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葉兆言 敘事策略 反高潮
摘 要:葉兆言的小說在“平?!钡耐獗硐绿N涵著先鋒的意味,這種先鋒意味如果從形式層面而言就體現(xiàn)在其小說對敘事策略與敘事技巧的重視上。新的敘事時空的開拓,敘事的各種可能性的探索,尤其對高潮的預示和閃避,以及虛實相間的場面處理,確立了葉兆言個人化的敘事風格。
在葉兆言的作品中,經常會看到這樣的場面:在故事進入自然流暢甚至急遽緊張的時刻,敘述者馬上會轉入另外一種語氣和文字,冷靜地討論和沉思這種敘述和敘述對象的距離,告訴你一種虛構的跡象已經出現(xiàn)在敘述中。此后,敘述人重新調整心態(tài)、視角,再次進入故事。這種敘述上的化出和化入,無形中給敘述帶來了形式上的美感,那就是敘述的節(jié)奏和故事的節(jié)奏。這種力圖回到“真實”的推敲,無形中增加了小說的張力,使得小說衍生出多種可能性。并且他小說的結構,好像都是隨意開始,平和過渡,在沒有高潮的故事講述后結束,整體體現(xiàn)出無結構卻有秩序的張弛層次。這種寫法,即為“反高潮”。
“反高潮”,既是語言修辭手法又是篇章結構技巧的運用。用陳華、何曉曦二位先生的話說:“當你心神貫注,為故事情節(jié)所吸引,喟然而嘆,撫頰沉思,感慨動顏之時,小說忽然激流直轉,出人意料的結局奔突而出。但在驚奇之余,若將通篇仔細玩味,又能悟到這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必然。正是由于這種結尾的提挈,通篇小說才隱端畢露、真相大白,生動傳神,令人讀來如橄欖在口,余味無窮?!雹?/p>
本文試從葉兆言運用“反高潮”手法對小說具體情節(jié)處理及效果加以分析,希望可以看到葉兆言敘事技巧的一隅。
一、采用“反高潮”的緣起
葉兆言出身于書香門第,祖父葉圣陶是著名的現(xiàn)代作家,父親葉至誠是南京的藏書狀元。葉兆言本人是南京大學的文學碩士,他的學養(yǎng)是當下當紅作家中較高的一位。讀書條件得天獨厚的葉兆言讀書之多,在其同輩中幾乎無人可比;又由于他父親的藏書絕大多數是翻譯過來的外國小說,這就使葉兆言以后的文學創(chuàng)作不可避免地深受外國文學的影響,像荒誕小說《綠色咖啡館》就是這種影響下的產物。巴爾扎克、卡夫卡、福克納以及張愛玲都是葉兆言本人提及的創(chuàng)作受其影響較大的作家。
葉兆言的小說多寫平民生活。他以一系列描寫平民市井的小說,構筑了自己在文壇的地位。他的平民意識是骨子里的,其間透露著關注的熱情、平等的理解和溫和的同情;因而他筆下的生活是為大多數讀者所熟悉的生活。幾乎每一個人都能從其平淡的敘述中找到自己或身邊人的影子,形成一種關照或產生一種情緒。這種對平民的生存狀態(tài)的關注和書寫,使得他能夠在日常生活中尋找更深厚的意蘊,以及如何提升作品的吸引力。這里不得不提到另外一個作家張愛玲。如王德威評價,葉兆言描寫俗世生活的源頭有兩個,“一是張恨水、李涵秋等人領銜的鴛鴦蝴蝶派;一是張愛玲獨家炮制的海派傳奇”,“葉兆言的《半邊營》刻畫了一個年華老去的華夫人與她的三個子女的怨懟關系,擺明了是對張愛玲《金鎖記》的敬禮之作”,“《十字鋪》頗有些張愛玲的《五四遺事》的諷刺趣味”②。