庫特·馮尼古特：沒有國家的人

邱華棟

“黑色幽默”這個東西

庫特·馮尼古特(1922――2008)是非常值得分析和研究的小說家。他一直被稱為是“黑色幽默”派作家,我們且不管他身上被貼了什么標簽,如果單憑打量小說藝術的眼光來看他,就會發(fā)現(xiàn),他的小說對美國20世紀小說的發(fā)展貢獻很大。具體說來,就是他能將科幻小說的外部特征混合了荒誕派戲劇和小說的元素,又以存在主義哲學作為底色,創(chuàng)造出一種別具一格的“黑色幽默”的小說風格,來批判和諷刺他所經(jīng)歷的20世紀的獨特歷史和美國的社會現(xiàn)實。

“黑色幽默”這個文學流派是美國文化的產(chǎn)物,雖然可以上溯到法國作家塞利納那里,但是,它是小說創(chuàng)新的潮流在“二戰(zhàn)”之后轉移到美國的新發(fā)展。1965年,美國小說家弗里德曼編選了一冊《黑色幽默小說選》,收入了12個作家的作品,其中最主要的作家是約瑟夫.海勒、庫特·馮尼古特、唐納德·巴塞爾姆、約翰.巴斯、托馬斯.品欽和納博科夫等人。于是,“黑色幽默”作為美國文學的一個重要的流派或者說作家群體,在1960年代獲得了認定和重視。尤其是上述作家,全都是美國20世紀后50年出現(xiàn)的最優(yōu)秀的小說家,因此,這個文學群體的影響就十分巨大。所謂的“黑色幽默”,自然和黃色幽默、白色幽默、紅色幽默不一樣,“黑色”在一般情況下是死亡、沉悶、絕望和痛苦的象征,但是,和“幽默”這個詞匯聯(lián)系在一起之后,就形成了一種怪誕和滑稽的美學風格。這些作家自己很多都不承認自己是“黑色幽默”作家,但是他們的作品卻有著相似的質地。而且,“黑色幽默”作家似乎都受到了存在主義哲學的影響,他們筆下的人物都是小人物,都有被異化的表現(xiàn),都是反英雄,而且都是人性被扭曲和舉止怪誕不可理喻、使得你很同情的家伙。實際上,這些作家之所以能寫出“黑色幽默”風格,我想還是和他們自身的經(jīng)歷、對世界的看法與世界觀有關。出現(xiàn)了什么樣風格的小說,都不是憑空而來的,都是有社會的原因的。后來,這個群體的一些作家又被貼上了“后現(xiàn)代派”的標簽,繼續(xù)發(fā)揮著他們對20世紀美國文學的影響。

1961年,小說家約瑟夫·海勒(1923――1999)、庫特·馮尼古特各自出版了一部長篇小說:《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和《夜母親》,兩部小說的題材都和“二戰(zhàn)”有關系,他們兩位也都參加了美國軍隊,上過前線。這兩部小說在1961年的問世,揭開了美國文學新的一頁?！兜诙l軍規(guī)》至今都是20世紀最有影響的小說之一,在出版之后獲得了巨大的轟動效應,到今天,每年都在再版,成為了美國文學中的經(jīng)典。而且,“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還成了一條美國成語。你要是查閱《韋伯斯特大詞典》,是這么解釋這個條目的:“一種困境,其惟一的解決方法又受阻于困境自身的條件?！彼囊馑荚谛≌f里很簡單:作為戰(zhàn)斗機飛行員,如果你能證明你有精神病,那么你就可以不用繼續(xù)作戰(zhàn)飛行了,但是,假如你證明了你有精神病,那么又說明你是正常的,你就要必須繼續(xù)參加戰(zhàn)斗,繼續(xù)飛行。這條悖論使人生的滑稽和荒誕呈現(xiàn)得十分突出。雖然小說帶有反戰(zhàn)的含義,“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卻不僅僅是一部反戰(zhàn)小說,而是一部描繪了20世紀人類基本狀況的小說,從此,它將美國文學帶入到一個新的境地。約瑟夫.海勒后來又出版了幾部長篇小說,像《出了毛病》(1974)是寫一個公司經(jīng)理陰郁而糟糕的日常生活,他發(fā)現(xiàn),他所在的中產(chǎn)階級家庭和他所處的社會本身都“出了毛病”。但是,這部小說的深度和廣度都不如《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它更像是一首低沉而陰郁的敘事曲。他的長篇小說《像高爾德一樣好》(1979)則把目光轉向了美國政壇,通過一個和美國上層政壇有交往的教授的生活,展現(xiàn)了政治和金錢、知識結合起來的美國現(xiàn)實,映照出美國上層知識分子和政客的空虛和墮落。他還寫了長篇小說《上帝知道》(1984),取材于《圣經(jīng)》故事,講述了古代以色列大衛(wèi)王晚年的生活;長篇小說《畫這個》(1988)則以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和蘇格拉底為主角,描繪了西方文明源頭的人的精神狀態(tài),對他們進行了重新審視。1994年,他還出版了《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的續(xù)作《最后一幕》,描述了《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中的主角尤索林后來經(jīng)商的情況。他廣泛地和美國社會各個層面的人交往,由此展現(xiàn)了宏闊、豐富的美國現(xiàn)實。但是,這些小說所達到的深度、廣度還有社會影響力,沒有一部能夠和《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相比的。

