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紅建
父親
十幾年前,我還住在故鄉(xiāng)的老房子里。
院子里有一棵歪脖梨樹,每到春季,它總是第一個開出淡雅馥郁潔白如雪的梨花。我之所以對它情有獨鐘,是因為小時候約摸三四歲的光景,我親眼目睹了這棵梨樹的嫁接過程。此后,我便日日盼著它長高長大,開花結(jié)果。這似乎成了我童年最初的夢想?!疤胰铀睦嫖迥辍?盼來盼去,樹沒結(jié)出果子,我卻背著書包無可奈何地上學(xué)了。
我并不像大多數(shù)小孩一樣討厭上學(xué),但也沒有表現(xiàn)出十分的熱衷,美麗的鄉(xiāng)村女教師背著半包水果挨家挨戶哄著我們跟她走。到我家時,她的手里只剩下一個黃澄澄的梨,就是這個小小的梨兒,讓我毫不猶豫地扭頭跟上就走。剛出家門,老師把梨給了我,我狠狠地咬了一口,霎間一股甜絲絲的香味就沁入心底,汁水順著我缺了門牙的嘴直往外流。那是一種夢寐以求的味道,是我久久期盼突然得以實現(xiàn)的滋味。它更增添了我對院子里那棵梨樹的憧憬。
花開了!一個春陽燦爛的午后,放學(xué)回家的我第一次看見梨樹的枝頭開出了潔白的小花,那些花兒像開在我的心上,我連書包都來不及放下,就跑出門去告知伙伴們:“我家的梨樹開花了!”那是一種怎樣的喜悅?日后想來,也許就是真正的心花怒放吧。
潔白的花兒給了我美妙的享受,當(dāng)我一次次趴在梨樹下的石磨上寫作業(yè)時,那雪白的香味就穿透我的鼻膜沁入心脾。偶有花瓣隨風(fēng)落下,便勾起我的臆想,我那個寫詩的姐姐是不是也如此輕盈美麗?
一次次的遙想僅僅是遙想,從一首首我讀不懂的詩作里飛出許多大膽的想象,但我沒有求證過父親關(guān)于事情的原委。在我看來,知道的不知道的,一切皆緣,因因果果終將會在緣分的天空相遇而解。父親不太愛言語,他鐘情的是土地,和我們的結(jié)緣,似乎只是人生的不期而遇。
在村人眼中,父親是個“窩囊”的人,鄰居們不止一次在我面前毫無顧忌地吐露對父親的不屑,就連母親的母親,我的外婆也常常流露對父親的不滿?!八朗茇洝边@三個字刺痛著一個少年的心,也一度刺痛我對土地的敏感神經(jīng),我開始無比憤怒地厭惡土地,那厭惡在我的血管里一度瘋長,直至憎恨。
有時候痛苦可能也算是一種意想不到的力量,本不想讀書的我把自己埋進(jìn)書里,就像父親鉆進(jìn)齊腰深的玉米地里一樣,我選擇了自己耕作的方式,在枯黃如豆的燈下秣馬厲兵。
梨花開了一年又一年,我也在花開花謝中迎來了豐收。1989年夏天,當(dāng)我又一次從討厭的麥場上走下來,極度疲憊地把自己撂倒在成堆的麥秫上,暗自神傷時,郵差送來了我期盼已久的安慰。——我拿到一張白得發(fā)亮的師范錄取通知書。我身心如釋重負(fù),端坐在梨樹下的石磨上,我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態(tài),把目光投向父親,突然發(fā)覺父親眼角亮亮的,分明是淚。那一瞬間,我似乎讀懂了父親:我才是他期盼的一方莊稼啊!
