腦子里嗡的一聲，實在是沒有勇氣再往下看。我伸手示意幫我按腳的洗腳妹停手。我皮鞋后根都沒扯上，就沖出了房間。我沖進廁所，對著鏡子大口喘氣，我發(fā)現(xiàn)鏡子里的自己痛不欲生。

我的瞎子妹妹，她也承受著這樣的羞辱嗎?為了能有一條生路，為了養(yǎng)活自己和親人，我的瞎子妹妹，她也是用她紅潤的嘴巴，為有錢人舔腳嗎?就像那個小姑娘，因為雙目失明，因為看不到希望的星光，她只能接受這種方式，用失去尊嚴，承受羞辱來換取一條活路!

我終于回過神來，原來，并不只是我的瞎子妹妹生活在無邊的黑暗里，洗腳城里還有更多的盲妹，老板利用盲妹的生活無著，推出這樣的“特色服務(wù)”，以滿足有錢人變態(tài)的欲望。

我在洗手盆前埋下頭，往頭上沖了一通冷水，極力控制自己內(nèi)心的驚悸和痛苦?；氐椒块g，我看到小姑娘正在用牙齒輕輕地，咬著六合彩老板的腳后跟。

“有特色吧?”六合彩老板得意洋洋地，對他的朋友們說，“這兒有十多個瞎眼妹，清一色的特色按摩，生意好得不得了?！比缓笏蜎_另幾個洗腳妹說：“她們也可以提供這樣的特色，不過價錢貴了差不多一倍?！?/p>

“你們有錢人真他媽的變態(tài)!”我忍著內(nèi)心的悲憤，盡量事不關(guān)己地說。

六合彩老板哈哈一笑，說：“玩嘛，就是圖個新鮮，要是服務(wù)沒特色，誰會找一個瞎子按什么摩?而要是你不找她們，她們上哪兒掙錢，哪個給她們飯吃，哪個養(yǎng)活她們?”

我無言，六合彩老板的邏輯有點冷酷，可他卻說出了現(xiàn)實，是啊，這些生活在黑暗世界中的妹妹，如果沒人找她們按摩，她們將以什么來維持自己的生活?政府一會兒地稅一會兒國稅，收了那么多的稅之后，有沒有專門的機構(gòu)，為柔弱如瞎子妹妹的她們提供生活的保障?不知道，或許有，或許根本就沒有。

8

我半躺在按摩椅上，就像屁股底下布滿了鋼針。我現(xiàn)在最盼望的，就是六合彩老板那雙該死的腳快點洗完，好早點逃離這個地方。我不敢想象我的瞎子妹妹為有錢人舔腳的情景，因為我不用想也知道，我的瞎子妹妹，肯定也正在某個房間里，經(jīng)歷著這樣的羞辱。我終于明白了她為什么不和我親嘴。我不知道她拒絕我的那一刻，懷著怎樣復(fù)雜的心情，但我想，她的痛苦肯定無人能夠體會。

我不斷地抬手看表，洗腳的100分鐘就像是100年，這個時候我是多么希望時光如梭!終于，我聽見青春的洗腳妹對我說：“老板，夠鐘了，要不要加鐘?”我還沒來得及表態(tài)，正在興頭上的六合彩老板一揮手：“加加加，加多一個鐘?！?/p>

我忍無可忍，我的承受力已經(jīng)到了極限，我說我有事得先走。沒等六合彩老板說什么，我已經(jīng)沖出房間，從洗腳城里逃了出去。我是一刻也無法在房間里呆下去了，我想再呆下去，我肯定會發(fā)瘋似的去找我的瞎子妹妹，我怎么能容忍她的粉粉白白的臉蛋，被有錢人當(dāng)成抹腳布?我怎么能容忍，她濕潤的紅紅的嘴巴，去舔有錢人的腳趾頭?可是，我的瞎子妹妹，如果真的在某個房間找到你，我又將以怎樣的勇氣，面對你每天都要承受的羞辱?我將以怎樣的冷酷，去撕開你永遠都不可能愈合的心靈創(chuàng)傷!

我跑到大排檔，一口氣喝了5支啤酒，仍然無法控制自己內(nèi)心的悲哀。我撲在桌子上號啕大哭。

我恨不得立即就跑去砸了那個狗日的洗腳城!

9

抹干淚水，我按時去洗腳城接盲妹下班，盲妹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只是我的瞎子妹妹，同時也是我的女人了，她已經(jīng)把她黑暗的一生都托付給了我，不管怎么樣，我都得對她負責(zé)。 盲妹不知道我內(nèi)心的悲傷，她還是那樣喜悅地叫王二哥哥。我沒說話，一句話都沒說。我不想說，我沒有說話的欲望。

盲妹好像覺察到了我的反常，她拉著我，她說哥你怎么啦?不高興?

我還是不說話。回到出租屋，我終于忍不住，我說，“我今天去了洗腳城。我去洗腳了。”

盲妹愣了一下，遲疑了一下說，“你看到我了?”

我說看到了。

盲妹不再說話。她別過臉去，她在掩飾眼中的淚水。

“你以后不要去上班了，我養(yǎng)你。”我說，一想到她每天都要給有錢人舔腳，我就感到撕心裂肺。

盲妹沒說話，直到上床休息，她才抱住我哭出聲來，“哥你真的要養(yǎng)我啊，你要是不養(yǎng)我，我就只有餓死了……”

我突然覺得心里沉重起來，我能向盲妹保證嗎?以我的能力?能養(yǎng)她一生?給她一生幸福?老實說，我沒有這個信心。要不是遇到六合彩老板，我現(xiàn)在可能連工作都沒找到，連自己都養(yǎng)不活!