庫特·馮尼古特一生一共寫了14部長篇小說和兩部自傳體小說,還有幾本隨筆集。他最早的兩部長篇小說是《自動鋼琴》(1952)和《泰坦族的海妖》(1959),這兩部小說都很像科幻小說,《自動鋼琴》描述的是自動化的鋼琴代替了人對鋼琴的演奏,諷刺了“二戰(zhàn)”之后機器大工業(yè)取代了人工和小手工業(yè)的社會現(xiàn)實,將人的價值不斷貶低的可能性呈現(xiàn)出來,憂心忡忡地警示我們,未來不見得是美妙的?！短┨棺宓暮Ｑ凡捎昧丝苹眯≌f的外在模式,描繪人類對遙遠的星空不斷進行熱情的探索,但是,對近在咫尺的人類自身卻沒有一點興趣,對待人類的冷漠和對地外世界的熱情之間的對比十分鮮明。不過,由于情節(jié)上都太像科幻小說了,在題材上又比較邊緣,作者的冷嘲熱諷插科打諢沒有正形,所以沒有引起美國讀者的注意,大家還以為是一個新的科幻小說家誕生了呢。

而小說《夜母親》的出版,使人們改變了對庫特·馮尼古特的看法。盡管《夜母親》的影響低于《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可是,人們還是看出了這兩個作家之間的聯(lián)系?！兑鼓赣H》是他的第三部小說。這部和《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出版于一年的小說使美國讀者開始認為他是一個嚴肅的作家,而不再是一個寫科幻小說的家伙了。庫特·馮尼古特的《夜母親》講述的是“二戰(zhàn)”期間一個成功打入德國納粹政權內(nèi)部的美軍間諜的故事。他以反對猶太人的公開身份,通過電臺的談話來傳送獲取的重要軍事情報。最終,這個為國家貢獻巨大的間諜,在戰(zhàn)后因為當年的公開反對猶太人的言論和身份而被關進了監(jiān)獄,成為了戰(zhàn)爭和政治的犧牲品,最后,不得不在監(jiān)獄里自殺了事。小說將人的荒誕處境呈現(xiàn)給我們,表達了存在的荒謬和兩難。這就是“黑色幽默”所達到的效果。

科幻小說的糖衣外殼

庫特·馮尼古特的大部分小說都有一個科幻小說的糖衣和外殼,其代表作、長篇小說《貓的搖籃》出版于1963年,這是一部主題嚴肅的“黑色幽默”小說。這本書的出版,使他一下子成了美國人最喜歡的小說家。要知道,在1960年代,從大學校園開始,美國社會正在經(jīng)歷一場社會動蕩和生活觀念的革命,此書的出版是恰逢其時。這是一本諷喻美國以及人類自身無限信賴科學家和科學技術的作品,展現(xiàn)了科學正在被國家和政府利用的現(xiàn)實,并揭示了科學為毀滅人類自身的戰(zhàn)爭服務的真相。在美國,剛剛經(jīng)過了“麥卡錫時代”的保守思想的禁錮與洗禮,這本書的出版獲得了思想解放的大學生們的歡迎。它以杰出的藝術構思和幽默的文學表達、以十分銳利思想,帶給了1960年代激進思變的美國年輕人以深刻啟迪。