張愛玲的小說較少因果分明的邏輯安排,每當情節(jié)即將接近高潮的時候,她總不肯輕車熟路地滑入讀者期望的高潮場面而是克制地宕開一筆,以別具慧心的隱喻和象征暗示了人物命運的陡轉。正如她自己宣稱的:“我喜歡反高潮——艷異空氣的制造與突然的跌落?!雹燮G異空氣的制造即是她所擅長的隱喻象征,已有研究者指出,鏡子、月亮、水缸、玻璃……是屬于張愛玲的私人意象,在她的小說中一再出現(xiàn),其功能“和整個故事結構、人物有關系,有時是嘲弄,有時是一種暗示性的道德批判……”④而在葉兆言看來,“到了高潮就不往下說了,乘勝追擊是讀者的事,再好的話也不能多說,要有節(jié)制”。等到讀者明白過來其中的緣由恍然大悟之時,便會陷入深深的沉思和回味中。在談到短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時,他特別強調自己不喜歡歐·亨利的小說,這種向大師挑戰(zhàn)的論述并不是他的本意,他的意思是,短篇小說不是為輪胎打氣,打足以后讓它爆炸,在葉兆言看來,“寫短篇應該像打氣”,“好的小說應該是一只充足了氣的輪胎,它載著讀者駛向小說的彼岸”,“結尾有時候并不一定重要,重要的常常是造成結果的過程”(《葉兆言文集·作家林美女士》中之作者自述)。他的小說也的確是這樣做的。在看似平淡的敘述形式下,通過“反高潮”等手法的綜合運用,使得小說中有大量空白需要讓讀者去填充和想象。在這種“智力游戲”中,讀者可以獲得對生活的多重感悟。無疑,在“反高潮”上,葉兆言是師承張愛玲,雖然二者的運用不盡相同。
二、對“反高潮”的運用
葉兆言喜歡不動聲色、冷靜客觀地講故事,葉兆言的小說給人好讀的印象,因為它們披著故事的外衣,這也可以看做是葉兆言爭取讀者的策略和手段,但顯然他不真正屬于傳統(tǒng)的“講故事”作家之列。雖然幾乎葉兆言所有小說的開頭都給人一種閱讀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小說的錯覺,但是人們一旦帶著這種期待視野進入故事之后,閱讀期待幾乎大多落空,他在敘述過程中常常把故事予以打亂或解構,而且較多運用“反高潮”的手法,他的小說在形式上沒有多少特別的講究,好像是隨意開始,平和過渡,在沒有高潮的故事講述后結束。事實上他對小說形式中過分突出的結構意識不以為然。葉兆言的一系列創(chuàng)作在“反高潮”的運用上探索出的“有意味的形式”也給文學創(chuàng)作留下了有益的啟示。
葉兆言對故事情節(jié)的反高潮處理,有兩種主要形式:
一種表現(xiàn)為外在情節(jié)的突變,大多出現(xiàn)在故事將要結束的時候,對于高潮的解決往往出乎讀者的意料,以結局的奇特、出其不意而令讀者回味無窮。
如小說《艷歌》中遲欽亭和沐嵐婚后生活索然無味,瀕臨離婚,這時遲欽亭恰好又碰到自己單戀過的初戀情人龐鑒清……遲欽亭到底說了什么不得而知,龐鑒清有什么樣的內心波瀾語焉不詳,待到一切挑明后二人有什么樣的反應小說也未曾述及。這個結尾一直讓讀者唏噓不已,從某種意義上講,正是由于對龐鑒清的暗戀促成了遲欽亭和沐嵐的婚姻,可是小說中單單略去了關于二人在龐鑒清單獨居住的家里會面的情形。被描寫、敘述出來的文本圖式化方面,只是表達言內之意的主要方式,而文本的空白和沉默,則是達到言外之意的重要手段。這種敘事省略了許多筆墨,掐斷了許多線索,留下了大片的想象空間,召喚讀者去填充和確定。
