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頻
孫頻,生于1983年,畢業(yè)于蘭州大學(xué)中文系,從2004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至今發(fā)表作品十篇左右?,F(xiàn)在在山西太原《都市》文學(xué)雜志社做編輯。
銀沙巷
那是很多年前,她們還都住在小城的三眼井街,三眼井街靠近牌坊的地方有三眼井,有月亮的晚上站在井欄邊就可以看到水中有三彎月亮,一模一樣,像銀幣一樣安靜地沉在水底。整條黢黑的街上只亮著這三彎月亮。三眼井街是南北街,街的最南面是迎熏門,是為了迎接?xùn)|南方的和熏之風(fēng);街的最北面是拱極門,因?yàn)樵谶@里可以清晰地看到北極星。除了這兩個門,小城還有兩道城門,東門是親翰門,因?yàn)橐郧按蛘潭家獜倪@道門攻進(jìn)城去;西門叫鳳儀門,傳說中西方才有鳳凰。
這街道兩面滿是彎彎曲曲的巷子,細(xì)細(xì)長長地伸進(jìn)了這個小城的最深處,那里就是小城的核。其中一條巷子叫銀沙巷,巷口開著油條店的那家就是邢麗華家,再往里走是閆姍姍家,再往里是鄭清玲家,最深處那座破敗的飛檐上長滿荒草的老宅就是任會青家的老宅。銀沙巷里住的都是小城里的一些小商小販,他們像大河里的沙子一樣在歲月中不知不覺被淘到了這條巷子里。只有任會青一家是從她曾祖父開始就住在這條巷子里的。她的曾祖父曾是小城里出過的一位舉人。
任舉人在當(dāng)年有些稱霸一方的意思,很多人都怕他,他家死了一條狗,結(jié)果打死狗的那個人全家都為他的狗披麻戴孝??赡苁莾礆馓珱_,遮蓋了其他氣場,他老婆連著生了兩個女兒都是不滿十八歲就死了,被葬在城外的女兒墳里,那處墳地是專門葬那些沒出嫁就死了的姑娘們的。因?yàn)闆]出嫁就死了的姑娘是不能葬在本家墳地的,也沒有夫家的墳地,于是就有了專門的女兒墳。有專門看守墳地的老人,都是些終身沒有嫁人的老姑娘,到老了,沒有生活依靠,就被送到女兒墳去看墳地的長命燈,一個月給她們些微薄的錢買米買鹽。長命燈就點(diǎn)在看墳老人住的小石屋里,這燈是一年四季都不能滅的,一旦滅了,那些住在墳地里四處游蕩的女子們就找不到回來的路了,就會成為孤魂野鬼??磯灥睦先藭円故刂潜K燈,一個老人悄悄死在石屋里了,就會有一個新的老人來到這里住下。
任舉人在五十多歲的時候終于得了一個兒子,得了兒子不久他就死了。他的兒子和他完全不同,從小蔫蔫的,膽小如鼠。小城人都說兩代人的元?dú)饧械剿赣H一個人身上了,到了他這里,氣已經(jīng)不夠了。他吃飯的時候像貓一樣叼一點(diǎn),人們于是說,看見了沒?嘖嘖,怕是活不長啊。這短氣的兒子后來生了癆病,似乎他生下來就是為得這場病的。不過他是在硬撐著生下一個兒子以后才死的,這兒子就是任會青的父親。她父親幾乎沒上過學(xué),年輕時在鐵廠里打鐵,練出一身好肉,堅(jiān)硬黢黑,像鐵的顏色,摸上去也像鐵。從鐵廠里一拿了錢就去買酒和豬頭肉,揣在懷里回家去,關(guān)上院門就坐在樹下一個人吃著喝著。他吃東西只用一只手,另一只手就在卷起褲管的大腿上來回地搓啊搓,搓起的泥面魚一條條滾落下去。
他后來娶了個災(zāi)年里從外縣逃荒過來的老婆,說著一口外地口音。再后來夏天打鐵,冬天就在三眼井街上賣紅棗和核桃,他家老宅的院子里長著一棵棗樹和一棵核桃樹,秋天摘了,晾在屋頂上風(fēng)干了,等到冬天賣。一天他回去得早,一進(jìn)院門就看到老婆站在棗樹下,嘴里正含著一顆棗。那顆鮮紅飽滿的棗正好卡在兩片嘴唇中間,像埋在土里的紅色珠玉。他怔怔看著那點(diǎn)紅,然后脫下一只鞋就像一頭牛一樣朝那點(diǎn)紅撲了過去,他說,讓你再偷吃,讓你再偷吃,丟我家舉人的臉。他老婆嘴里正好還含著一顆剛吃完的棗核沒來得及吐出來,便直直地卡在了嗓子中間。她直直地挺著脖子,嘴里發(fā)出恐怖的啊啊啊的聲音,那聲音像從一口井里傳出來的,深而啞,還帶著些血液的潮濕氣味。在被送往衛(wèi)生所的路上,她已經(jīng)開始大口吐血,到了衛(wèi)生所,醫(yī)生說他們做不了這樣的手術(shù),快去省城的醫(yī)院吧。去省城的路最少要三個小時,還沒到省城,她就死了。
閆姍姍的父母是賣刻葫蘆的。她父親是個手藝人,會刻葫蘆,她母親就在三眼井街上每天賣葫蘆。他們家種著葫蘆,秋天的時候,那葫蘆爬滿了一堵墻又沿著竹竿上去爬了滿滿一屋頂。生人一進(jìn)她家院門頓時覺得整個院子都是毛茸茸的。葫蘆葉一片遮著一片連在一起像一堵墻的皮膚。葉子背后,隨便翻起一片就是一只葫蘆,已經(jīng)泛白的就是熟葫蘆,幽幽地閃著一層柔軟的光暈,青皮的還沒有熟透,散發(fā)著早晨露水的清香。摘下熟葫蘆來,先刮去外皮、再曬干、再磨光直到磨出光亮。然后在葫蘆上設(shè)計(jì)、刻畫出人物、云山煙雨、花卉、詩文書法等??毯J有一套自己的刻法,陽雕、陰雕、透雕、陽雕平地、陽雕沙地、陰刻陽雕??掏暝偕掀?風(fēng)干,然后就可以賣了。她父親終日不出門,就在院子里刻這些大大小小的葫蘆。葫蘆有腰葫蘆和蛋葫蘆,蛋葫蘆擺地上窗臺上,腰葫蘆掛起來風(fēng)干,這些長滿花紋的葫蘆掛在屋檐下,有風(fēng)流過時,如無數(shù)鈴鐺響起,響聲很鈍,散發(fā)著木材才會有的香氣。
