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馀”的哲學(xué)

韓立平

“人固有一死”。儒家歷來說了不少虛話,但于生死問題還算老實。其終勝于釋、道二家者,為有此也。老聃青牛出關(guān),莊周鼓盆而歌,佛祖樹下枯坐,凡此皆屬精神失常,所以一論及生死便開始扯淡。唯孔夫子雖同是偃蹇蹭蹬、流離顛沛,卻并不憂憤成疾、燒壞大腦,雖然他也曾許下?？?“道不行,乘桴浮于海?！钡皇钦f說而已,他依舊茍活人世,退而著書授徒,自得其樂。這讓我想起張愛玲《封鎖》里那句名言:“然而他不發(fā)瘋?！边@“不發(fā)瘋”里,正有孔子的清醒與可愛之處。莊周每拿孔子說事,虛構(gòu)了好些故事,但他說:“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論?！贝_是真話?！白硬徽Z怪力亂神”,因孔子沒有瘋。

既于生死上保持理智,故儒家對待欲望亦能如是。釋家欲超脫而戒葷,少吃了許多美味;道家欲升仙而服藥,多吃了許多垃圾。兩者皆得不償失,唯儒家得其中庸,吃得適宜?！墩撜Z·鄉(xiāng)黨》說:“肉雖多,不使勝食氣?！笨v然肉味極美,但不能蠻吃,顧此失彼,廢掉主食。“飯疏食、飲水”,多吃素,多喝水,有益健康?！拔ň茻o量,不及亂”。飲酒的最佳境界是微醺,不必借酒裝瘋?！笆巢粎捑?膾不厭細(xì)”。精細(xì)之物便于消化,保護腸胃?！安坏闷溽u,不食”?！安怀方?不多食”?？鬃邮群冕u醋和生姜,弟子們沒有備好,他便耍小孩脾氣;飯吃完了,他還不忍撤去生姜,再嘗上一小口,但吃得也不多,“君子食無求飽”。每頓飯必需醬醋為佐料,這是“恒?！?雖酷嗜生姜卻不多食,這是“有馀”。我想儒家的精華便在這“恒?！迸c“有馀”上,如果合成一個字,那便是“禮”。

“禮”是束縛亦是藝術(shù)。辜鴻銘主張將《禮記》譯成英文的art,此說有些片面。束縛與藝術(shù)很難截然劃分。不習(xí)慣是枷鎖,習(xí)慣了它就是藝術(shù)。中國人太容易習(xí)慣,所以常把糟粕認(rèn)作國粹,將囚牢認(rèn)作殿堂。辦法就在于“恒?！?接觸久了,浸染深了,自能得其樂。陶淵明歸隱之后,環(huán)堵蕭然,甚或不閉風(fēng)雨。屋外之園,僅菊徑松蔭而已,他卻能“日涉而成趣”,欣樂無比。關(guān)鍵即在于“日涉”,天天做某件事,日久則能生情。南宋的李光說:“君子無入而不得。”說得太夸張,世上所有事都可樂么?豁達(dá)之極可能就是奴性。

我認(rèn)識一些老教授,八九十歲依然康健,養(yǎng)生之道無他,每日皆有恒常之事也,觀書、習(xí)字、散步、買菜,從不間斷?？鬃诱f:“善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有恒者,斯可矣?！泵献诱f:“無恒產(chǎn)而有恒心者,惟士為能?！庇泻惚憧梢猿删秃芏嗍??！皩W(xué)而不厭,誨人不倦”。不倦不厭,方能長樂,養(yǎng)生之道亦在于此。

“禮”既是恒常,亦是有馀?！安灰远Y節(jié)之,亦不可行也”。通過“節(jié)”以實現(xiàn)有馀。恒常則不斷,有馀方能長久。所謂“止乎禮義”,北宋哲學(xué)家程顥說得最好:“有節(jié)故有馀,止乎禮義者節(jié)也?！背填棔扒俺ｋs草叢生,有人問他為何不除去,他說:“常見造物生意?！辈怀s草,以觀造物生意之不斷也。宋末人翁森寫了《四時讀書樂》,其中一句便是“綠滿窗前草不除”。最近看季羨林先生的散文《藏書與讀書》,說他記得最牢的讀書之詩,便是這句了。

中國最有名的家訓(xùn)《顏氏家訓(xùn)》中有“養(yǎng)生”一章,惜所論甚簡。作者顏之推數(shù)經(jīng)陵谷之變,三為亡國之奴,出仕北齊二十年,茍全性命于亂世。他在書中替自己的“失節(jié)”辯護:“夫養(yǎng)生先須慮禍,全身保性,有此生然后養(yǎng)之,勿徒養(yǎng)其無生也?！辈贿^,他的后代還算爭氣,顏杲卿便以身殉國了。顏之推把人世看得很透,說:“父兄不可常依,鄉(xiāng)國不可常保,一旦流離,無人庇蔭,當(dāng)自求諸身耳?！薄叭松邮?觸途牽縶。幼少之日,既有供養(yǎng)之勤;成立之年,便增妻孥之累?！毕氲煤纹鋸氐?說得何其恣肆!他不贊成煉丹服藥,但是“若其愛養(yǎng)神明,調(diào)護氣息,慎節(jié)起臥,均適寒暄,禁忌食飲,將餌藥物,遂其所稟,不為夭折者,吾無間然”。他提倡的“慎節(jié)”即是孔子的“有馀”,“均適”即是孔子的“恒?！?。顏之推平常愛看道家的書,從《抱樸子》中學(xué)習(xí)“牢齒之法,早朝叩齒三百下為良,行之?dāng)?shù)日,即便平愈,今恒持之”。這叩齒之法,現(xiàn)在仍有人在練。