又如《棗樹的故事》結尾處這樣描寫:
岫云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找老喬。正下著春天的細雨,空氣濕漉漉沉甸甸,擠得出水,壓得人心煩。仍然還是過去的門牌號碼,遠遠地望過去,一切都舊了些。她沒有貿然敲門,卻遠遠站在那,舉著傘,十分猶豫。一切都像預料中那樣精確。老喬和夫人果然打著傘迎面過來,步伐悠閑,節(jié)拍合標準的慢。很顯然,老喬已經看見岫云。當那傘與傘擦邊而過,當那傘下的人本能地重心向外移,岫云的心口突然抽緊起來。她覺得老喬一定會停下步,揚起熟悉的手勢。等老喬走過去了,又無望地覺得他可能會回過頭來。那黑的雨傘忠實地保護著主人,鋼絲骨架锃锃發(fā)亮,黑傘下老喬夫婦挨得更近更緊。眼見著到了門口,老喬讓夫人照應傘,掏出鑰匙來,門不重不輕地關上了。雨依然自顧自地下,岫云舉傘的手有些酸。她想象中的自己已經跟進院子,登堂入室,名正言順?!蠁痰募揖驮谘矍?。岫云步履蹣跚,走向那熟悉的碰上和涂了漆的木門。她像讀一本書似的,注視著木門的漆紋,注視著門牌上的阿拉伯數字,無形的手指戳向門鈴的紅撳鈕。她知道自己很快就要轉過身去,毫無知覺地往回走,無論哪條都是回那破舊簡陋的小屋。兒子勇勇還躺在小床上,小鐵床一翻身吱吱咔咔直叫……
這段結尾在情理之中,但是又出人意料,令人回味。女主人公岫云在失去了寶貴的人格、尊嚴和名聲后加速了墮落的步伐,企圖征服玩弄男人于股掌之間,甚至以征服老實人老喬為能事,而事實上以慘痛的失敗而告終。尤其是兒子勇勇患腎病企求老喬的幫助時,岫云雖然看到老喬看見了自己,但老喬卻走過去了。這樣的陌路之感恰是對岫云的一種譏諷。作品中雖然沒有明確交代卻由層層鋪墊可以輕易地推斷出勇勇是老喬的兒子。
另一種對“反高潮”運用的表現(xiàn)形式則是情節(jié)設計的偶然性。葉兆言把看來偶然的沿著時間先后順序出現(xiàn)的事件進行精心組合,表現(xiàn)了事件發(fā)展的意外、人物命運的無常和死亡方式的奇異。它不僅豐富了小說的敘述手法,也展示了這個可能的世界。作家所進行的這種探索不僅是對以往傳統(tǒng)的繼承,更是作家自己所進行的創(chuàng)新:情節(jié)安排并非遵循傳統(tǒng)的因果律,而是一種作家自己的個人律。
以《我們的心多么頑固》為例來看葉兆言在敘事過程中對人物命運的設計是怎樣主動出擊推翻或是扭轉先前存在的種種可能性,盡管這種選擇帶有濃厚的非理性色彩。
開篇敘述主人公老四蔡學民對阿妍一見鐘情,經歷諸多艱難困苦雖然蔡和女知青謝靜文有了肉體關系,但是他還是一如既往深愛著阿妍。后當期待已久的兩人終于最后走到一起,蔡學民卻發(fā)現(xiàn)與阿妍結婚之后的生活與想象的完全不同?!吧裢贿^是叫許多人看到幸福的一個影子,隨后便把他們推上了毀滅的道路。”⑤家庭生活空間的不如意、家人之間相互的利益紛爭、性欲望無法獲得滿足、最希望有個孩子結果變成永遠的奢望,最終無法忍受現(xiàn)實壓抑的蔡學民一次次地將性的發(fā)泄轉向其他的女人。
一個作者要想取得文本上的成功,他必須使文本與讀者的預想不斷出現(xiàn)矛盾并產生激烈的反映,也就是要留下與傳統(tǒng)觀點相悖的空白。葉兆言小說總是讓讀者的預想與文本產生矛盾,如反高潮的情節(jié)處理。故事在這里展開了一個細節(jié),就是老四不斷地帶著不同的女人去做人流,次數多到他做醫(yī)生的朋友感到厭煩。這個細節(jié)只是為了表明老四對阿妍的不離不棄。