邢麗華的父母是炸油條的,每天早晨街上還沒有人影的時候,他們就在街邊架起那口大鍋,大鍋里黑汪汪的油漸漸沸了,她母親往案上摔那軟得沒有了筋骨的面,揪下一團(tuán)甩進(jìn)鍋里隨即就如金色的樹葉一般輕盈地浮上了油面。她的頭發(fā)里終年散發(fā)著陳舊而膩的油哈氣,厚重卻凜冽。這個女人在北方卻得了嚴(yán)重的風(fēng)濕病,死前,所有的關(guān)節(jié)都變形得不成樣子。
鄭清玲是個腹遺子,她母親四十多歲的時候才生下她,懷著她的時候她父親在煤礦上挖煤時死在坑道里了。她哥哥接了父親的班,去了煤礦繼續(xù)挖煤。因?yàn)檫M(jìn)了國家的煤礦,有了工作,不久就娶了個女人。女人沒工作,就在家頂著一頭蓬蓬的頭發(fā)帶孩子。她的母親在不到三十歲的時候一口牙齒已經(jīng)不成樣子了,掉的掉,沒掉的也爛得像鋸末,干脆就拔了。拔牙的時候滿嘴的牙齒都在疼,白天剛拔了爛牙,晚上麻藥過去了,又疼得一個晚上不能睡覺。第二天又去看醫(yī)生才知道昨天那顆牙拔錯了。不過嘴里本已經(jīng)沒有幾顆好牙了。她在六十多歲的時候,每天早晨撈出昨晚泡在碗里的假牙,裝在嘴里,提著一只小小的鐵皮爐、一口鐵鍋、一包河卵石和一團(tuán)和好的面風(fēng)雨無阻地到三眼井街上賣石頭餅。石頭餅是用燒紅的河卵石烤熟的,先把油光滑亮的卵石放在鐵鍋里炒,等到石子炒熱了,再把一張薄薄的面餅攤上去,再用燒紅的石子蓋在上面,被埋在石子間的餅不一會兒就散發(fā)出了麥子的清香。
四個女孩從小一起到魁星閣后面的小學(xué)上學(xué),又一起到舊書院里的縣中上中學(xué)。上小學(xué)的時候,閆姍姍和邢麗華在一個班。閆姍姍在同齡女生中算得上魁梧,胳膊和腿都比別人大出一號,她的皮膚黑油油的,一個個毛孔清晰得像種了小樹的土坑,粗大結(jié)實(shí)。頭發(fā)就更黑,簡直像黑夜一樣深得無邊無際。不僅黑,還粗,似乎一根頭發(fā)有別人三根那么粗。放在手里看時,簡直像根細(xì)繩子。在放學(xué)的路上,經(jīng)常會有男生冷不防從背后沖過來,揪下閆姍姍的一兩根頭發(fā),邊跑邊舉著頭發(fā)喊,看豬毛了,看豬毛了。這時候,走在閆姍姍身邊的邢麗華就會像瘋子一樣尖叫著向那男生撞去,有時候追不到,她就在后面一邊追一邊罵,罵到后來自己先哭了。她尖利的聲音布滿了空氣,然后又像碎玻璃一樣落了一地。閆姍姍走到她身后了,她還在哭,似乎掉了頭發(fā)的是她。閆姍姍有時候也哭,卻是沒有一點(diǎn)聲音地流淚,只是她的兩只嘴角無限度地向下彎曲彎曲,似乎馬上就會折斷。她紅著一雙眼睛,淚水悄無聲息地流進(jìn)了那些毛孔里。兩個一高一矮的小女孩拉著手,迎著一天中最后的陽光慢慢向三眼井街走去。
上中學(xué)的時候,任會青、閆姍姍和鄭清玲被分到了77班,邢麗華學(xué)習(xí)差,去了78班。有時候77班放學(xué)早了,她們?nèi)齻€就會站在柳樹下等著邢麗華。她們朝她的教室張望著,看到教室的門開了,學(xué)生們洶涌地流出來,向?qū)W校的各個角落里涌去,然后漸漸稀薄,直到人群快消散時,邢麗華的影子終于在教室門口出現(xiàn)了,卻被一個小流氓似的男生堵在了教室門口。他攔住教室的門,不讓她過去,顯然教室里已經(jīng)沒有人了,她是最后一個。她們靜靜地看著她,像看著戲臺上的戲子,她們看到她佯裝著左顧右盼,一副求救的樣子,臉和眼睛卻被一種很邪的東西燒得發(fā)亮。她故意最后一個從教室里走,無非就是等自己被這些小流氓們截在教室門口。上了中學(xué)之后的邢麗華很遠(yuǎn)就能從人群中凸現(xiàn)出來,她的皮膚是一種粉白色,像薄薄地落了一層雪在上面。臉尖尖地削下去,睫毛很長,眼角向上挑起。其實(shí)邢麗華還很小的時候,街坊鄰居的大媽就夸她長得俏,但這個時候的邢麗華身上似乎突然多了什么東西,有些尖銳地劃著三個女孩子清脆的嗅覺。很多年以后閆姍姍才明白,那天從邢麗華身上散發(fā)出的劃傷她們?nèi)齻€人的是一種風(fēng)塵氣。她終于擺脫了那男生的調(diào)戲向她們走過來,她微微昂著頭,同時昂著的,還有她小小的胸。任會青突然硬而奇怪地說了一句,看到她那兒沒,每天晚上拿熱毛巾敷,為了讓那兒長得大點(diǎn)兒。其他兩個人不說話,直到邢麗華那小小的胸跳到她們眼前,四個人才朝三眼井街走去。