1992年7月,我從晉城師范學(xué)校畢業(yè),回鄉(xiāng)當(dāng)了老師,開始步入社會。生活的拓展不僅豐富了我的人生閱歷,也讓我真正走近了父親。別人眼中“窩囊”的父親只是多了一些樸實,他和母親一樣勤勞地養(yǎng)育著我們。我這才體悟到,其實我一直生活在濃濃的父愛中,只不過從未用心去感受罷了。為了我們,父親付出得太多了,正像他不愿表達(dá)自己的愛一樣,父親從來沒有訴說過自己的苦和累。對父親多年的誤解冰消雪融,我發(fā)誓要靠自己的努力去改變生活,讓父母過上好日子。
孰料天有不測風(fēng)云,1993年春天,父親突然感覺頭痛,視力模糊,以為又是一次普通的感冒,在鄉(xiāng)村醫(yī)生的應(yīng)付下,簡單地打了幾天點滴。我因要出門參加培訓(xùn),走時再三叮囑父親,一定當(dāng)回事看看。半個月后,當(dāng)我匆匆趕回家時,父親的眼睛已看不見東西,而且還在堅持自己只是感冒上火,吃點藥就會好的。但直覺告訴我,父親的病一定很嚴(yán)重了,便匆忙帶上父親趕往百里之外的醫(yī)院。經(jīng)過診斷,醫(yī)生說父親患的是突發(fā)性青光眼,并且錯過了最佳治療期,手術(shù)的最好結(jié)果,也只能保留微弱的光感。一時間我不知所措,我不知道父親怎樣度過日后的漫漫時光,不知道心里容得下萬千苦楚的父親,該怎樣面對自己的余生?
從此,父親不得不告別他心愛的土地,每天放學(xué)歸來,我遠(yuǎn)遠(yuǎn)就瞅見父親站在院子外拄著拐杖側(cè)耳傾聽。夕陽下的父親,拖著長長的影子,是那樣孤單無助。我心里明白,父親是在等我。每次這樣看見父親,我就心如刀絞,不知道如何去安慰父親,覺得所有的話都蒼白無力。已經(jīng)病成這樣了,他還放不下對兒女的牽掛,而唯獨沒有他自己。
病的結(jié)果,是父親走了。家庭的變故讓我們一家人的心前所未有地融在了一起。尤其是我,常常反思自己曾經(jīng)的少年輕狂,懊悔自己對家人的一度冷漠?;诤拮屛页袚?dān)起了家庭的職責(zé),面對風(fēng)風(fēng)雨雨,我努力去工作,努力去生活,直到今天。
父親帶著滿足和遺憾去了另一個世界,在親戚的撮合下母親又找了個老伴,很愜意地安度晚年。大哥、小妹都已成家,過上了平靜幸福的生活。只有我還奔波在外,繼續(xù)為理想打拼,欣慰的是妻子通情達(dá)理,小兒活潑可愛。我看到了美好的未來,不管今后如何,風(fēng)雨如磐或陽光燦爛,我都會珍惜每一個日子。
2009年,是我人生的第三個本命年,許多的夙愿雖未盡人意,但在風(fēng)風(fēng)雨雨中,我明白了好多道理,知道了什么才是珍貴的東西。在這里寫下些許文字,給往逝的父親以祭奠,以表達(dá)我的歉疚和不安。
現(xiàn)在,故居的那棵歪脖梨樹已無人照料,早已斑斑駁駁,樹下的石磨淹沒在荒草中,留給我的只有不盡的情思。明年的春天,滿樹的梨花還會不會一如既往地綻放?我不知道,但我相信它會的,因為如人一樣,只要心中有春天,眼中就一定會繁花似錦。
哥哥
今年“五一”,又是一個長假,本想出去走走,一為了散散有些疲憊的心,二為了嚷嚷了很久的十歲的兒子。無奈天不作美,最終也未能成行。坐在家里閑翻日歷,農(nóng)歷三月二十六。喔,這是個和故鄉(xiāng)有關(guān)的季節(jié),思緒頓時飛揚,飄到百里之外的故鄉(xiāng)。
此時的故鄉(xiāng)該是桃杏花謝,布谷聲聲了吧?或者楊柳成蔭,槐花飄香了吧?門前那棵粗壯的榆樹,是不是又像二十年前掛滿了密密匝匝銅錢大小的榆錢?