《貓的搖籃》的故事情節(jié)是這樣的:一個作家打算寫一本書,描述1945年8月6日原子彈第一次使用到人類自己頭上的那一天重要人物都在干什么,于是,他開始進行采訪調(diào)查。小說的敘述者、作家“我”首先想對原子彈之父、諾貝爾獎金獲得者、科學家霍尼克爾博士進行采訪。但是,他發(fā)現(xiàn)這時霍尼克爾博士已經(jīng)死了,留下了三個孩子,大女兒安吉拉、大兒子弗蘭克,和聰明的侏儒、小兒子牛頓。作家“我”來到了一家戒備森嚴的通用鍛鑄公司,對曾和霍尼克爾生前一起工作的同事進行采訪。從主管布里德博士那里,“我”知道了原子彈之父霍尼克爾博士生前研究的最后一個課題,是軍方要他發(fā)明一種把爛泥變成固體冰塊的方法。這種東西十分神奇,只要一小點兒,就可以把沼澤、溪流和爛泥地統(tǒng)統(tǒng)變成堅硬的固體的,變成可以通過的平原,從而成為軍隊順利行軍打仗的保證。布里德博士并不知道,實際上,霍尼克爾生前已經(jīng)發(fā)明出了這種東西,并且給它起了一個名字叫做X—9,但就是在實驗X—9的功能時,霍尼克爾不小心把自己也變成了冰塊兒。這就是博士的真正死因。接著,敘述人、作家“我”又采訪了博士的三個孩子,試圖了解原子彈之父的一些真實生活,但是,除了他知道了霍尼克爾從來不讀書、對人類這樣的生物沒有任何興趣以外,卻沒有得到別的信息。而科學家的大兒子弗蘭克也因為和犯罪集團有牽連,神秘地消失了。接著,鬼使神差,作家“我”被一家雜志派往加勒比海地區(qū)的一個島國圣洛倫佐,去采訪在那里建立了一家慈善醫(yī)院的一個美國富翁。結果,“我”在飛往那里的飛機上,遇到了前往那里參加哥哥弗蘭克的婚禮的妹妹安吉拉和侏儒弟弟牛頓。他們一起到了那個島國,發(fā)現(xiàn),這個島國被一個叫“老爹”的家伙獨裁統(tǒng)治了多年,同時,“老爹”還在追捕一個反對他的宗教組織博克儂教的教主博克儂,準備按照島國的刑罰,將這個家伙用鉤子鉤死,而聰明的大哥弗蘭克現(xiàn)在竟然是島國的獨裁總統(tǒng)“老爹”喜歡的陸軍上將和科學部部長。

在島國中,“我”悄悄地觀察留心所有的細節(jié),逐步地發(fā)現(xiàn)了秘密所在。原來,霍尼克爾發(fā)明出X—9的時候,正好帶著三個孩子在科德角的別墅渡假,在那里,他實驗了一下自己的發(fā)明,結果一不小心把自己和一只狗都變成了僵硬的尸體和冰塊。X—9的威力就在于,它可以將任何液體都變成冰塊。外出游玩的孩子們回來后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秘密,他們處理了現(xiàn)場,把剩下的的X—9分成了三份,一人一份,放到了保溫桶中保存起來。于是,這種比原子彈還要可怕的東西就這樣被科學家的三個孩子隨身攜帶著到處亂跑。在圣洛倫佐國,弗蘭克正是把這個比原子彈還要可怕的東西獻給了獨裁者“老爹”,給自己換來了上將和部長的身份。眼下,他負責整個島國的科學發(fā)展和軍隊建設規(guī)劃。有一天,“老爹”忽然病了,想把總統(tǒng)的位子交給弗蘭克,可是,弗蘭克不愿意干,他認為自己沒有管理國家的才能,轉而推薦作家“我”來當。“我”一開始很猶豫,可是后來,又決定試一試。畢竟,在島國當個總統(tǒng)也是非常誘人的事情。弗蘭克和“我”就商定,要在一次觀看演習的活動中正式宣布移交總統(tǒng)的權力。正在這個時候,“老爹”因為誤食了X—9死亡——他以為這是長生不老的藥呢,把自己一下子變成了冰塊。在這場準備給“我”加冕的儀式上,一架出了故障的飛機撞到了觀禮臺上,“老爹”的尸體不慎掉進了大海,大海在瞬間也變成了冰塊。接著,整個地球都變化了,所有的液體都變成了冰塊,只有一股龍卷風盤旋在幾個幸存者的頭頂。一出令人恐怖的滑稽戲終于結束了,人類重新進入到了洪荒時代,大地上,只剩下了“我”、弗蘭克和侏儒牛頓兄弟,以教主博克儂等少數(shù)幾個人,不知道如何面對荒蕪的未來。