在路上經(jīng)常會有三三兩兩的男生騎著自行車從她們身邊如蜻蜓一般飛快地掠過,還不忘回頭向她們尖利地打口哨,或是等在橋頭的小混混們看著她們走近了就朝她們指指點(diǎn)點(diǎn),故意把聲音放大,讓她們聽到:哪個?就是最東邊的那個?四個女孩子目不斜視地,在腳步上用了更多力氣地走過,心里卻都明白他們說的是誰。走出很遠(yuǎn)了,腳上的力氣還收不回來,有些賭氣似的,四個人誰都不說話,靜靜的空氣里帶著些凄惶。有一種微微的讓人想落淚的冷。再到后來,除了閆姍姍,其他兩個人就不愿意等邢麗華了。于是,放了學(xué),任會青和鄭清玲一起走,閆姍姍等到邢麗華再一起走。
春天,二月二到了。晉中地區(qū)把這一天看作是青龍活動的日子,人們在這天里不去河邊、井上擔(dān)水,以免把龍卵帶回家。在河邊、井旁走動與勞作時,人們都很安靜,盡可能不弄出聲響,以免驚動了青龍,把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好年景破壞了。這天人們還要帶著酒帶著麻花、馓子去趕花潮,吃麻花、馓子代表著“啃龍骨”。女人們在這天早早起來煮蔓菁湯,遍灑屋內(nèi)墻縫、墻角、炕席底、床下,這是“禁百蟲”。二月二,龍?zhí)ь^,百蟲蘇醒,老人們在墻上貼上畫著藥葫蘆的符,葫蘆里裝蛇、蝎、蜈蚣、蚰蜒、蜘蛛等五毒蟲害,貼在墻上可以“避百蟲”。鄭清玲每個春天都不剪頭發(fā),她的頭發(fā)越來越長,編成了一條長長的麻花辮拖在背上。有陽光的時候,那辮子上的每一個結(jié)都閃著麻油的光澤?,F(xiàn)在,放學(xué)的時候任會青只和鄭清玲一起走。
四個女孩子之間的界限越發(fā)明顯了,像有一條河流刷刷從中流了過去。從小學(xué)升了中學(xué)以后,閆姍姍的學(xué)習(xí)就像一條被打通了的道路一樣豁然明亮寬敞起來。她的考試成績一次比一次好,帶著風(fēng)聲以直線上升的速度占據(jù)班里的第一名后就再也沒被別人撼動過。她突然像棵生了幾百條根的老樹一樣在泥土里盤根錯節(jié)起來。就是從這時候開始她讓任會青感到害怕的。任會青從小學(xué)習(xí)成績很好,上中學(xué)和閆姍姍到了一個班之后,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無論怎樣努力都超不過閆姍姍。而一夜之間,閆姍姍的丑陋被她的學(xué)習(xí)成績彌補(bǔ)起來了,再也沒有男生敢追上來揪她的頭發(fā)了,他們對她甚至有點(diǎn)害怕,因?yàn)槁犝f再復(fù)雜的代數(shù)題到了她手里只要幾分鐘就解出來了。她像是在突然之間周身長出了一種超乎尋常的能力,散發(fā)著令人害怕的氣息。
任會青越來越無法忍受閆姍姍的學(xué)習(xí)成績,為了擺脫這種尷尬的境地,她必須用盡全力去超過對方,否則她會在對方的光彩中一點(diǎn)一點(diǎn)消失,像泡沫。如果對方是普通的同學(xué)或朋友,也許不會使這種較量變得殘忍,漫長得沒有盡頭,但事實(shí)上她們從小就在一起長大,她停不下來。
很久以后閆姍姍在孤獨(dú)疲憊中回憶起這一切的時候,她開始向宿命去尋求一些內(nèi)心的平靜。她們之間的一切都是注定的。她們兩個你追我趕,互不相讓,導(dǎo)致任會青在最后的時光里像匹無法剎閘的馬一路狂奔向殘酷和毀滅。她們怎么會知道結(jié)局,別人又怎么會知道。任會青最后被這種馬拉松式的嫉妒,蝕成一具廢墟。
到初二的時候,閆姍姍完全占穩(wěn)了班里的第一名。幾次考試,任會青都是第二。第二名和第一名不過幾分之差,可是這個差距被放大到了無限。老師對第一名習(xí)慣性的重視,同學(xué)對第一名的仰慕,絕不僅僅是推波助瀾,那種效果其實(shí)是致命的。這時候的閆姍姍對學(xué)習(xí)徹悟了,她悟到了艱苦枯燥的學(xué)習(xí)中適合自己的方法,方法的重要在于它可以輕而易舉地摧毀別的艱辛而徒勞的付出。她看起來更從容了,她的從容和安靜使她的臉上突然生出了奇異的色彩。她在不動聲色中成績一次好過一次,直到把第二名遠(yuǎn)遠(yuǎn)甩到后面。這時候沒有人能感覺到任會青其實(shí)在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崩潰。
中考
小麥?zhǔn)炝?正是端午。小城人要包粽子吃,用菰蘆葉裹粘米,用灰汁煮熟,用菖蒲根和雄黃泡酒,曝曬在太陽下面,等著端午這天再吃。女人們把艾蒿編成虎形,懸在門首,這是避邪的艾虎。當(dāng)母親的要用碎布做成禽獸、花卉等各種形狀的香包,裝上雄黃、蒼術(shù)、香需等中藥材和香料,帶在孩子身上。男孩們掛老虎、獅子之類,女孩們掛花卉鳥類。傳說這香包可以防止病毒入身。
端午過后,一年中最熱的時候到了。
