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思成兄:
見信如面。
我最近常住香港。從你活著的時候到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大陸和外界的聯(lián)系只能通過這個小島。錢把小島擠得全是房子和人,也擠出了其他地方沒有的豐富。
從香港荷里活道往北邊的山下走,有個年輕人開的小店,出售從歐美的二線城市淘換來的日用舊貨。我前兩周買了一個上世紀七十年代通用電氣出的調頻調幅收音機帶回北京,兩塊磚頭大小,電壓需要轉化到美國標準的一百一十伏才能用,但是喇叭好,一個碗大的喇叭,F(xiàn)M調準了,聽得人心里碗大的疤。2009年北京很熱,夏老虎,秋老虎,惟一舒服一點是在傍晚,在院子里,日頭下了,月亮上了,熱氣有些退了,蚊子還沒完全興奮,一陣涼風拂過,老收音機里傳出老歌:“霹靂一聲震哪乾坤哪!打倒土豪和劣紳哪!”
你們那撥兒人在北京出沒的時候,很多歷史久遠的東西就這樣被打倒了,包括紳士。
這三十年來,有些被打倒的很快又恢復了,甚至比你那時候還繁茂,比如暗娼、賭場、幫會、二百五十元一平方米買地兩萬元一平方米賣商品房的土豪。1990年以后,商業(yè)理念強調協(xié)同效應和資本運作,為了創(chuàng)造規(guī)模效應,這一類被打倒的,再次翻身的時候,都是扯地連天的。
還有些被打倒的慢慢恢復了,但是基本被炒得只剩錢味兒。有些豬開始重新在山里放養(yǎng)了,長大之后,眼神稍稍有點像野豬的,二百克豬肉就敢賣五百元;有些茶開始走俏了,你那時候生產的普洱茶、七子餅現(xiàn)在隨便就能賣到好幾萬了;顧景舟的一把泥壺,如果傳承清楚,也可賣到二三十萬了;有些人開始收集古董,八國聯(lián)軍搶走的東西慢慢坐飛機回來,再搶一次中國人的錢;一把唐朝古琴的價格,在唐朝的時候,夠買一座縣城了。
也有些被打倒的,腳筋斷絕,基本就再也沒蘇醒過來,比如你當時想留下來的北京城墻和牌樓?,F(xiàn)在的北京是個偉大的混搭:東城像民國,西城像蘇聯(lián),宣武像朝鮮,崇文像香港新界,朝陽像火星暗面;比如中文,現(xiàn)在的中文作家大多擅長美容、駕車、唱歌、表演、公眾演說、縱橫辯論,和娛樂的曖昧關系遠遠大于和文字的親密關系。懂得《史記》、《世說新語》、唐詩、《五燈會元》妙處的人已越來越少,有能力創(chuàng)造出類似文字的,更是屈指可數(shù);比如大師,余秋雨、張藝謀、季羨林都被官府和群眾認可,是大師了;比如名士,花上千萬買輛意大利的跑車在北京開開,花幾千萬買張中國當代藝術家的殺豬畫擺擺,就被媒體和群眾認可,是名士了;再比如才女,如果現(xiàn)在街面上這些才女叫才女,那么李清照、張愛玲或者你老婆轉世,你我需要為她們再造一個漢語名詞。
同樣的道理也適用于紳士。
首先,沒有“士”。近二十年出現(xiàn)一個互聯(lián)網,天下所有的事情它都知道。在搜索引擎鍵入一個詞,當今人們最熟悉的條目就最先蹦出來。鍵入“士”,最先蹦出來的是迪士尼樂園、摩根士丹利、多樂士油漆?!笆坎豢梢圆缓胍?,任重而道遠”這樣的話,在三千條、兩萬里之外。大器,不爭近期名利,堅毅,不怕一時得失,有使命,堪遠任,用這樣的標準衡量,一個千萬人口的大城,有幾個“士”呢?那時候,你愿意拿一條腿換一座北京城門的留存。現(xiàn)在,地產大鱷愿意為了亮麗的年度財務報表,把前門改造成斯坦福購物街。
其次,缺少“紳”。紳士需要有一定的經濟基礎,但是“紳”和錢不完全相關。“紳”包含柔軟、退讓、謙和、擔當。紳士是一個強大的精神的小宇宙,外面罩著一個人事練達、淡定通透的世俗的外殼。
這是一個公安干警按財富榜抓壞人的時代,這是一個國有企業(yè)建廠三十年就敢出六十年陳釀二鍋頭的時代,讓我從明城墻遺址公園暢想你那時北京城墻的美好,讓我從劉德華和曾梵志暢想中國新紳士的濫觴吧。
我們有的是希望。遙祝老兄秋安。
【原載2009年10月22日《新快報》】
插圖/金錢與地位/馮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