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終的牽手

畢寶魁,男,漢族,1952年3月生,遼寧鐵嶺人。1980年畢業(yè)于鐵嶺師專中文系。1987年畢業(yè)于遼寧大學中文系,獲文學碩士學位?，F(xiàn)為遼寧大學中文系教授。中國唐代文學學會理事、中國王維研究會副會長、中國韓愈研究會理事、中國傳記文學學會會員、遼寧省傳記文學學會理事、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專著《東北古代文學概覽》《新注花間集》《唐詩三百首譯注評》《宋詞三百首譯注評》《王維傳》《李商隱傳》《李清照》《唐宮嬌女——太平公主》《韓孟詩派研究》《宋詞故事》《隋唐生活掠影》《王安石傳》《士人生活掠影》《九梅村詩集校注》《國學知識講話》《中國文學史話》等29本。共發(fā)表文字988萬余。中國國家圖書館收藏其著作22本,美國哈佛大學東方學院燕京圖書館收藏其著作11本。

沒有品嘗過死別滋味的人是無法想象它的,沒有恩愛深情的人是不可能體會它的。這便是我和剛剛往生不久的妻子臨終牽手時的感覺。

10月26日下午,剛過5點鐘,從魯迅美術學院上課匆匆歸家的我看到臥病將近八年的妻子呼吸緊促,她的三姐非常緊張,我的第一反應是很危險,立即給120打電話,然后和三姐急忙收拾當用的東西。

臨出門時,我把常用的電話本放在兜子里。經過簡單急救和處置后,妻子被抬上擔架,我和她的三姐一直守護在她的身旁。大夫征求我的意見去哪,我果斷決定去“醫(yī)大”,當時幻想搶救過來后次日辦理住院手續(xù)方便,而且醫(yī)大血液科我很熟悉。

到那里交完救護車以及處置的費用后,被病魔糾纏折磨只差五十五天就堅持到八周年的已經沒有絲毫氣力的妻子,躺在中國醫(yī)科大學急診室搶救區(qū)紅4病床上進行搶救。當驗血結果出來時,主治大夫緊皺著眉頭告訴我說:“你看,她的十項指標已經有七項接近死亡,大部分器官都已完全衰竭,還搶救嗎?”我立即答道:“搶救!要求輸血?！币驗槲耶敃r最大的心愿是讓她臨終前看到自己的女兒和女婿。女兒和女婿尚在飛機上,無論如何也要盡最大努力讓妻子看到女兒和女婿,哪怕再花多少錢都情愿,因為那是最后的一眼。如果臨終前知道自己的全部親人都在身邊,她會很安詳而減少許多恐懼的。

她的年邁的三姐守護在她的身邊,我來回奔波辦理手續(xù)交款取藥等。八點左右,她最心愛的侄女和大外甥女接到我的電話先后到來,她們倆都是醫(yī)護人員,明白醫(yī)護知識,于是我便專心匆匆奔走于交款取血等事務之間。不一會兒,妻子的大外甥和夫人也以最快速度趕來。很多事情都需要家屬簽字,只要有利搶救我便毫不猶疑簽上名字。大夫猶豫問:“輸血沒有什么意義,還輸啊?”我果斷地說:“輸!”因為這樣可以延緩一下生命。

幾名護士在妻子身體上加許多東西,各種不認識的線和器物,有夾的,有吸盤的,有套的,一個手指套的玩意套在食指上,在旁邊的一個儀器上便出現(xiàn)數字。而在輸血前,血壓徘徊在35至70左右,手指套連接的那個儀器上的大綠字則時有時無,出現(xiàn)時也在五六十之間,護士說很危險。當耐心等待的血漿到來時,立即輸入,我的心情稍微穩(wěn)定一點點,感覺可以等到女兒女婿了。時間已經十一點半。

女兒女婿乘坐的飛機從北京九點四十起飛,到沈陽桃仙機場大約要十一點左右,估計最快也要在十一點四十以后到達。妻子的血壓在增加,已經達到50到85左右,生命好像又可以延長一點時間。

十一點四十五分左右,女兒女婿匆匆趕到病床前,妻子睜著發(fā)光的眼睛,瞳孔好像有點散大,女兒哭著呼喚:“媽媽!媽媽!我回來了!他也回來了!”妻子瞪著眼睛,仔細辨認,仔細辨認,仿佛用全部生命的力量在辨認,當確認后微微地點了一下頭,兩個眼角流出淚水。我知道,她已經知道自己的親人都在自己身邊,那是滿足與傷心交織的淚水,她會得到許多安慰,也會減少許多恐懼。