在這個燥熱的夏天里,任會青已經(jīng)牢牢地走進(jìn)了一條惡性循環(huán)。連續(xù)幾次沒考好使她開始懷疑自己,又找不到癥結(jié),不知自己為什么沒考好?;蛘哒f,她從來就不覺得閆姍姍應(yīng)該比她好。任會青在最初是本能地奮起直追,拼命鼓勵自己。從一開始的心理暗示到后來在自己的課桌上貼滿了類似于“相信自己”的小紙條,正顯示出她的自信其實(shí)在一點(diǎn)點(diǎn)地動搖和失去。她受傷了,但沒有人能看到她汩汩淌血的傷口。自尊和虛榮受傷的后果必然是嫉妒,而嫉妒的后果又必然是受傷。只有鄭清玲一個人注意到了她的目光,那種目光復(fù)雜得可怕,絕望、凄涼、瘋狂、仇恨,還有脆弱,大片大片的觸手可及的脆弱,努力而脆弱地掩藏在搖搖欲墜的平靜下。
她暗暗用盡全力和閆姍姍較量。她家和閆姍姍家是鄰居,兩家之間只有一堵矮墻,人站在墻下,墻只到人的肩膀處,這樣兩家人正好可以隔著墻說話或遞個什么東西。有時候閆家的葫蘆就爬過墻去,結(jié)在了任家。晚上,站在院子里就可以看見隔壁窗戶里的燈熄了沒。每天晚上,任會青都要一次次地跑到院子里看著閆姍姍的窗口熄燈后,自己再學(xué)兩個小時。早上很早就會醒來,她已經(jīng)不用鬧鐘,憂愁和恐懼極容易讓人失眠,即使睡著了,也很輕很淺,任何一點(diǎn)輕微的動靜也能讓她驚醒。早晨睜開眼睛的第一件事,便是趴在墻邊看閆姍姍的窗戶亮燈了沒有。如果沒有,她多少會平靜一些,穿衣看書,如果偶爾一次比閆姍姍起晚了,她一整天都會懊悔自責(zé),還有加倍的恐懼。在教室里,課上課下她都會用眼角的余光注意著閆姍姍在做什么,在看什么書。她可以連著幾小時保持著一種看書的姿勢,她專注到不把目光移開書半寸。
好得近于突兀的成績使閆姍姍變得平靜寬容起來了。她甚至對自己的長相也漸漸寬容起來,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時就像看著別人,再沒有了少年時那種無法稀釋的疼痛。放了學(xué)她們四個已經(jīng)很少在一起走了,偶爾在路上遇到了也是小心地打個招呼一前一后地向三眼井街走去。這時候閆姍姍對任會青已經(jīng)有些憐憫了,她坐在教室的前排,不回頭就經(jīng)常感覺到落在后背上的任會青的目光,只能是她的,堅(jiān)硬的冰冷的絕望的目光。她試圖和任會青說話,但任會青已經(jīng)到了看都不能看她的地步,只要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她的一點(diǎn)影子就立刻轉(zhuǎn)身,繞別的路走開,不管有多遠(yuǎn)。再后來她對閆姍姍的一切包括名字都極度敏感和恐懼。一放學(xué)她就匆匆往回走,有時候連鄭清玲她也躲,只想一個人走,生怕一不小心看到閆姍姍。閆姍姍的一切包括聲音和氣息對她來說都是刺痛神經(jīng)的匕首。不看到閆姍姍她只是為了暫時地逃避疼痛。
轉(zhuǎn)眼已是中秋,任會青病了。在中秋前的一次考試中她考了第四名,考完試后她就生病了,請了假,連教室也不去了。中秋的晚上,月亮出來了,小城被澄靜的月光淹沒了,像在水底。這個晚上家家戶戶都在祭月,祭品中除月餅以外,西瓜、毛豆也是必不可少的。人們都是在秋收的時候就精心挑選,特意保存下來,準(zhǔn)備中秋節(jié)時祭月。毛豆連皮煮熟,金黃金黃的。傳說兔子喜歡吃毛豆,這是專為月中玉兔準(zhǔn)備的。拜月的時候還要在供桌后掛一張?jiān)鹿鈭D,就是紙上畫月中嫦娥、玉兔、木杵、桂樹等景。一切準(zhǔn)備好,才能開始祭月。拜月的都是女人,老人們用缺了牙齒的嘴唱著月歌,年輕姑娘們獨(dú)自擺好月光圖,跪在清亮如水的月光里一動不動,嘴里也不會發(fā)出任何聲音。誰也不知道她們在對月亮祈求什么,多半是與心上人有關(guān)的。
這個晚上閆姍姍和邢麗華出來又叫了鄭清玲出來,三個人一起到別人家門口看祭月。月亮爬上正天的時候,整個天空都是明凈的。她們從街上走過,來來往往的年輕男人不時回頭看著她們打著薄而尖的口哨。邢麗華扭頭瞪一眼,挺著胸脯噔噔往前走。她們兩個在后面跟著,直到走進(jìn)銀沙巷,沒有行人了,三個人才像走到戲臺幕后似的放慢了腳步。在巷子里百無聊賴地走了一會兒,走到門口時忽然都放慢了腳步看著對方的臉。最后,是鄭清玲先開口了,走,到任會青家去。閆姍姍猶豫了一下,還是最后一個跟著進(jìn)去了。
她們走進(jìn)任家破敗的院子里,古舊的青磚青瓦上流轉(zhuǎn)著一層青灰色的月光,看起來很寒冷。任會青住在閣樓上。她們順著狹窄的樓梯向閣樓爬去,磚砌的閣樓上深深淺淺地浮動著月光,踩著樓梯像踩著水波,一直來到黑暗的盡頭。這里月光照不到。屋里沒開燈,一推,門開了,她們?nèi)齻€魚貫走了進(jìn)去。她們看到了滿屋子流動的月光,像在水底,家具和蚊帳是水底飄搖的水草。最初的恍惚之后,閆姍姍看到了坐在床上的任會青,月光照在她臉上,她看到了她的目光。她突然感到了一種奇怪的恐懼,她什么也來不及說便逃了出來。那是一種怎樣的目光,極其陌生,像有另外一個人在任會青身體內(nèi)向外看。