爬上樹摘榆錢的,爬得最高的一定是我哥哥,哥哥的頑皮在村里是出了名的,上樹掏鳥,下河摸魚。村子?xùn)|頭是村里的果園,看園子的是退伍的一個綽號叫“中央軍”的本家叔叔,他一米八幾的個兒,在空地上能連翻筋斗,并且嗜酒如命。果子成熟的時候,本家叔叔總在園子里放出兩條大狗,讓狗看護(hù)著園子,自己則掂了酒找人消遣去了。兩條惡狗在園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稍有動靜就狂吠不止??墒歉绺绮慌?帶著幾個伙伴,一面對付惡狗的糾纏,一面扒開刺槐圍成的籬笆上樹摘果。不到十幾分鐘,等“中央軍”聽到動靜,掂了酒匆匆趕回來,哥哥幾個已鉆在塌了門臉的羊窯里分享勝利果實了。
在哥哥的帶領(lǐng)下,我們沒了命地瘋野,從春到冬充滿快樂,享盡了童年的樂趣。春天時,我們滿山遍野地剜桃杏苗,栽瓜種果,上樹逮鳥;夏天里,我們或忙于捕蟬,或躲開家長“毒辣的目光”下河洗澡。還有果實豐盈的秋天,還有白雪皚皚的冬天,快樂像生長的翅膀一樣,伴隨我們到處飛翔。
但快樂是有區(qū)別的,哥哥的快樂是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總是最大限度地豐富并享受著他的童年。當(dāng)我縮了脖子躲著北風(fēng)時,他已經(jīng)帶一幫人舉了火把,鉆進(jìn)村里的地道探秘去了。在故鄉(xiāng)生活了近二十年,我因為懼怕陰暗潮濕,懼怕想象中的蛇和老鼠,一次也沒有下過地道,而哥哥什么時候想下去,就什么時候下去,像走街串巷一樣。在我的記憶中,童年時的哥哥生性頑劣,屬于鄰居奶奶說的那種“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主兒,玩起來沒天沒地。母親教育子女嚴(yán)厲,哥哥常少不了受皮肉之苦,但這終究沒能改變哥哥的生性,直到成家立業(yè)后才洗心革面。
哥哥沒有讀完初中就輟學(xué)了。1987年大年初六,哥哥的朋友來找哥哥玩,不知道他在我家住下的那晚和哥哥說了些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用自己在燈泡廠打工的經(jīng)歷誘惑了哥哥。正月十五臨近開學(xué)的時候,哥哥死活也不肯去上學(xué)了,要去燈光廠打工,母親一怒之下拿起板凳扔了過去,哥哥被打得一下倒在了地上。頓時一家人都慌了神,但就這也沒能勸住哥哥,他想打工,依然打工去了。從此,將近十年的功夫,哥哥從燈泡廠、水泥廠、磚瓦廠、鋼鐵廠,一路輾轉(zhuǎn)奔波,直至學(xué)了廚師,在離家一百多里的異鄉(xiāng)開了飯店,招贅?biāo)T,才算安穩(wěn)下來。也許是奔波的艱辛,也許是人生的酸甜苦辣教育了哥哥,他曾經(jīng)的頑劣一掃而光,一下子像換了個人似的。成家立業(yè)后,無論在誰的眼里,哥哥都是一個老實憨厚,勤奮上進(jìn)的好人,脾氣簡直好得出奇。
而今,我也奔波在外,輾轉(zhuǎn)他鄉(xiāng)。每每兄弟倆聚在一起,回想起遙遠(yuǎn)的往事時,哥哥總感慨小時候“睜眼做事斜眼犟”,后悔自己曾給家里找了不少麻煩?;谖蛑?可見一斑。
望著感慨的哥哥,我心里一直藏著的一個念頭便又泛起,想哥哥如果不輟學(xué)的話,憑著哥哥的聰明才智,一定會考上學(xué)校的??墒侨松鷽]有如果,過去的就過去了,現(xiàn)在的哥哥也不錯,將來也一定不錯。
爺爺
今年是爺爺去世二十周年。
爺爺去世那年我才十四歲,剛上初中二年級,正是一個東游西逛,少年不識愁滋味的年齡。爺爺伴我度過了十五年的時光,對我的耳濡目染,留給我精神上的慰藉,甚至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父親。爺爺雖去世二十年了,但一想起來,就如在目前……
