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jīng)的中學課本
“818(網(wǎng)絡(luò)用語,扒一扒的意思)我們以前語文課本上被刪改的文章吧!”——這篇由網(wǎng)友“洞庭”發(fā)出的帖子,迅速成為5月份天涯社區(qū)的熱帖。“洞庭”發(fā)現(xiàn),當年初一語文課本的文言文《口技》刪除了“少兒不宜”的片段。
受此例鼓動,眾網(wǎng)友旋即搜索出更多被屏蔽的“限制級鏡頭”:初三課本節(jié)選自《紅樓夢》的《葫蘆僧判斷葫蘆案》中,與薛蟠搶女人不成,反賠了性命的馮淵竟然是同性戀。
還有,高一課本里,朱自清寫《荷塘月色》時,曾將點綴于荷葉之間的白花喻為“剛出浴的美人”,采蓮少女蕩舟出湖,原來不是“載歌載舞”,而是唱著艷歌去的……這些輕度“涉黃”的細節(jié)也一并被刪除。
被刪的并非全都是“很黃很暴力”的。初二課本中,聞一多在《最后一次演講》一文中,曾高度評價司徒雷登是“中國人民的朋友,一位和藹可親的學者,真正知道中國人民的要求的”??上菢拥臅r代不允許帝國主義代表享有如此正面的評價,只能是“別了,司徒雷登……”
這些被塵封的秘密,無不隱藏在1992年通過審查的九年義務(wù)教育新教材的中學語文課本中,1993~2003年間它在全國絕大部分中學統(tǒng)一使用,伴隨并影響了80后整整一代人的成長與思想。
現(xiàn)在,時隔十年后,當年的學生們才恍然大悟,自己的教科書曾被如此“花季護航”。
大改動,零稿酬,零糾紛
“這些文章早在1950年代就已經(jīng)刪改好,一直沿用到1990年代。”人民教育出版社(下文簡稱“人教社”)中學語文編輯室前主任莊文中說,“課文刪改工作在葉老一手主持下完成?!?br/> 葉老即葉圣陶,初中課文《蘇州園林》的作者,現(xiàn)代著名作家、教育家。1949年解放后,葉圣陶被毛澤東指定為出版總署副署長兼人教社社長,主持新中國教材編寫。
左翼文人出身的葉圣陶直接操辦了新中國第一代中學語文課文的編選,并定下規(guī)矩?!叭脒x文章要加工,思想內(nèi)容要加工,語言文字也要加工?!鼻f文中回憶說,“思想內(nèi)容是排在第一位的,文章要符合時代標準。首要標準是新民主主義,愛國主義。思想主流。”
按照這個標準,《荷塘月色》中的“出浴的美人”顯然是不符合的,“那個年代,女同志別說出浴了,就是露出肚臍都要受批判。”至于《口技》中的“少兒不宜”片段與《葫蘆僧判斷葫蘆案》中的同性戀,別說小孩子,“成年人都不能看的”。
當時入選課本的外國作品多選自蘇聯(lián)與歐美,與原文亦有很大出入。與主流思想相左的,改;語言不符合普通話語法的,改;篇幅過長的,還要改。難怪這讓半世紀后的網(wǎng)友們考據(jù)《我的叔叔于勒》和《項鏈》時無比迷茫,尤其是前者,連敘述形式都由原來的第三人稱改為第一人稱了。
因為標準的嚴苛,當時大動干戈的刪改非常普遍,被改文章的作者還都是當年中國文藝界的大腕——更確切地說——基本都是左翼文化圈內(nèi)的大腕。改完后,葉圣陶逐一寄給作者,茅盾、巴金、丁玲等作者迅即一一回復,對修改表達感謝和敬意。
大改動,零稿酬,零糾紛,這一如今出版業(yè)想都不敢想的罕見景觀真切地在那一心奉獻不圖回報的年代里發(fā)生著。“作家們更多地將入選教材視為至高榮耀。”莊文中說。
也有不能動的文章,譬如國家領(lǐng)導人和魯迅的文章就不能改。魯迅的文章最讓當時的編輯們頭疼,這位被供上神壇的大師寫文章老寫異體字,還總愛用方言?!八淖髌芬芨牡脑挘黄恼乱纳习偬?,這不就改壞了嗎?所以,一字不改,就在文章下面做注釋。”莊文中說,比如《記念劉和珍君》的“記”雖然用錯了,也沒改成“紀”。
盡管慎之又慎,人教社還是犯過覺悟錯誤。1950年代初人選的朱自清另一作品《背影》,文中父子間的眷戀與愁緒遭到知識界批判。認為是“渲染小資產(chǎn)階級頹廢情調(diào)”,遂被拿下,直到1960年代初才恢復。