任會青這一病就病了幾個月,有一度,同學(xué)們悄悄地傳說,任會青得病了,好像快要死了。所有的人看著她空蕩蕩的座位都遠(yuǎn)遠(yuǎn)躲開,似乎那個人已經(jīng)真的不在世界上了,這桌子和椅子上卻有她的氣味揮之不去,纏繞在空氣中令人害怕。
任會青不上學(xué)的這段時間里,她們?nèi)齻€也不在一起走了。一天,閆姍姍在全校師生面前受到了校長的表彰,放學(xué)的時候,鄭清玲和她一起走。兩個人從舊書院窄窄的門里隨著學(xué)生們一起往外走,不時地有學(xué)生回頭看她們。閆姍姍因?yàn)樯衔鐒偵吓_領(lǐng)過獎,這時候突然就有些臉紅,似乎有些情急了,她隨口抓了一句話,你辮子都這么長了也不剪,人家都在看你的辮子呢。鄭清玲正一個人自顧往前走的時候聽到這句話,猛然轉(zhuǎn)過臉來看著她,我的辮子長怎么了?我高興。這里面有我的寄托。她的后半句話聲音已經(jīng)明顯低下去了,柔柔弱弱的,沒有了再往下說的欲望。可是只前半句就已經(jīng)夠了,鄭清玲在班里從來都是最不引人注意的學(xué)生,學(xué)習(xí)平平,性格內(nèi)向,幾乎是沒有特點(diǎn)的學(xué)生,卻突然說出這樣的話來,她居然說,我高興,怎么了?再加上上午領(lǐng)獎的微醺還沒有散發(fā)過去,閆姍姍不假思索地說了一聲,你還能有什么寄托。這句話說完兩個人都不說話了,只剩下悄無聲息地往前走。走進(jìn)銀沙巷的時候幾乎腳步已經(jīng)有些踉蹌了。從這天起,兩個人再沒有一同往回走過。
邢麗華是早不和她們一起走了,她一個人走在路上,周圍前呼后擁的全是男生,爭著想和她結(jié)伴走。她就一路上使喚這個吆喝那個,一會兒說,腳崴了,走不動了,得歇會,一會兒又說,渴得回不了家了,誰幫她去買瓶汽水。買來了汽水還沒喝,突然盯著那綠色的瓶子大呼小叫,呀,怎么給忘了,這兩天碰不得涼水的,人家不能喝涼水的。有不懂事的男生就會問,怎么了,為什么不能碰涼水?有早熟些的男生知道這是一種信號,她在以自己身體中的一些狀況比如來例假了,來讓男生們更加重視她的性別或者說是挑逗。這事被學(xué)校里的女生知道了后都嚇得滿臉通紅,怎么這個都可以說出來?于是對她就更加嫌惡,在路上遇到她的時候,所有的女生都遠(yuǎn)遠(yuǎn)躲開,像怕一不小心就會沾上什么東西。
秋意越來越深了,葉子開始一片片往下落,重陽到了。小城人在重陽喝的菊花酒都是早一年秋日就釀下的。菊花在秋日冷霜中開放的時候,氣味芬芳異常,在菊花含苞待放的時候,人們便將花蕾莖葉一起采摘下來,和黍米一起釀制,等到第二年九月初九重陽節(jié)的時候才開壇飲用。 除了菊花酒家家戶戶還要做花糕吃,花糕是用面做成菊花狀,上面插滿紅棗,蒸熟后就可以吃了。小城人常在重陽節(jié)從外面請來戲班子,在大槐樹邊的千年古戲臺上唱幾個晚上的戲。這個重陽也沒有例外,戲班子唱的是晉劇,《打金枝》、《含嫣》、《賣畫劈門》,戲臺上唱的是幾出大家都再熟悉不過的戲,戲臺下面才是年年不同的。每年,都有姑娘們沒有聲息地突然長高長俏了,臉突然粉嫩,頭發(fā)梳得水亮水亮的,一群一群地簇在戲臺下面的人群里。然后這個晚上就有小伙子們像一圈樹葉一樣長在她們周圍,把她們包在里面,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戲臺的姑娘們有時候就在這樣的晚上找到了自己的心上人。
這個晚上打扮一新的邢麗華一個人來到了戲場,找了個正正方方的地方往那一站,就目不斜視地看著戲臺上燈火里的那些人影。人影在很慢地移動,梆子聲,胡琴聲吱吱呀呀地像很多的歲月在身邊旋轉(zhuǎn)流動。盡管她身后很快就站了很多男人,有的就站在離她很近很近的地方,她甚至聽得到他們粗大的呼吸聲,可是她在這個晚上突然有些莫名的慌亂,周圍的這些男人,包括浮動在黑暗中那些正看著她的眼睛,她都覺得離自己無比遙遠(yuǎn),遠(yuǎn)得就像戲臺上的那些燈火一樣。他們像是落在一條大河上的影子,正隨著流水嘩嘩流向遠(yuǎn)處。她在那片戲聲里突然有了一種從沒有過的孤單和凄惶。戲演完的時候,她沒有朝家里走,她走進(jìn)戲臺一側(cè)的月牙門,從這里就進(jìn)了戲臺的后臺。她爬上臺階向里看去時,演員正好在卸妝,《含嫣》里的那個白衣書生剛好洗過臉正轉(zhuǎn)過身來。她站在昏黃的燈火里與他四目相對了幾秒鐘,然后他離開了。