小說的題目“貓的搖籃”,指的是我們少年時代玩的那種翻繩的游戲。小時侯,大人總是用兩只手繃著繩子,翻給我們各種形狀,其中一個是“貓的搖籃”的形狀,可是,里面既沒有貓,也沒有搖籃,是一片空無。在這部小說里,“貓的搖籃”成為了一切騙人把戲和空無的總象征,象征著那些許諾了人類未來美好前景的諾言和科學技術神話,其實都有真和假、好和壞兩個方面的問題。這一點,對眼下我們不遺余地依賴科學技術發(fā)展經(jīng)濟,導致環(huán)境急劇惡化和資源迅速地被消耗的現(xiàn)實,也是一個很好的提醒。這部小說的構思很奇巧,以科幻小說的外形包著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內(nèi)核。小說的形式感非常強,用加了小標題的127個片段的式樣,結構成了一部簡短而有趣的作品,內(nèi)部結構精巧。庫特·馮尼古特非常喜歡用片段和拼貼的形式來結構作品,他認為,世界再也不是整體的一塊了,到處都是支離破碎的,因此必須用這種形式去表現(xiàn)。這一點和唐納德.巴塞爾姆的觀點有些相似。小說的主題是對人類現(xiàn)代科學技術的大發(fā)展有可能導致對人類自身造成巨大損害的警示,趣味橫生,幽默異常,讀起來是饒有興味的。直到今天,這本書在美國不斷地被再版,成為常銷書。

庫特·馮尼古特的第五部長篇小說《上帝保佑你,羅斯瓦特先生》出版于1965年,小說的開頭開宗明義:“在這個關于人的故事里,主要角色是一筆錢;這和在關于蜜蜂的故事里,主要的角色按理總是一灘蜂蜜一樣?！毙≌f的主角是美國一家基金會的主席埃利奧特,他掌管著經(jīng)過了幾代人的原始積累和巧取豪奪的家族企業(yè)所賺取的大筆資金。但是,自從埃利奧特當上了家族基金會的主席開始,他就決定,要將這些帶著罪惡和鮮血的金錢散布出去,他去和社會底層的人為伍,把金錢用于對疾病的治療和控制、反對種族歧視、反對警察暴行等等,但是,大家把他當作瘋子,認為他得了精神病了,完全不能理解他的所作所為。他像是美國20世紀的一個堂吉訶德那樣頑強、堅韌地和崇拜金錢的社會作戰(zhàn)。