可我還是無法面對盲妹的工作。我硬著頭皮說：“就是偷就是搶，我也要養(yǎng)你一輩子!”

第二天，盲妹又要去上班。我不準(zhǔn)她去．可她一定要去。我生氣了，我說你要是再去干那種工作，我們就散伙!盲妹可能沒想到我會用這個嚇?biāo)?，她摸索著走過來抱住我，她說王二哥哥，我就是死了，也絕對不準(zhǔn)你去偷去搶。她這話說得很溫柔，也很斬釘截鐵。

10

我盡量讓自己去想著賣六合彩賺錢這事，我希望自己快點賺錢，快點把盲妹的眼睛醫(yī)好，再不要讓她去承受這樣的屈辱。我甚至開始用工錢投注，希望博多點錢回來。是的，我必須快點發(fā)財。只有這樣，我才可能養(yǎng)活我可憐的瞎子妹妹。

可是不行，我的腦子里無法抹去盲妹，更無法忘記在洗腳城里看到的情景。我越想越受不了。我搭了一輛摩托車，朝洗腳城一路狂奔。我說了，我就是去偷去搶，也絕不能讓盲妹幫人舔腳。我要把她從洗腳城帶走。從黑暗里帶走。我要給她光明，給她幸福，給她尊嚴!

我沖進洗腳城，我瘋了似的大喊大叫，推開每一個房間的門。是的，我要帶走我的瞎子妹妹，帶走我的瞎子女人!我要帶她離開這個人間地獄，我要帶她回家看生病的外婆，我要帶著她，從此遠走高飛!

我一腳踢開一道門，我看到我的瞎子妹妹了，她正捧著一個男人的腳……我感到一股熱血直沖腦門，我瘋了似的撲進去，抓住那個男人劈頭蓋腦就是一頓暴打。我聽到了盲妹失聲尖叫：“不要啊王二哥哥!”

不要?我呸!我瘋了，我一把掀倒我的瞎子妹妹，我罵了她，我甚至動手打了她。我把她拉起來，我說你喜歡這樣是不是，好，你給我舔腳，我今天就點你，我要你服務(wù)，你舔啊你舔啊!

我看到我的瞎子妹妹流著淚水，她的臉龐正在痛苦地扭曲。這個時候，我無力分擔(dān)她的痛苦，因為我比她更痛苦。是的，為了養(yǎng)活自己、孝敬外婆，她在用嘴為有錢人舔腳。她一個瞎子，沒有別的選擇!可我不能原諒她，更不能接受他。我后悔自己曾經(jīng)那么熱切地想親她的嘴巴。一想到她的嘴巴舔過一雙雙臭腳，我就滿腔悲憤，恨不得一頭撞死!

有保安聞訊趕來，他們提著電棒，很遠地就沖我破口大罵。我眼睛血紅，抽出隨身攜帶的刀子，將那個因為洗腳就吃了一頓暴打的家伙抓在手里：“別過來!過來老子就搞死他!”

我要帶走我的瞎子妹妹!必須帶走!我用刀子頂著那個洗腳的家伙，往門外突圍。我沒想到有人報警，而警察又來得這么快，剛出洗腳城不遠，我就聽到一聲巨響。

是槍響嗎?我嚇了一大跳。我好像看到一顆金色的子彈，旋轉(zhuǎn)著，呼嘯著，挾一路風(fēng)塵，射進了我的心臟。我感到身上什么地方熱乎乎的，仿佛血正從那個地方噴涌而出，嘩嘩啦啦地，蓋住了人聲，蓋住了汽車聲，蓋住了城市，響徹天地，像極了一場盛大而悲傷的音樂會。

我撲倒在地。我不知道自己是中槍栽倒的，還是被沖上來的警察撲倒的。我只知道，自己被很多只手按在地上銬上手銬，接著又被很多只大手從地上提了起來。然后我就看到，盲妹跌跌撞撞地，瘋了似的，朝我這邊沖過來。

“王二哥哥，王二、哥哥……”盲妹跌跌撞撞地跑來，發(fā)瘋似的跑來。她一邊跑，一邊哭著、喊著。她一路的哭喊聲令我鼻子發(fā)酸，我發(fā)覺自己哭了，我流著淚水，拼命掙扎。我多么希望能掙脫警察，跑過去把我的瞎子妹妹抱在懷里，可是，最后，我只能背著被手銬反剪的雙手，讓瞎子妹妹撲進我悲傷的懷里。。我的瞎子妹妹，她當(dāng)著眾多警察和圍觀的路人，緊緊地抱住我，緊緊地抱著。就像抱著她的一切，她的所有，她的全部。

我任由瞎子妹妹抱著，我的臉上淌著心疼的悲傷的淚水。我低下頭，親吻我的瞎子妹妹，親她的頭發(fā)，親她的額頭，親她的臉，親她……

我的嘴巴壓在了瞎子妹妹的嘴唇上。我親了她，久久地親吻她美麗的嘴巴，就像親吻母親長滿老繭的雙手，把我養(yǎng)育長大的雙手。

是的，那就是母親勤扒苦做忍辱負重的手，它長滿老繭，它歷盡滄桑，它遍布歲月的風(fēng)霜，它養(yǎng)育了我們，把我們拉扯長大!

責(zé)任編輯：李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