唱了四個晚上,那個戲班子就走了。戲班子都走好幾天了,一到了晚上還是有幾個老人要往那里去,在沒有人的戲場子里坐一坐,似乎等著等著,戲就開演了。 邢麗華也幾個晚上都恍惚還能聽到細(xì)細(xì)的戲聲。北方的秋天過得很快,接著就是漫長的冬天,冬天要過去的最初跡象是地里長出了米粒大的草芽,就是這些草芽讓孩子們開始?xì)g呼,接著就是燕子在筑巢,再接著,清明前后,種瓜點(diǎn)豆。清明到了。清明的時候要做兩種上墳時用的供品,一種面餅,取名叫蛇盤,是給男人吃的,另一種面餅形如燕子,是給女人吃的,要將面餅放在院里,吹曬干以后再吃。老人們講吃了可治病。上墳回來的人要在自家門口插些柳條,在墳上也插一些柳條。清明節(jié),整個小城的女人們都要出來打秋千。從太陽出山開始,姑娘、媳婦們都要出來迎著一天的陽光把自己蕩得高高的。太陽落山后,必須停止活動。因?yàn)榍迕髑昂?所有的鬼魂都要在夜間出來玩秋千,人是不敢與鬼爭的。
清明過后,天就一天比一天地?zé)崞饋砹?。這年的七月就該中考了??记叭齻€月,任會青突然出現(xiàn)在了教室里。她像一頁薄薄的紙一樣出現(xiàn)在教室門口的時候,所有的學(xué)生都抬起頭看著她,像看著一個不認(rèn)識的人。她薄薄地飄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桌子椅子上都積了一層厚厚的灰塵,一瞬間,她恍如只是來到了一個自己熟悉的夢境中。這最后的三個月里,每個學(xué)生都很忙,她們四個再沒有在一起走過。甚至都沒有再兩個兩個地走過,她們都是一個個單獨(dú)回去的。都幾乎是跑著走,生怕不小心就撞見了。任會青在放學(xué)后都不走,一般要在教室里再學(xué)習(xí)一個小時,等學(xué)校里一個人都沒有了的時候才回家去。她比從前更白更瘦了,臉尖得幾乎沒有了,只剩下了兩只眼睛。她很少和別人說話,也幾乎沒有人敢和她說話。就這樣一直到七月,任會青報了師范,閆姍姍和鄭清玲報了縣城一中,邢麗華報了藝校。這時候是八十年代,大學(xué)不好考,師范要比高中還難考的。閆姍姍報師范是肯定能考上的,但她不愿意,她要考大學(xué)。而任會青報了師范只是不愿意再和閆姍姍比賽下去了,她已經(jīng)傷了元?dú)?她沒有力氣再去考大學(xué)了,于是帶著些自虐性質(zhì)地報了師范。成績下來了,閆姍姍考了班里的第一名,任會青第二,閆姍姍考上了省城的高中,而任會青被遠(yuǎn)在江蘇的一所師范學(xué)校錄取了。鄭清玲和邢麗華都落榜了,什么也沒考上,賦閑在了家里。
血鐲
在那個假期里,四個女孩子都很少出門,她們在銀沙巷里出現(xiàn)的時候也一定是一個人出現(xiàn)的,像影子一樣很快就又飄回去,關(guān)上了院門。一直到七夕的那個晚上,她們才見了面。在小城里,七夕晚上少女們向織女祈禱后,拿七根繡花針并列手中,用一根彩色線穿針孔,一次順利穿過七個針孔的女子就被認(rèn)為乞得了巧。這個晚上少女們要搗指甲花染紅指甲,據(jù)說這樣便雙目清亮、頭腦不昏。女人們還要做巧食,用白面或糕面加糖、油,做成各種食品,有些人家在吃西瓜后在西瓜上鏤刻圖案花紋,這就是“花瓜”。
任會青家種了很多指甲花,七夕過后就要開敗了。這個晚上她提著籃子采了滿滿一籃子花。在這個假期里她像是又活過來些了,目光里多少有了些人間的東西,似乎也稍稍吃胖了些,不像考試前那么輕輕薄薄的一點(diǎn),似乎隨時會散發(fā)掉了。她提著花出了門,向鄭清玲家走去。叫了鄭清玲,又去叫了邢麗華,最后她們?nèi)齻€人去了閆姍姍家。閆姍姍正坐在她家的葡萄架下乘涼,看天上的銀河。銀河很亮,像一條大河從頭頂上流過去。她看見她們?nèi)齻€時一愣,但很快就笑了笑,她說,快過來聽,在葡萄架下能聽到牛郎織女說話的。三個人果真也坐過去了,靜靜地聽了一會兒,卻什么聲音也沒有,只有葡萄葉在晚風(fēng)中沙沙地響著。任會青說,咱們?nèi)局讣装?。其他三個人都說好,于是閆姍姍找來了明礬,找來了棗木杵。鄭清玲和邢麗華去采蒼耳葉,任會青搗花漿,閆姍姍在一旁拆棉線。院子里就剩下她們倆了,先是沉默,只有撲哧撲哧的搗花漿的聲音,很快,指甲花汁帶著些甜腥的味道就彌漫在空氣里了。閆姍姍突然問了一句,什么時候走?任會青手沒有停下來,卻說了一句,明天。兩個人都不說話了。花漿被搗成血液一般猩紅時,采蒼耳葉的兩個人也回來了。于是四個人你給我包我給你包,把十個指頭都包上了花漿,再用蒼耳葉和棉線裹起來,睡一晚上才能拆。第二天指甲就會變成一種剔透而鮮艷的紅色。
四個女孩的手都被包起來了,肥大得有些像熊掌,便互相笑了一番,笑完了卻被突如其來的凄涼撞擊得不知道該做點(diǎn)什么,便都抬頭看著天上的銀河,看的時候已經(jīng)覺得眼睛里有溫?zé)岬某睗?只是不低頭,這淚就硬硬地被逼回去了。那一晚上四個人幾乎都沒說什么話,只有任會青臨走時說了一句,我去了那里會給你們寫信的。三個留在小城里的女孩子聽了這話都沒有說什么,于是四個人有些倉皇地道別后,各自回了家。