隨著讀者為他們關系的逐漸穩(wěn)定暗自慶幸時,小說又冷靜地展開了另一個情節(jié),當蔡學民發(fā)現(xiàn)在自己面前永遠沒有激情的阿妍與干兒子的性關系之后,不能生育又加上背叛丈夫,阿妍的地位岌岌可危,但是作者卻讓蔡學民選擇了忍受痛苦而堅守愛情的陣地。這樣安排是作者對蕓蕓眾生及其生活的微諷,對生活荒誕意味的揭示。
小說中最具偶然性的情節(jié)是當蔡學民與阿妍在異地他鄉(xiāng)相聚,面對對面樓上的大火兩人緊緊擁抱泣不成聲。且不管這是否是作家有意制造的一個神話,單單是兩個飽經滄桑的夫妻最終重新相依相伴的結局便是對于愛情的一種獨特的理解和闡釋。
再如小說《別人的愛情》,以大學老師過路和女導演鐘秋的偶然相識引出了和鐘家有關的一系列人物,敘述中線索較多卻不雜亂,每個人都有一段精彩的故事。其中關于鐘夏的故事最具“反高潮”意味。
鐘夏是這部小說中唯一的完美男人,他身上有著諸多美德,然而恰恰是這些美好的品質造就他的人生大起大落,因為信任下屬而被人欺騙丟了官職直至坐牢,出獄后一無所有再創(chuàng)業(yè),苦苦追求的陶紅卻成了小混混的妻子。他執(zhí)著地追求著事業(yè)和愛情,命運對他總還不算太吝嗇,他的事業(yè)逐漸蒸蒸日上,心愛的女人也逐漸接受他。就在讀者為他高興的時候,他的命運陡然逆轉,忽如其來的車禍奪去了他年輕的生命。
在這里,我們看到了作者冷峻的筆觸,一切都那么隨意,仿佛沒有任何立場,這是葉兆言慣用的敘事,作家的主體意識隱匿,使文本排除了激情,沒有大愛與大恨的宣泄,沒有對人物故事的品評,使作品呈現(xiàn)一種距離,一種多義的模糊狀態(tài)。這可以說是作者的一種“故意”是一種敘述上的反高潮,這種故意是為了把價值思索歸向于多元。
“反高潮”的情節(jié)處理,構成了葉兆言小說的召喚性,使人們既定期待視野與其小說之間出現(xiàn)了不一致。其作品的接受就可以通過對熟悉經驗的否定或通過把新經驗提高到意識層次,造成“視野的變化”。視野的變化體現(xiàn)了文學的功能,“閱讀經驗能夠將人們從一種生活實踐的適應、偏見和困境中解脫出來,在這種實踐中,它賦予人們一種對事物的新的感覺……從而打開未來經驗之路”。
新的文學經驗賦予人們新的感覺方式,建立新的期待視野。這種反高潮的情節(jié)處理不僅能在感覺領域內具體化為對審美感覺的刺激,也能在價值領域具體化為對道德的召喚,向讀者原有的道德觀念發(fā)起沖擊,且通過新形式突破人們日常行為。
作者簡介:熊延柳,南陽理工學院講師,文學碩士。
① 歐·亨利:《四百萬》,陳華、何曉曦譯注: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1988:2。
② 王德威:《艷歌行!葉兆言新派人情小說(代序)》,見《葉兆言文集》,江蘇文藝出版社,1989:5。
③ 張愛玲:《流言》,中國科學公司,1944:28-30。
④ 水晶:《張愛玲的小說藝術》,大地出版社,1973:47-49。
⑤ 劉小楓:《沉重的肉身:現(xiàn)代性倫理的敘事緯度》,華夏出版社,2004:11-12。
(責任編輯:呂曉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