長篇小說《第5號屠宰場》(1969)是庫特·馮尼古特的一部影響深遠的作品,也是他的代表作。18歲的時候,庫特·馮尼古特進入到康乃爾大學學習生物,兩年之后正值二戰(zhàn)決戰(zhàn)的最后時期,他參加了美國軍隊,但是不久就成了德軍的俘虜,被關在德累斯頓的一個戰(zhàn)俘營里。1945年2月13日,一千多架美軍的飛機對德累斯頓進行瘋狂轟炸,庫特·馮尼古特為了躲避自家的飛機投下的炸彈,進入到一家屠宰場的地下冷庫,才幸免遇難。這段經(jīng)歷是促成他寫出了充滿荒誕感和黑色幽默感的作品的真正動因。你想想看,一個美軍俘虜躲在冷庫里,四周都是被屠宰過的牲畜肉,頭頂則是自己人的飛機在扔炸彈,他險些被他們的炸彈炸死,這有多么的荒誕和滑稽!美軍轟炸德累斯頓是歷史上非常有名的一場戰(zhàn)役,是非常殘酷的,因為這座城市是德軍主要的軍火生產(chǎn)地,因此,當美軍成功在歐洲大陸登陸作戰(zhàn)之后,對德累斯頓的轟炸就成了盟軍控制了制空權的象征。最后,這場轟炸導致13萬以上的市民死亡,一座歷史悠久的古城幾乎被毀滅了。躲在冷庫里沒有被自己人的炸彈炸死的走出地面,庫特·馮尼古特恍惚間覺得自己來到了月球的表面,因為整個城市全部被毀滅了。多年以后,他終于根據(jù)這段經(jīng)歷寫出了《第五號屠宰場》。小說基本上以他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作為主線,描繪一個叫比利的人當年躲避開自己人的飛機轟炸而幸存下來,他安全回到了美國,成了一個配眼鏡的技術匠人,辛苦謀生,不久,娶了一個富人的丑女兒做老婆,安心過自己平常的日子。但是,戰(zhàn)爭記憶的殘酷影像總是尾隨著他,到了1960年代,他的兒子又被送到了越南前線參加戰(zhàn)斗。1966年的一天,他被從太陽系外的星球飛來的特拉法馬多利亞人的飛碟給劫持了,然后,他被帶到了那個星球上的動物園里,作為地球動物被展覽。當特拉法馬多利亞人聽了比利講述自己曾經(jīng)經(jīng)過的戰(zhàn)爭經(jīng)歷和納粹大屠殺、德累斯頓大轟炸這些事件之后,都驚嘆:“地球人是宇宙中最恐怖的生物!”

《第五號屠宰場》在黑色幽默和滑稽荒誕的營造上達到了一個高峰,小說的敘述語調(diào)和時間有些顛三倒四,主人公比利似乎喪失了時間的線性感覺,他在自己所經(jīng)歷的任何時間段出現(xiàn),但是,除了比利記著他所經(jīng)歷的德累斯頓大轟炸的記憶之外,其他的任何記憶都是混亂不堪的,他簡直是在時間里自由地穿梭著生活,從而將時間打通,把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通過主人公比利的經(jīng)歷連接起來,對美國當時的文化特征進行了全面呈現(xiàn)。小說利用一部分科學幻想的材料,用外星人的眼光來看待“二戰(zhàn)”和1960年代美國越戰(zhàn),既是一部反戰(zhàn)小說,又是一部描繪荒誕人生的小說,

庫特·馮尼古特的第七部長篇小說是《冠軍牌早餐》(1973),繼續(xù)著他的獨特探索。小說有著一系列插圖,都是他自己畫的,小主角是一個科幻小說作家,他生活在美國,但是這個國家有很多他不能理解的事情。他靠給人人安裝鋁合金門窗謀生,業(yè)余時間喜歡寫科幻小說到處郵寄。后來,他認識了一個汽車經(jīng)銷商胡佛,胡佛喜歡他的小說,不過,后來胡佛發(fā)瘋了,打傷了自己的情婦,還咬掉了科幻小說家的手指。最后,這個科幻小說家從他自己所經(jīng)歷的一系列怪誕荒唐、難以理喻的事件得出了一個結論:這個世界是有精神病的。最后,他通過對人的精神病理學的研究成了著名的醫(yī)學專家,還獲得了諾貝爾醫(yī)學獎。整部小說的敘述風格依舊東拉西扯、指東打西,看上去似乎沒有章法,故事情節(jié)完全是散亂的,就如同小說中的主人公所經(jīng)歷的這個怪誕和混亂的世界,但是邏輯清楚,主題明確。