第二天,任會青果然走了,她是一個人悄悄走的,她們?nèi)齻€都沒去送她。她要坐一天一夜的火車,去遙遠(yuǎn)的江蘇。又過了一段時間,省城的高中開學(xué)了,閆姍姍一個人進(jìn)了高中的大門。鄭清玲和邢麗華終日呆在家里??妓囆V?邢麗華連接三個月沒怎么出現(xiàn)在三眼井街上,三個月后,已經(jīng)是秋天,邢麗華突然又出現(xiàn)在了三眼井街上。她瘦了兩圈,卻突然涂了些胭脂,看起來整個人就像突然又長了幾歲一樣,眼睛里突然就有了些秋天的意味。但她在三眼井街上出現(xiàn)的時候卻是用了比以前更大的力氣和男人們說笑,或攪在男人堆里和一群男人打情罵俏。她仍是指揮著男人們?yōu)樗鲞@個做那個,她指揮得更流暢了,就像憑空生出了很多的力氣,使也使不完。她一說起自己的身體就止不住,去,給我買逍遙丸去,我肚子疼死了。又說,今晚幫我洗衣服去,我碰不了涼水的。她開始和男人們開一些葷玩笑,開的勁頭就像她對其中的事情不過像過自家的幾道門一樣,已經(jīng)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有時候人群里伸出一只手在她身上猛地摸一把,她也裝作什么事都沒有,最多臉對著別人笑鬧,伸手像撿只蟲子一樣把那手捏開。她還故意把領(lǐng)口子撐大些,給男人們更多遐想的余地。她成天在街上瘋瘋癲癲的,有幾次,正好碰到了她父親走過來。她在一瞬間里安靜下來了,安靜得幾乎碎掉。父親靜靜地看著她,帶著一身油哈氣走過去了。父親走過去的剎那,她的眼淚就下來了。
兩年之后,邢麗華還沒有嫁出去。只因?yàn)檫@些年里名聲有些壞了,雖說身邊圍著里三層外三層的男人,真要找個愿意娶她的,卻都退到一邊去了。于是邢麗華就更瘋了些,臉上涂著白粉,擦了胭脂,人們老遠(yuǎn)地聽到一群男人堆里發(fā)出一個女人像玻璃尖一樣的大笑聲,就知道那是邢麗華。
鄭清玲的母親在一個早晨提著鐵皮爐子往三眼井街上走的時候突然摔了一跤,再爬就爬不起來了,一條腿斷了。她母親在床上一直躺著,躺到了過年都下不了床。那條腿拆了石膏后才發(fā)現(xiàn)骨頭接歪了,但是已經(jīng)長到一起了就任由它那樣長著,結(jié)果那條腿就像風(fēng)干了的樹枝一樣迅速失去了水分,比另一條腿萎縮了很多。母親就終日在床上躺著,下半身動不了,就把脖子像鷺鷥一樣伸長了往街上看。鄭清玲小聲和嫂子說,能不能送醫(yī)院再去看看。她哥哥常年不在家,她嫂子聽了這話,先把手里正忙的活放下,然后就直直地看著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正想問你呢,去醫(yī)院從哪弄錢去?你學(xué)也上完了,考也考過了,你現(xiàn)在怎么打算?你媽癱在了床上,你這么大的人了,總不能還是每天籠著兩只袖子,兩只肩膀抬著一張嘴,出出進(jìn)進(jìn)的。鄭清玲聽見這話,目光也不躲閃了,看著嫂子說了一句,你說吧,你想讓我做什么?她嫂子說,你不能每天就坐在家里吃,要是別的你也干不了,就到三眼井街上賣餅去。你媽在三眼井街上賣石頭餅的時候一天怎么還不賣個三塊五塊的?
哥哥在煤礦上,一年回來兩次,嫂子不給錢,她母親從褥子底下哆哆嗦嗦地摸出一個手帕卷,一條破舊的手帕扎成的卷,一層層地打開,最里面是一卷骯臟的鈔票,一塊一塊的,一毛一毛的,散發(fā)著石頭餅的氣味。她母親把這卷鈔票往她手里塞,她硬硬地往后躲。她母親便更像鷺鷥一樣伸長了脖子,硬要往她手里塞,一邊塞一邊說,我以前攢下的都給人家了,這點(diǎn)你拿著,收拾收拾也該嫁人了。鄭清玲明白了,母親是在安排她的后路了。她讓她打扮一下,這樣容易被人相中。她在屋子昏黃的光線里一步一步地往后退著,退到門檻上的時候她摔倒了,這時她突然抬起了眼睛,對床上的母親說,媽,我明天就去三眼井街上賣石頭餅。
三眼井街上的人們突然發(fā)現(xiàn)賣石頭餅的老女人變成了一個年輕姑娘。她低著頭,動作有些笨拙,不是把面餅搟不勻,就是把餅燒糊了,一整天都坐在鐵爐后面手忙腳亂的。這樣一個月后的一天,鄭清玲正忙著炒石頭,就覺得眼前站的人遲遲不走,她不抬頭,她在這條街上賣石頭餅的時候很少抬頭,就是別人把錢送到她眼前了,她都不抬頭看看是誰在買餅?,F(xiàn)在她對站著不走的這個人十分嫌惡,但還是沒有抬頭。一個聲音響起來,要十個餅。聲音有些熟悉,她知道是遇到熟人了。她嗯了一聲,眼巴巴地等著快熟的餅子。她看著自己等在鐵爐旁的無比寂寞的手指,鐵了心似的不抬頭。那人終于叫了她的名字,鄭清玲。她終于等好了餅子,用紙裹起來,在遞給他的時候都沒有抬起眼睛看這個人是誰,那人遞過錢,默默地又站了一分鐘,就騎著車子離開了。嘎吱嘎吱的騎車聲在三眼井街上徹底消失了的時候,鄭清玲開始流淚了。先是無聲的,一滴一滴地往下落,落到燒紅的石頭上馬上成了一股煙,然后就是洶涌地落淚了,最后她在人來人往的三眼井街上哭得泣不成聲。
