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逸
一
歷史記錄在歷史學(xué)家的筆下,也記錄在詩人們的筆下。司馬遷的《史記》是純粹的、精彩的;杜甫的“三吏”(《新安吏》、《石壕吏》、《潼關(guān)吏》)、“三別”(《新婚別》、《垂老別》、《無家別》)則是真切的、生動的。
詩人們將歷史記錄在敘事詩里,也記錄在詠史詩里。敘事詩里的歷史是詩人們的“所見”,詠史詩里的歷史則是詩人們的“所感”。
敘事詩讓讀者看到歷史的真實畫面;詠史詩則能引發(fā)人們思考?xì)v史——它給人們提供的,是另一種角度的歷史。
二
詠史詩里記錄著很多特別的歷史片斷,耐人尋味,給人的印象集中強烈。
明代文學(xué)家高啟在《讀史》中寫到春秋時期晏子不給孔子分田的事:
一裘身著久經(jīng)年,祿米分炊幾戶煙。
盡說大夫能養(yǎng)士,卻于尼叟惜封田。
當(dāng)年,孔子到了齊國,齊景公問他為政的道理,孔子的回答讓齊景公很滿意,于是,就想把尼谿的田分給他。齊國的上卿晏子表示反對,在他看來,孔子的那一套禮節(jié)規(guī)范和夸夸其談的口才是不足以治理國家的。晏子本人在齊國有很高的威望,他生活儉樸,親政愛民。這一點,在高啟的《讀史》的前兩句也提到了。高啟的“意見”在于:不是說晏子是一位很能禮賢下士的賢卿嗎,為什么就不舍得把尼谿的田分給孔子呢?看來,高啟對晏子此舉是頗有微詞的。
高啟也許是在期待著有真正禮賢下士的執(zhí)政者出現(xiàn)吧,聯(lián)想到他不愿意接受朱元璋委任的官職而被借故腰斬于南京的殘酷現(xiàn)實,就不難理解作者寫這首詩時的心境和詩里的言外之意了。
以詠史詩著稱的唐代詩人胡曾的《上蔡》一詩,讓人想起秦代丞相李斯生活中的兩個片斷——一個是他在上蔡(今河南省上蔡縣)時的幸福時光;一個是他被腰斬之前的后悔心情:
上蔡東門狡兔肥,李斯何事忘南歸。
功成不解謀身退,直待云陽血染衣。
李斯在與趙高的爭斗中失敗后被腰斬于咸陽。臨死之前,曾經(jīng)對他同樣要被處于極刑的兒子說:“吾欲與若復(fù)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這個不斷地追逐權(quán)與利、不甘于過簡單生活的人,突然非常想念當(dāng)年和兒子在家鄉(xiāng)上蔡一起抓兔子的平淡日子;可是,為時已晚,他后悔莫及。
胡曾在詩中感慨李斯不懂得功成身退的道理,最后落下被“夷三族”的悲慘下場。
也許,李斯在臨死之前還會想起他的老師荀況的告誡——物禁大盛。不是沒有人不告訴他這一點,而是他舍不得權(quán)與利啊。
三
在詠史詩里,詩人們是在看歷史,更是在看他們所處的時代的現(xiàn)實。
在這一點上,南宋詩人的感受是最深切的。李清照的《詠史》可為一例:
兩漢本繼紹,新室如贅疣。
所以嵇中散,至死薄殷周。
李清照認(rèn)為東漢繼承西漢是合法的;而在西漢末年,王莽所創(chuàng)立的“新室”(新朝)是多余的“贅疣”(毒瘤)——不合法。李清照想起嵇康——這個至死看不起“殷”、“周”(“殷”和“周”指的是商朝的開國之君商湯和西周初期輔助周成王的周公)的人。按理說,“殷”和“周”作為政治家,他們堪稱偉大,但嵇康看不起他們;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他們“背離前朝”。嵇康不屑一顧的司馬昭,為了篡權(quán),不就自命為周公嗎?!