庫特·馮尼古特的第八部長篇小說《滑稽戲,又名不再孤獨》(1976)從形式上看似乎完全沒有內(nèi)部穩(wěn)定的結構,他是信馬由韁,想到哪里、思緒到了哪里,就寫到哪里。但是,小說所描繪的世界仍舊是美國1970年代的社會風貌。在庫特·馮尼古特的眼睛里、在他的筆下,社會場景和面貌都變形了,他夸張地將美國當代生活的豐富、復雜和荒誕表現(xiàn)得十分可笑和怪誕。他的第九部長篇小說《囚鳥》(1979)則以一個老犯人的自述來結構作品,將他一生三進監(jiān)獄的歷史,混合了美國20世紀的很多歷史事件,比如1929年的經(jīng)濟大蕭條、1938年之后的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1950年代的朝鮮戰(zhàn)爭、尼克松總統(tǒng)的水門事件,以及1960年代的美國性解放等等,庫特·馮尼古特以一個老人如何經(jīng)歷這些事件,然后不斷地被歷史事件所傷害的閱歷,來說明了個體生命在大歷史的風云變幻中的無能為力,同時,繼續(xù)對美國社會現(xiàn)實進行冷嘲熱諷和指桑罵槐。

庫特·馮尼古特有著獨特的文學觀,他認為,小說可以不要有開端、結尾、中心、情節(jié)這些老套套,也不需要有故事、道德、寓言和象征這些東西。他認為,眼前的世界是混亂的,是無可救藥和無法理解的,因此,他的武器就是諷刺和幽默。因此,他的后期小說大部分都在實踐他的這個文學理念,變得更加極端和突出。比如,他的帶有自傳色彩的長篇小說《棕櫚樹星期天》(1981)、帶有后現(xiàn)代色彩的小說《神槍手迪克》(1982)、有著幻想色彩的小說《加拉坡格斯島》(1985)等等,都帶有這些特征。他還有一部長篇小說《藍胡子》值得重視,小說出版于1987年,和童話《藍胡子》沒有互文和戲仿的關系,只是有一點希望讀者引發(fā)某種聯(lián)想的意思。小說有一個副題,叫做“拉伯.卡拉貝金的自傳”,他借助自傳的形式,描繪了一個已經(jīng)71歲的畫家的生活。這個畫家和作者是某種分身的關系,他希望自己的秘密被永遠鎖在儲存馬鈴薯的倉庫里。但是,一天,一個寡婦闖入了他的生活,于是,他1916到1988年的生活經(jīng)歷被揭開了。小說的風格還是片段和零碎敘述,以聯(lián)想和東拉西扯的方式,描繪了一個亞美尼亞主人公經(jīng)過了土耳其的種族屠殺后在美國頑強生存下來的故事。關于20世紀土耳其曾經(jīng)屠殺亞美尼亞人的歷史問題,一直是土耳其當代社會和政權要面臨的一個難題。2006年的諾貝爾文學獎的獲得者帕穆克,這些年就因為批判了那些否認這個歷史問題的人,而遭到了極端民族主義者的仇視,他們起訴他,甚至威脅要殺害他。庫特·馮尼古特的這部小說可以看作是“亞美尼亞人問題”的一個文學回響。

預警毒氣的金絲鳥

1950年之后,庫特·馮尼古特就成為了職業(yè)作家,1960年代他開始在一些大學任教,1973年當選為美國文學藝術院院士。進入1990年代之后,庫特·馮尼古特的創(chuàng)作力沒有絲毫減退。長篇小說《欺騙》(1990)、《時震》(1997),《上帝保佑你,科沃其安大夫》(2000)是這個時期的作品。長篇小說《時震》依舊很精彩,故事情節(jié)荒誕不經(jīng),實在令人發(fā)笑:2001年2月13日下午,宇宙自己忽然厭倦了無休止的膨脹和延續(xù)大爆炸后的擴張,她決定自我調(diào)整,于是,時間和空間立即出現(xiàn)了問題,宇宙開始收縮,時光也倒退到了1999年2月17號。因此,所有的人都要將自己剛剛度過的歲月重新再來一遍,大家連同小說的主人公,一起去經(jīng)歷了這個時代令人哭笑不得的生活。從文體上看,庫特·馮內(nèi)尼特把自傳和科幻小說混合起來,很難分清楚兩者之間的界限,他尖刻地諷刺了當代美國社會的混亂和拜金主義。在小說中,繼續(xù)出現(xiàn)了庫特·馮尼古特的化身——科幻小說家基爾戈.特勞特,小說里插入了不少這個作者虛構的小說家的小說片段,插科打諢地諷刺和挖苦的,都是當代美國乃至人類社會的通病。小說中的時間也不斷地來回穿梭,像彈力猴皮筋一樣,作者帶領我們在時空中自由往還。

