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十斤羊肉伏在母親寬寬的背上,在春寒料峭的3月,從黃口到賈汪歷時一晝夜,行程二百里,母親為此弓腰駝背,母親為此步履蹣跚。
幼小時在母親懷里,長大了在母親心里,離家后在母親夢里。游子走到天涯海角。也走不出慈母那關切的視線。
40年前,我到礦山報到,并在那里成家立業(yè)。母親常來看望。每次來都捎來她親手為我做的布鞋。我的一雙腳不知踩碎了她多少不眠之夜。
1961年春節(jié)過后,天氣依然苦寒,母親請人寫信給我,說她在鄉(xiāng)下高價買到十斤羊肉,決定親自送來,要我3月7日接站。這本是一件平常事,那時卻非同小可。
那時國家正值困難時期,人們生活必需品特別是肉類和食油異常匱乏。妻子在這個不宜懷孕的年代卻懷上了雙胞胎。營養(yǎng)供應不足,諏腿出現浮腫。
母親為了兒媳和第三代的平安挺身而出。她雖然知道火車上不準攜帶肉類,仍然甘冒“投機倒把”的罪名毅然來礦。從老家黃口到礦區(qū)必須在徐州轉車。徐州是個大站;站內站外都有專人檢查,很難過關。
沒收了羊肉倒是小事,無端地讓老人受到驚嚇,我們會深感內疚,若由此再惹出別的災禍,我和妻子將遺憾終生,想寫信勸阻已來不及。
3月7日晚8時,我侍候雙腿浮腫的妻子睡下,獨自披上大衣,頂著寒風,憂心忡忡地走向車站。
礦山汽笛聲在寒夜里回蕩,好像母親深情的呼喚。路旁老樹道勁的枯枝在寒風里抖擻,好像看到母親伸來的手臂……子女有了難處。母親總是伸來溫暖的手。
我和妻結婚的那年初冬,她來礦上,看到我們床上只鋪著薄薄的褥子,就瞞著我們只身爬上了礦區(qū)的東山,見草就拔,一個下午就拔了一大捆白茅草,硬是從山上背下來。妻子見了又心疼又生氣地埋怨她:“娘,那山上有狼!”母親卻輕輕一笑,說:“什么野物都怕活人?!?/p>
跨過一座小橋就到了車站。那時的礦區(qū)車站比較簡陋,只有一間屋,售票兼候車。屋內連張椅子都沒有??湛帐幨帲淅淝迩?,恰如我當時的心情。我只想著母親能否平安來礦,估計著十斤羊肉會引起的風波……連火車進站都沒察覺。
出口處人頭攢動,接站的人都憑借微弱的燈光辨認著要接的人。
母親出現了,我急忙迎上前去。一年未見,她又蒼老了許多。過去挺直的腰板有些駝了,腿腳也不如以前靈便了。我接過她提的竹籃,竹籃里用毛巾蓋著的是兩雙新布鞋和一卷烙的餅。那羊肉?……只要母親平安就好。
回家的路上,母親的精神特別好,有說有笑,唯獨不提羊肉的事。
走進家門已是深夜,在家苦等的妻子猛地坐起,母親趕忙去扶,說:“孩子,別起來,小心身子?!庇妹聿亮瞬令~上的汗,就伸手向胳肢窩處去解大襟棉襖的扣子。
老人家一定是想休息了,她實在太累。清早從黃口上車去徐州,頭天夜里就要到候車室里去坐等。徐州轉車就更難了,她不識字,要向人不停地詢問。每次來礦都是一次艱難的歷程,這次也不例外。
我收拾好她睡的床鋪,拉開被子說:“娘,您歇著吧。有話明天再說?!闭l知她脫去棉襖,松開腰間扎得很緊的繩子,從背上卸下一塊用白布裹著的東西,她頗巍巍將那東西放在案板上,攤平、展開。呵,我和妻子都愣住了:一塊肥美的羊肉!
這十斤羊肉伏在母親寬寬的背上,在春寒料峭的3月,從黃口到賈汪歷時一晝夜,行程二百里,母親為此弓腰駝背,母親為此步履蹣跚。
妻子抓住母親的手,哽咽著說:“娘,太難為你了……”我的淚水也模糊了眼睛。
誠實一生的她。只有這一次隱瞞和偽裝了偉大的母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