其實,李清照是讀史有感悟,才發(fā)表這番議論的。1127年,大宋王朝遭遇“靖康恥”,汴京(宋朝都城,今河南省開封市)陷落,宋徽宗和宋欽宗成了金兵的俘虜。宋朝的投降派張邦昌成了皇帝,定國號為“楚”。接著,他立劉豫為齊帝,一時之間,投靠賣國政權(quán)的賣國賊甚眾。這些人,當(dāng)然都是“背離前朝”的。
嵇康反對司馬氏篡奪魏的政權(quán),對司馬昭采取不合作的態(tài)度,他的氣節(jié)是宋朝那些賣國賊所沒有的。而這氣節(jié)正是李清照所推崇的。眾所周知,李清照所推崇的人,還有那個“不肯過江東”的項羽——和當(dāng)時茍且偷安的南宋君臣比起來,項羽沒有選擇寒冷的、屈辱的生,而是選擇了轟轟烈烈的死,死得有氣概!
生活在南宋末年的詩人柴望借用商代帝王武丁“夢中得圣”、求得賢才傅說的歷史事實,表明他對南宋朝的失望:
傅說為霖寤寐中,高宗一念與天通。
后來亦有君王夢,不是陽臺便月宮。
柴望在詩里說,在武丁之后,帝王們也做不少夢,可是,他們所夢到的,并不關(guān)涉國家的富強和民間的疾苦;他們所夢到的,無非就是“陽臺”和“月宮”——那些男女合歡的荒淫之事。他在感慨武丁對商朝的復(fù)興,可是,有誰能夠復(fù)興他心中的大宋王朝呢?!
王安石的《讀開成事》針對唐文宗在開成年間(836—840)對宦官無奈的歷史事實——“奸罔紛紛不為明,有心天下共無成”,折射他在推行改革過程中所受的壓力。身為一位改革家,他是不能忍受一個君主的無能的。
鄭板橋的《肅宗》一詩里說到“太平天子無愁思,內(nèi)殿惟聞碰撞聲”。這事發(fā)生在唐肅宗李亨身上,當(dāng)時,雖然收復(fù)了兩京(西京長安、東京洛陽),但安史之亂的叛軍還在,可是,李亨卻以為天下太平了,他可以無憂無慮了;在他的內(nèi)宮,時時傳來的是“打子”(下棋)時棋子的碰撞聲。
當(dāng)然,鄭板橋的詩作不僅僅是批評唐肅宗的,他主要是在批評他所處的時代不關(guān)注民生的統(tǒng)治者。
四
歷史是一面鏡子,詩人們在這面鏡子里看見了自己。
和孔子一樣,孟子也是一個持有政治主張四處游說,而又到處碰壁的人。梁惠王說他“迂遠而闊于事情”。王安石對孟子的境遇有著切身的感受,他在孟子身上看到了自己,所以,他寫下了《孟子》:
沉魄浮魂不可招,遺編一讀想風(fēng)標(biāo)。
何妨舉世嫌迂闊,故有斯人慰寂寥。
王安石也因為“迂闊”而被時人所諷刺,在《上仁宗皇帝言事書》中,王安石說:“然臣之所稱,流俗之所不講,而今之議者以謂迂闊而熟爛者也。”他是無奈的,好在能在這位古代圣人那里得到一絲安慰。
鑒湖女俠秋瑾很推崇東晉時期的才女謝道韞,她在《謝道韞》一詩里說到這位“詠絮才”的婚姻生活:
詠絮辭何敏,清才掃俗氛。
可憐謝道韞,不嫁鮑參軍。
謝道韞在孩童時代就得到了“詠絮才”的美名。她不但有才華,其氣質(zhì)也是非凡的,《世說新語·賢媛》中說她“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風(fēng)氣”。作為謝安的侄女,她嫁給了王羲之的兒子王凝之,可謂門當(dāng)戶對??善跄蝗缢男值芡醌I之、王徽之那樣出色,雖然也曾身居要職,當(dāng)過江州刺史、左將軍這樣的官,但他基本上沒有什么作為。更何況,僅僅當(dāng)一個官太太也不是謝道韞所期待的(她的堂兄弟中就有不少才俊——比如淝水之戰(zhàn)中的主將之一謝玄)。她對王凝之非常不滿意,不斷地向謝安抱怨天底下竟有這么平庸的人。公元399年,五斗米道道士孫恩叛亂,叛軍攻到會稽,時任會稽內(nèi)史的王凝之和他的兩個兒子被叛軍殺害。此后,謝道韞寡居,一直到終老。這位才女在對婚姻和家庭的遺憾里走完了余生。