庫特·馮內(nèi)尼特還寫有短篇小說集《歡迎你來到猴房》(1968),小說集里的不少小說都有著科幻小說的外形,但是卻包含著他對當代社會的批判和諷刺。除了短篇小說,他還寫過幾個劇本,但是影響遠低于他的小說。在如何對待美國社會現(xiàn)實,他顯示了激烈的批判態(tài)度,稱得上是一個左翼思想家。比如,2005年,他出版的雜文隨筆集《沒有國家的人》對美國進行了極端的諷刺挖苦。不過,我想,美國正是依靠知識分子對自身的不斷批判,才不斷地獲得了修正自我的機會,從而成為世界強國。那些害怕被批評的政府和當權者,總是虛弱的。我猜測,他自稱是“沒有國家的人”可能和他的德裔身份有點關系。這個隨筆集里洋溢著他關心社會和當下政治的熱情,尤其是他對9.11之后美國的政策走向和全球戰(zhàn)略都提出了激烈的批評,顯示了不和統(tǒng)治階級同流合污的信念與獨立人格。在他去世之后,出版商整理出版了他的短篇小說遺作集《回憶中的末日》(2008)和《看小鳥》(2009),依舊獲得了讀者的歡迎。。

庫特·馮尼古特的小說大部分篇幅都不大,文法自由,章節(jié)和句子都很短小,非常幽默,有爆發(fā)力。他的小說看上去的確沒有他所說的“開頭、結尾、情節(jié)、寓言、故事”等等,只是一團亂麻和散亂的珠子,而且,小說的內(nèi)部時間也經(jīng)常是混亂的,不是按照順時方向敘述,但是,你在閱讀的過程中會逐漸地形成一個完整的印象,會將他的小說中復雜的情節(jié)和多層次的線索理清楚。他的小說諷刺的意味非常濃厚,有一些悲觀的調(diào)子,但似乎又對未來充滿了希望,因為他確信人性中還有一些美好的品質,正是他的這個確信,導致他不斷地發(fā)出夸張、驚奇、怪誕、滑稽和幽默的笑聲來。他不斷地提醒我們,世界雖然不像政客向選民許諾的那樣一定會變得越來越美麗,但是還有希望存在,還可能有救。不過,他的小說雖然觸及到了當代人類社會的很多重大主題,但是,我感覺他有些浮光掠影,有些打滑了,而且,他的幽默和滑稽嘲諷的方式屬于繞道走,在力度上和深度上要小很多,不如那些正面描繪社會問題的小說那樣有力度。

庫特·馮尼古特認為,作家應該向人類發(fā)出危險警告,就像礦工帶下煤礦礦井的金絲雀能夠預警礦坑里的毒氣那樣。今天來看已經(jīng)去世的庫特·馮尼古特,他的文學地位不僅很穩(wěn)固,而且還有所上升。他小說的主題非常深廣,涉及到了戰(zhàn)爭的殘酷、科學災難、反種族歧視和人的異化以及人類的反抗等,以戲謔和幽默的方式來呈現(xiàn)他的批判,讓我們在笑聲中不禁又開始了深思。所以,閱讀他的小說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情,因為他以的小說里充滿了“黑色幽默”這種東西,讓你總是想發(fā)笑。而他揶揄和諷刺的對象,就是人類自己。每個讀者都在他這種對人類自身的幽默滑稽的批判當中,了解到了我們另外的一種可怕的處境與命運。

庫特·馮尼古特是一個非常幽默的人,不僅他的小說寫得很幽默,據(jù)說,他在送給一些讀者的書上簽名,在名字字母的中間都要畫上一個“米”字符號,使讀者大惑不解。對此,他解釋說,“這是我的肛門的符號,我把我的肛門畫在里面了?！毕襁@樣一個毫不拘束、想象力奇特的作家,一個對人類的現(xiàn)狀和未來都充滿了悲憫情懷和憂患意識的作家,我們應該好好地讀一讀他。

責任編輯維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