爺爺生得高大威猛,孔武有力,在四鄰八舍的口中,算得上是個傳奇的人物?!巴粮摹睍r破舊立新,上百人沖向村里的大廟,你呼我喊,不到半日,一座延續(xù)幾代的社稷廟就變成了一堆瓦礫。站在爛磚破瓦中的人們,亂嘈嘈地議論著拆下來的木料的歸宿,特別是那幾根粗重的木梁。社長略加定頓,一拍大腿喊道:“誰扛得動歸誰!”身強力壯的漢子們便捋起袖管躍躍欲試,可扛來扛去,誰都扛不動。他們把目光集中到爺爺身上,看到爺爺吐口唾沫搓搓手,在一根最大的木梁前彎下腰,運運氣,嗨地一聲扛了起來。先是一片寂靜,接著是一片歡呼,人群簇?fù)碇鵂敔旊x開大廟,向街中搖搖晃走去。
另一個故事是,爺爺年輕時和他的叔伯們?nèi)ジ咂今W煤,回來時突下暴雨,小河漲水把路斷了,毛驢在水里搖搖晃晃,一不小心陷入了泥坑。眼看上游山洪將至,爺爺大喊一聲,雙手抱住驢,連驢帶馱著的煤扔上了河岸。剛上岸,山洪就沖了下來,叔伯們看得目瞪口呆。
爺爺?shù)男羷谖沂巧钣畜w會的,小時候常跟著爺爺,趕了驢車,到十幾里外的山上開荒,把醋栗、荊棘刨掉,種上莊稼。秋天的時候,院子里堆滿收回來的東西,僅豆子就有好幾種,黃的、白的、紅的、綠的、紫的,叫得出名字的,叫不出名字的,都用干草圍住,一方一方晾在太陽下,讓人眼饞。
70年代初,爺爺憑著一手放羊的本事,當(dāng)上了村里放羊的大伙計,負(fù)責(zé)看羊。晚上等羊入臥后,爺爺就把狗拴在臥場,把艾腰子(艾草編成,濕的捆莊稼,干的熏蚊子)捆在镢頭上,借著镢頭揮動時發(fā)出的一亮一亮的光,在臥場四周的山山凹凹,墾出一塊塊荒地。據(jù)說,有二百畝之多。十幾口大缸裝滿了糧食,即使在那個物質(zhì)貧乏的年代,我們一家老小七口,也很少挨餓。
爺爺除了是開荒種地的把式,還寫得一手蠅頭小楷好字,曾用棉紙抄了厚厚的幾本唐詩宋詞,農(nóng)閑或陰雨天不能下地時,就戴上一副老花鏡,倚在門檻上,搖頭晃腦地沉浸在另一個世界里。偶爾也教我?guī)拙?什么“山中無歷日,寒盡不知年”,什么“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兒時許多關(guān)于《三國》、《水滸》,關(guān)于太平天國、辛亥革命的故事,幾乎都是從爺爺口中獲得的。爺爺還研究《麻衣神相》,每每有童伴來找我,爺爺就扳著人家的手,“相”上一通“天地乾坤”。
“四清”時,爺爺被扣上帽子挨了斗,站在一米多高的桌子上,一站就是兩三個鐘頭。由于他不肯低頭彎腰,就給他脖子里掛了石磨。一位本家曾經(jīng)歷過爺爺挨斗的場面,說百八十斤的石磨掛在脖子上,鐵絲都勒進(jìn)爺爺?shù)娜饫锪?鮮血一個勁地往出流,浸濕了棉布褂子??蔂敔斠е狸P(guān),就是一聲不吭。
爺爺可謂生性孤傲,誰想整垮他都白日做夢,像一根折不斷的榆木镢把。
爺爺待人義氣,樂善好施,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與人方便與己方便”。走街串巷的小商小販路過家門,遇到吃飯的時候,爺爺就一定給碗飯吃,因此留下了很好的人緣口碑。
記得小時候,每逢農(nóng)忙時節(jié),總有一位客人出現(xiàn)在我家地頭,不惜力氣幫爺爺干活。以至于我們弟兄姊妹幾個,都以為那人真的是我們的二爺,直到爺爺去世后,才知道是我親奶奶的后夫。
據(jù)說,奶奶在生下我小姑之后,爺爺受不了奶奶的唯唯諾諾,做事拖泥帶水,就提出離婚,并在村里給奶奶找了個人家,也就是我的后爺爺。另一個版本是爺爺遵從母意,以孝順的名義跟奶奶離婚。不管怎么說吧,在那樣一個時代,爺爺此舉讓人嘩然,說什么的都有。奶奶去世得早,我沒有任何記憶,有的只是一個概念和一段離譜的陳年舊事。爺爺和奶奶的后夫情同手足,簡直讓人難以想象,當(dāng)然,這是奶奶離世后的事了。
寫下爺爺?shù)倪@些糗事,我心里很是不安,但因崇敬而生出的冒犯,我想爺爺?shù)脑谔熘`會原諒吧?何況我是他最疼愛,最得意的孫兒。
事實上,爺爺留給我的都是點點滴滴,直至今日,好多東西我才略有體會。
1988年臨近臘月時,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突如其來,患食道癌的爺爺走到了人生盡頭,在雪夜的彌留之際,他讓家人擺好椅子,要端坐辭世??山K因體力不支,遺憾而去,享年69歲。
爺爺大諱振品,小名天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