秋瑾很同情她,說:可惜啊,她應(yīng)當(dāng)嫁給鮑參軍(鮑照,劉宋時期的著名文學(xué)家)這樣的才俊。其實,秋瑾也在說自己。她孤高的氣質(zhì)跟謝道韞很相似,她對婚姻的不滿也跟謝道韞一樣。二十一歲時,她由父母包辦,嫁給王廷均。婚后的生活讓她痛苦,她很失望,說她和丈夫“琴瑟異趣,伉儷不甚相得”。遺憾之余,她以古代才女自擬,抒發(fā)自己對不幸婚姻的悲愴情懷。
五
有的詩人寫的是個人在經(jīng)歷事變時的切身感受。
公元1276年,元朝的軍隊攻入臨安(今杭州市),主持朝政的“國母”謝太后(謝道清)無奈,只好向元軍投遞降表;同時,下詔命令還在揚州堅守的將領(lǐng)李庭芝投降元軍。然而,李庭芝拒絕了,他繼續(xù)浴血拼殺,頑強抵抗,直到最后以身殉職。
這一年對于南宋朝、謝太后和李庭芝是不尋常的,對于詩人汪元量也是不尋常的。他是宮廷的琴師,親眼見證了那段歷史,在南宋宗室被押往大都(今北京市)的時候,他是隨行者。在大都,他還時常探視被囚禁在那里的文天祥。面對他所熱愛的國家的淪陷,感到失望和悲愴。他的《醉歌十首》記錄了當(dāng)時的情形和自己的心境,這里選錄其中的一首:
淮襄州郡盡歸降,鼙鼓喧天入古杭。
國母已無心聽政,書生空有淚成行。
他抒寫了他作為一介書生在當(dāng)時的無奈、痛苦和感傷。錢鍾書先生在《宋詩選注》里說:“他對于‘亡國之苦、去國之戚,有極痛切的感受,用極樸素的語言抒寫出來?!边@應(yīng)當(dāng)是最貼切的評價了。
從生活在唐朝末年的詩人張喬的《河湟舊卒》中,可以從一個側(cè)面看出大唐王朝的衰敗:
少年隨將討河湟,頭白時清返故鄉(xiāng)。
十萬漢軍零落盡,獨吹邊曲向殘陽。
這里寫的是一個老兵在回鄉(xiāng)路途的情景。詩里告訴人們,還在少年時期,他就被征兵,在河湟戍邊?,F(xiàn)在,頭發(fā)白了,“時清”了——邊關(guān)“無戰(zhàn)事”(其實真實的情況是唐王朝顧不上邊關(guān)的事情),終于可以回家鄉(xiāng)了。相對于為了駐守邊關(guān)而付出生命代價的十萬唐軍而言,他是幸運的——還是活著回來了;可是,征戰(zhàn)經(jīng)年,他的心境卻又是十分凄涼的。所以,他面對著殘陽吹出的邊曲(邊庭之曲),盡是哀愁和悵惘。
這是一幅“晚唐暮景”,從詩中的這個身披夕陽殘照的老兵身上,可以看到大唐王朝那個蒼老而佝僂的背影。
六
詩人們對歷史的理解是令人難忘的。
清代詩人丁堯臣的《阿房》就蘊含著豐富的思想:
百里驪山一炬焦,劫灰何處認(rèn)前朝。
詩書焚后今猶在,到底阿房不耐燒。
阿房宮是壯麗的,但不持久,持久的是文化和思想。被項羽燒毀的阿房宮早就沒有了,但是,被秦始皇摧毀的書和思想,還在流傳。這首詩讓人想起弗朗西斯·培根說過的一句令人深為折服的話:“智慧與學(xué)術(shù)給人類社會造成的影響遠比權(quán)力與統(tǒng)治持久。在《荷馬史詩》問世以來的兩千五百年或是更長的時間里,不曾有詩篇遺失,但卻有多少宮殿、廟宇、城堡以及城市荒蕪或是被焚毀”(《學(xué)術(shù)的推進》)。
可見,文化不死。再壯麗的都城,都壯麗不過《荷馬史詩》;偉大的思想,總是源遠流長的。在對文化和思想的認(rèn)識方面,清代詩人丁堯臣和培根的看法令人嘆服。
說到底,詠史詩里的歷史是詩人們感受中的歷史,思考中的歷史。所以,沿著詩人們讀史的心跡,在他們的經(jīng)歷、記憶、想象和沉思中看中國歷史的風(fēng)景,也是別具風(fēng)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