宋代的蘇東坡也頗好“有馀”,據(jù)我考察,在北宋詩人中,“有馀”在他詩中出現(xiàn)頻率最高。如他的名詩:“雨過浮萍合,蛙聲滿四鄰。海棠真一夢,梅子欲嘗新。拄杖閑挑菜,秋千不見人。殷勤木芍藥,獨自殿馀春?！碧K軾一生幾經(jīng)沉浮,身陷囹圄,兩遭放逐,間關(guān)道路,備極艱辛?！扳糯骸敝婪怯谷怂茴I(lǐng)略,那是絕望之后的希望,茍活之余的欣樂。東坡常能于美食中享受人生之樂。他自號“老饕”,在黃州時作《食豬肉詩》:“慢著火,少著水,火候足時他自美。每日起來打一碗,飽得自家君莫管?！薄皷|坡肉”、“玉糝羹”、“東坡肘子”、“東坡豆腐”至今美名留。蘇東坡論書法,亦強調(diào)“有馀”,范溫《潛溪詩眼》載東坡之言:“蘇子美兄弟大俊,非有馀,乃不足,使果有馀,則將收藏于內(nèi),必不如是盡發(fā)于外也?！?/p>

最近讀到一封書信,是錢基博寫給錢鍾書的,題為《少年人不可不有生意》:“所謂生意者,須如早春吐蕾,含而未透,乃佳。吾常目此時曰‘釀。春愈醞釀,生意愈郁勃。邱遲與陳伯之書曰:‘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爛漫已極,便非好景。蓋春光切忌太泄,泄則一發(fā)無余,生意盡矣。汝在稚年,正如花當(dāng)早春,切須善自蘊蓄。而好臧否人物,議論古今,以自炫聰明;淺者諛其早慧,而有識者者議其浮薄?！备赣H的管教似乎沒有成效,錢鍾書好臧否人物之習(xí)并未改變。但此文關(guān)于“有馀”的解說,甚獲我心。

“子釣而不綱,弋不射宿”?？鬃硬挥镁W(wǎng)捕魚,不射歸巢之鳥,正為節(jié)而有馀。以花鳥魚蟲為養(yǎng)生之具,須不傷其性。鄭板橋一通家書說:“欲養(yǎng)鳥莫如多種樹,使繞屋數(shù)百株,扶疏茂密,為鳥國、鳥家。”周作人《談養(yǎng)鳥》頗贊許鄭板橋的主張,說是“儒家的一種好境界”?，F(xiàn)在唯野生動物園能如此,一般百姓人家則無福消受。

此外,適當(dāng)?shù)挠螒蛞嗍丘B(yǎng)生之具。子曰:“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不有博弈者乎,為之猶賢乎已?！钡┺捻氂泄?jié)制。中國的“圍城”大戰(zhàn)最為興盛,國人沉湎,不知節(jié)制。殊不知世間可用心之處多矣,而虛耗歲月于此,甚可悲也。

“禮義”之外,孔子亦有隨意自適之時。“寢不尸,居不容”。就因這兩句話,李笠翁便說:“從來善養(yǎng)生者,莫如孔子?！蔽乙郧坝袀€同學(xué),睡覺時身體筆直,雙手合于腹上,狀如死尸,這在孔子看來便不好?！扒哦碇?樂亦在其中矣”!最佳的睡姿是“曲肱”,所謂“臥如弓”?！白又嗑?申申如也,夭夭如也”。日常居處,自可隨意,無須正襟危坐?！氨赜袑嬕?長一身有半”。被子的長度是身體的一點五倍,豈不寬松自在?但是“短右袂”,右手的袖子要短些,大概便于做事吧。

孟子說:“養(yǎng)心莫善于寡欲?！比粴⑸吆沃褂?唐五代時的劉皋說:“無以嗜欲殺生,無以財貨殺子孫,無以政事殺民,無以學(xué)術(shù)殺天下?！笔枪侍煜職⑸吆纹涠嘁?人生實難?！跋N蟻尚知貪生”,何況吾輩?儒家評論一個人健康,多說“貌厚氣完”。這也是從孟子“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那過來的。后人把“氣”說得玄乎又玄,沒有必要。在我看來,養(yǎng)氣之法即是“恒?！迸c“有馀”也。

儒家養(yǎng)生之論,我最贊賞歐陽文忠公在《豐樂亭記》中有一段話:“安于畎畝衣食,以樂生送死?！比松皇?無非是送自己入土而已,如何送,便見出境界的不同?！皹飞倍?就是孔子說的“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若夫風(fēng)薦爽氣,雨送溫清,負(fù)日之暄,承月之魄,兩間本多可樂,庸人特自擾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