無論是大刀闊斧,還是毫發(fā)不動,此時的中學語文課本更像一位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婦女,愛黨愛國、堅貞不移、人品高貴、思想主流,就是缺點兒“人”的趣味與女性的審美愉悅感。而到了“文革”時期,中學語文課已基本沒文學和審美什么事了。高中三年制教材中光毛澤東文章就二十多篇,此外還有《人民日報》社論、省委書記談話,如《天不下雨不靠天,有水豐收萬萬年》、《大搞群眾運動才能多快好省》……
可改可不改,不改
這些寫滿政治和大字報般鏗鏘言論的課文終于在“文革”結(jié)束后消失了。1978年,重新編寫的教材中,葉圣陶當年主持編選的經(jīng)典文章恢復了三分之二,新鮮的文章占三分之一,基本全是時事文章?!r事文章必選時任國家最高領(lǐng)導人的文章。誰當主席,誰就會在語文課本上露面。
此時的新編輯們對大家的作品已經(jīng)秉持能不動就不動的原則了?!耙皇钦l都沒有當年葉老的威望和地位,二是時代在慢慢寬松了。”當年參加編選的張厚感回憶,當時有位同事刪改冰心的《小橘燈》,改得太多,違反了“可改可不改,不改”的原則。主任很不滿意,一一把原文恢復了。
“思想內(nèi)容好”仍然是當時教材編寫的首要標準,即便入選作品的作者表達不滿。張厚感在編輯臧克家《聞一多先生的說和做》時,把“抽紅錫包煙漂白了屋子”和“三個月不下樓不梳頭”給刪了,因為“這和1981年開始提倡的五講四美太不搭調(diào)了”。改稿送上門,臧老不太高興,張厚感趕緊指著文中一詞“眾物騰躍”說:“這個形容很漂亮,雖然講的是桌子上東西太亂了,但我堅持保留?!标袄闲α耍骸皢?,你看出味道了?!彼爝_成妥協(xié)。
當年的禁忌已成常識
張之路的作品《羚羊木雕》入選初中語文課本第一冊。1984年發(fā)表這篇原名為《反悔》的短篇小說時,他才39歲。五六年后,他突然接到一個朋友的電話,“你的文章上語文課本了”。
張之路半信半疑地騎上單車,到人教社“要本書,做紀念”,對方說沒有多余的,他又騎著單車,上新華書店買了一本。“壓根就沒想到版權(quán)和稿費問題,當時心里就有點堵,(人教社)怎么這樣對待課本作者?”張回憶。
回家一看,張之路才發(fā)現(xiàn),文章標題改了,幾大段刪了,“媽媽”和“奶奶”的口氣也變了;接受羚羊木雕禮物的“萬方”也改成了“萬芳”,大概是為了強調(diào)這是兩個女生之間的純潔友誼……
進入21世紀,人教社已開始著重考慮文質(zhì)兼美,醞釀部分刪減內(nèi)容的逐步恢復。
2000年,《荷塘月色》中雪藏多年的“出浴美人”終于解凍,登上了大雅之堂,“層層的葉子中間,零星地點綴著些白花,……又如剛出浴的美人”。
時代在變,越來越多當年的禁忌已經(jīng)成為常識,有些內(nèi)容可以恢復了,但也不簡單。比如《林教頭風雪山神廟》里的暴力場面,暫時還未恢復,因為有很多老師來信,嫌三拳揍死人的場面太血腥了。
曾經(jīng)包裹嚴實的課本,也開始衣帶漸寬。放在當年必定涉嫌敏感的內(nèi)容正在以新秀的身份亮相課本。90后們已經(jīng)能看到金庸的《雪山飛狐》,知道普利策獲獎作品《奧斯維辛沒有什么新聞》,還了解到馬丁·路德·金的《我有一個夢想》……
他們的課本里依舊有刪改,但基本已集中于語法上的精加工。1991年著作權(quán)法出臺后,人教社不但開始給作者付稿酬,還要慎重考慮修改的法律底線,“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改法不會再有了,1980年代末對張之路文章的改法也不會再出現(xiàn)了?!?br/> 基本可以確定的是,N年后,如果再有人試圖發(fā)起新的“揭秘”運動,他們的成就感肯定不如現(xiàn)在那么強烈。2004年新課改后,各地陸續(xù)開始編撰更符合當?shù)亟虒W水平和特色的中學語文教材,已在使用的有蘇教版、粵教版等。這也意味著,對于90后而言,“集體記憶”已是一個過氣的名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