這時,我和她三姐趕緊打車回家取她幾年前為自己準備的壽衣,三姐急忙為她縫制一個雞鳴枕,然后匆匆趕回。這時妻子情況再次危急,輸血升上的指標又回去了,血壓在三十到五六十之間。我問大夫:“再輸血還能行嗎?”他說:“沒有意義了?！?/p>

我大腦迅速轉動進行判斷,感覺讓妻子在這種情形下再在那里痛苦遭罪便不是愛護了,于是決定不再輸血。這時已接近三點。妻子又微弱而急促地呼吸一會兒,儀器上的各種數字迅速下降,妻子的狀態(tài)也漸漸緩解平靜,最后的幾分鐘好像已經沒有痛苦了。眼看著出氣,雖然微弱,但可以看出,卻不見吸氣。

這時,我突然感覺到自己的無能,她是那么堅強,那么熱愛生命留戀生命,那么眷戀惦念我和我的女兒,我為什么沒有辦法拯救她,讓她活下來呢?無能的自責,無奈的痛苦,無助的揪心,同時聚集心頭,仿佛刀絞一般?？粗詈蠓浅Ｎ⑷醯暮喼彪y以察覺的一絲游氣出來,她便再也沒有吸氣。

四塊儀表上的數字顯示全部是0,護士告訴說:“人已經走了。”護士提醒,看看時間,迷蒙淚眼一看,是3點20分鐘。

2009年10月27日凌晨3點20分鐘,我的愛妻羅雅芝在中國醫(yī)科大學急診搶救室紅4病床上去世,這便是妻子的忌日忌時。女兒泣不成聲,我的眼淚成串,無法止住。蘇東坡“不思量,自難忘”的詞句我一下全理解了,我本來想盡力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但眼淚就是一個勁流淌,真的是“不悲傷,淚自淌”。雖然早有精神準備,但就是抑制不住,怎么也抑制不住。怪不得江淹“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的話令無數人感動,而死別更是令人撕心裂肺啊!

抗戰(zhàn)八年,可以勝利光復,抗癌八年,卻依舊無法避免死亡。妻子從2001年12月20日住院治療到她離開人間,只差55天便是八周年啊!我有淚無語。

淚眼模糊,護士上來把妻子身上的各種器具很快摘下,告訴我們將妻子推到最外面靠最右側的一個用布簾遮擋起來的位置,我們開始給妻子穿衣服。那是她自己幾年前為自己精心購買的壽衣,全部包在兩個包里。她不止一次告訴我:“你一遇事就懵,一切我都準備好了,都包在那兩個包里,到時候你拿去就行了?！?/p>

想到她為自己挑選制作壽衣的舉動,那當時是什么心境啊!我無法體會,我的眼淚就忍不住往下淌。其實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剛強堅韌,但就是止不住淚水?！罢煞蛴袦I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真是這樣。我告訴給她穿壽衣的大外甥媳婦稍微等待,讓她稍微安靜一會兒。然后用金六福酒擦洗全身,干干凈凈,將她自己購買的衣服一件件穿上,因都是她精心挑選,故很合體而美麗。紅色大氅,蓋的是深紅色帶有龍鳳圖案的壽單,朱紅色的手套。

我準備給她戴左手的手套,就在戴手套前,我忽然感覺這是自己最后親手接觸妻子,撫摸妻子,最后牽她的手了,我要給她最后的體溫,最后的撫慰,最后的安全,于是沒有馬上戴,而是用我的右手輕輕握住她的左手,仿佛我們第一次牽手一般。不同的是初戀與臨終,是充滿活力的青春的纖手與被病痛折磨得皮包骨的病手。妻子的手依然非常柔軟,我這時在心里默默祈禱并告訴她:

“雅芝,你不要害怕,不要擔心,我會把你的后事料理得非常周全,我會照顧好我們的優(yōu)秀的女兒和女婿,我會照顧好我自己,我會實現(xiàn)生前主動對你承諾的諾言,照顧好對你臨終關懷得無微不至,一直服侍陪伴你到升天的你的年邁的三姐,比你在世會更好。我會囑咐我的女兒女婿把對你的思念轉化為努力學習與工作的動力,我們父女會用自己拼搏的業(yè)績?yōu)槟闶湃サ纳^續(xù)增加光彩與亮色,‘死而不亡者壽,你便會如此,你的精神和音容笑貌將永遠留在我的心間,或許百年后還有人知道你。你解脫了,你已經沒有痛苦了,你安心吧!你一路走好!我會在這邊為你做對于你有利的一切!”

