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我生在南宋,座前這位把酒獨酌,“把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的夫子,該是怎樣的一番豐采神姿?夜讀稼軒詞,常常作此設(shè)想。
人的相貌,三十歲前是拜父母所賜,三十歲后的容貌,則會打下個人修為的印記,因而有人雖然面容丑陋,卻極有靜氣,有人生得俊俏,卻顯庸常委瑣。稼軒先生必定是英氣逼人的那種,憑欄,邀月,揮劍,長吟。偌多的詞作讀下來,他留給我腦海里的底片,是很“漂亮”,很美。陳丹青就說過魯迅先生很美。政局糟亂,時局嘈嘈,這樣的場景里,這樣的帷幕下,都能堅守正義、丹膽赤骨的人,那面相自然是十分正直、善良、俠義、忠厚的,這樣的面相,又焉得不“美”?
宋朝的詞壇,亂花迷眼。詞人們各擅勝場,有人工精巧,有人工纖靡,有人偶幸因一兩佳句遺世而名垂。這些似乎都太有點單調(diào)了。我對他們的理解,始終停留在一個個比較窄的平面。惟有辛稼軒,迤邐多姿,默想之下,日見豐腴。
他夠豪放,京口北固亭懷古,放眼天下,指點江山,真是逞一時之豪啊!他也有柔情,東風(fēng)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這清麗的柔媚真真能把擅寫井水詞的柳七給蓋下去。他還有憤懣,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又是怎樣的一種欲哭無力呵。他也有佯狂,最為出色的,當(dāng)然是那首為陳同甫壯行色的壯詞,“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
豐盈、飽滿、立體。這才是那位“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的辛稼軒,我似乎都能觸摸得到他疾疾行進中飄飛的衣袂,聞聽得到他長劍出鞘的龍泉之聲了!
少年讀辛,多是尋章摘句。現(xiàn)時讀辛,更為欽佩他的磊落胸襟。一個優(yōu)秀的詞人,從來都不是一個命途的達者。他少年得志,卻又屢遭猜忌。他力主復(fù)國,等待他的,卻只有顛沛流離。他遭排擠,遭罷官,遭流放,甚至隱居鄉(xiāng)間數(shù)十年,他的愛國之心從來沒有頹廢過。這是個信念何其堅韌的強者!
文字如花絢爛者,多如魚龍。但讀文字,又怎能只拘于表象?讀辛詞,包括他的《九議》、《美芹十論》,更是時時感受到他快意時的豪情與放達,閑睱時的解嘲與揶揄、失意時的堅貞與隱忍……觸摸到一個天地間大丈夫的偉岸風(fēng)骨。
辛詞如藥,略帶本草的藥香,往往是在枕下燈前,療治著倦怠的我、憤懣的我、一腔怨懟的我,予我以無窮的滋補和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