雅芝,記得我說會照顧你三姐晚年的生活時,你當時便哭了,有幸福也有感動,你說:“我太感動了!太感動了!”

我隱隱感覺雅芝手上好像有氣息在和我交流,好像有脈搏在極其輕微極其輕微地跳動。真的是這樣!真的,就是這樣!雅芝好像可以聽到我的心聲,微微有縫隙的眼睛完全合上,表情很安詳。我忽然隱隱感覺,在那個時候,她的靈魂并沒有走,她是有感知的。這樣持續(xù)大約八分鐘到十分鐘的交流后,我把她左邊的手套一個手指一個手指地輕輕而仔細地給她戴好,戴得特別舒適,因為她很整潔干凈,穿戴也特別注意,她好像很配合我,即使活著大概也就如此而已。最后我用雙手撫摸她的雙眼,用我的熱血為她的雙眼增加最后的些許的熱量,讓她閉得更好更自然,讓她更有安全感。

本來我給了妻子一輩子的安全感,但最終的牽手,最終給予她的安全感更使我心里感覺輕松。當這一切完成后,我在她臨終時的無能的自責,無奈的痛苦,無助的揪心的感覺立即緩解大半。因為她最終知道了我對于她的保護和愛戴。這是最終的愛情,這是我和與我相濡以沫、同甘共苦、同舟共濟的結發(fā)妻子的最后的牽手。

妻子的后事極其順利圓滿,比自己預先想象的要圓滿很多很多?；蛟S是因為這臨終牽手的緣故吧!而牽手的舉動完全出于潛意識,是心靈的偶然的沖動。我也很奇怪,我為什么會突然莫名其妙地和妻子進行臨終的牽手。

痛定思痛,現(xiàn)在仔細思來,我感覺這最后的牽手給予她以最大的關懷,也給予我最大的安慰,我忽然感覺我們的婚姻很幸福完美,因為我牽著她的手走進婚姻的圍城里,而我們倆相親相愛,進去后就從來也沒有產生一絲一毫想要出城的感覺。而在臨終,我又牽著她的手送她走上新的路程,那里一定是很美好的地方。

牽著雙手,共同承擔起生活的重負,當一方提前離開的時候,留下的人牽著他的手為先行者送別,我想,先行者一定會很幸福和溫馨,我一直這樣想。

牽手,無論是初戀的牽手還是臨終的牽手,雖然有甜蜜與酸楚的區(qū)別,但都很幸福!

2009年11月4日畢寶魁寫于三千齋

附:

紀念我的師母

艾麗輝

我的師母走了,就在今晨,我沒有見到她最后一面,誰知幾天前的最后一次通話,竟成了永訣。我不知她走的如何,但是八年的病痛折磨,人已經到了能承受的極限。師母,您走吧,想起您的病身在瑟瑟風中,坐在我家小院,削蘿卜;想起您穿梭市場,為我挑白菜,腌酸菜,這些都讓過早失去母愛的我,有種貼近母親的感覺。您關心我的家庭、我的事業(yè)、我剛出生的女兒,師母,這真的是一個媽媽對女兒關心的感覺啊!每次去看您,無論怎樣的疼痛折磨,您都要精心打扮一下自己,給我們一個干凈整潔的形象。師母,都說您文化程度不高,但是多讀了幾年書的我,發(fā)現(xiàn)您很有智慧,您把中國傳統(tǒng)文化,詮釋得這么好,您懂得尊重,尊重自己也尊重別人。您知道讀書能改變命運,只要能讀書好,其他的事情您都能承擔,所以讓我的老師,自信地從農村走出,直到取得今天的成就,您就是他背后的妻子。師母,您了不起,一個三十歲的女兒,能在高等學府坐上博士生導師的位置,從鐵嶺走到沈陽,走到北京,進入國際的殿門——哈佛學堂,背后的媽媽就是您——師母。您了不起,師母,我的好師母,我們相識二十年,今天我才讀懂了您,也讀懂了自己的人生。今天,我做了母親,也做了人家的妻子,才知道母親的偉大,才知道妻子的責任。人走了,去向哪里?有天堂嗎?有極樂世界嗎?應該有吧!都說老天是公平的,這就是平凡而偉大的生命的最終歸宿。我不善言辭,留點文字,寄托一下自己的思念。嗚呼哀哉,尚飧!

(作者系畢寶魁老師學生,現(xiàn)工作于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

責任編輯 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