那個晚上,她提著鐵皮爐子提著鍋跌跌撞撞地一進(jìn)家門,就沖進(jìn)了和母親一起住的偏房,她母親正歪在床上往外看。她一進(jìn)門就跪在了母親的床下,她聲嘶力竭地哭著,媽,媽,我想上學(xué),讓我再考一次吧,讓我再考一次吧。她使勁伸出手去抓母親的手,她抓到了她瘦骨嶙峋的手,她緊緊抓著那手,似乎要把它嵌進(jìn)自己的肉里。最后她哭得渾身發(fā)抖,縮成一團(tuán),縮在了母親的床前。天完全黑下來了,一天中最后的光線也一點(diǎn)一點(diǎn)消失了。母親在黑暗中摸到了她的臉,她細(xì)細(xì)地摩挲著她,像是很多年都過去了,她才說了一句,你學(xué)吧,你每天早晨把我背到三眼井街上,我不能走不能站還能坐,我坐著也可以燒石頭餅,晚上你再把我背回來。我供你念書,你就學(xué)吧。鄭清玲一晚上就那個姿勢,一動不動地縮在母親懷里,黑暗中,她無聲地卻是洶涌地流著淚。
從此以后,每天早晨鄭清玲先把母親背出去,再把鐵爐鐵鍋拿出去,安頓好母親,自己就回到偏房里看書,復(fù)習(xí)。嫂嫂每天故意從偏房的窗戶旁經(jīng)過,偏房很暗,必須大開著窗戶光線才能進(jìn)來。她來來去去地只要從這窗前走過,就朝里面坐著的鄭清玲吐唾沫,她呸呸地,用了很大力氣地,左一聲右一聲地往里吐。唾沫星子落在鄭清玲頭發(fā)上、臉上,她不擦也不抬頭,剛才是什么姿勢就一直是那個姿勢。中午她出去給母親送飯,晚上天快黑時再把她背回來,然后給母親洗臉洗腳,讓她睡下了自己再看書。經(jīng)常是看了沒幾行就聽見嫂嫂在院子里罵,電是你家的啊,敗家子,不用你出電費(fèi)是吧,以為這電是偷來的?鄭清玲第二天就從鄰居家借來一盞煤油燈,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人用煤油燈了,那盞燈上滿是煤油的積垢,厚厚的,毛茸茸的。她細(xì)細(xì)清洗了,灌上煤油,晚上關(guān)了電燈就在煤油燈下看書。
秋天過去了,冬天了,快過年時哥哥從煤礦上回來了。一見到哥哥嫂嫂先告狀,你看看,這么大的人了,一天到晚什么也不做,一分錢的活也不干,一分錢也掙不回來,就知道吃家里的喝家里的。什么學(xué)也考不上還每天在那抱著書看,這家我是真管不了了,誰愛管誰就管去吧。哥哥鐵青著臉殺雞,鄭清玲關(guān)上窗戶不去聽那只雞的叫聲,一個人靠在墻上,瑟瑟地靠著,像一片粘在墻上的秋葉。
過年了,除夕晚上家家戶戶壘旺火、捆旺草,門上插柏葉。旺火用炭塊壘成塔狀,子夜鐘聲響過,點(diǎn)燃旺火,整座小城被照亮了。大年初一要用祭品“棗山”祭祀神。灶神前供上糯米粉制作的供品,長方形,分十二格,每格栽棗一枚,這叫做“谷根”。 初五俗稱破五,“破五不出門”,初六利出行,到初六街上的小商小販舉行開市,小城的人們方始探親。初七俗稱人日,因?yàn)檫@天天晴氣朗利于人口繁衍。初八黃昏后祭星神,在院內(nèi)點(diǎn)燈七盞,象征北斗七星,面北奠拜,以取一年順?biāo)旒3跏追Q“十不動日”,相傳這一天老鼠娶親。從除夕到初十,鄭清玲一步門都沒有出,外面的鞭炮一直在響著,她從早到晚縮在屋里看書,爐子里的炭燒完了她不敢去加,就在寒冷的偏房里一邊搓著手跺著腳一邊看書。
她們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見過面了,邢麗華整天混在男人堆里,閆姍姍住了校,一個月回家一次,回家拿這個月的生活費(fèi),拿些干糧和咸菜,住一個晚上就又回學(xué)校去了。閆姍姍來過她家一次,那天正好嫂嫂也出去了,就她一個人在看書,門從里面拴著。她聽到閆姍姍的叫門聲后,沒有去給她開門,她靜靜地坐著,目光空洞地落在書中一個渺遠(yuǎn)的地方。她就一直這樣不動,直到閆姍姍的腳步聲漸漸遠(yuǎn)去。以后閆姍姍就再沒來過。任會青也沒給她寫來信,她也不希望收到她的信。她現(xiàn)在不希望任何人能找到她。直到后來她才知道,任會青其實(shí)只給閆姍姍一個人寫了一封信,寄了一張照片,一張?jiān)谶B云港的海邊照的照片。照片上的她穿著一條新買的裙子。她只需要讓閆姍姍看到,她現(xiàn)在的樣子。鄭清玲已經(jīng)很少出門,一個黃昏,母親讓她去城東的舅舅家取點(diǎn)東西時,她才出了門,向舅舅家走去。不知不覺走到了她們上中學(xué)的學(xué)校門口,這時候正是吃晚飯的時間,吃完晚飯?jiān)偕贤碜粤?xí)。這個時候?qū)W校是不供電的,但有些很用功的學(xué)生就在教室里點(diǎn)著蠟燭,一邊啃著從家里帶來的饅頭餅子,一邊就著燭光看書。鄭清玲一個人在漸漸濃重起來的夜色中靜靜地看著那些教室里的燭光,所有教室里都亮著這樣的燭光,連在一起簡直是一片浩瀚的星空。她站在那久久地看著,久久地流著淚。
又是七月了,鄭清玲在考試前回學(xué)校報了名,報了省衛(wèi)校。一個月后,通知書寄到了銀沙巷,她考上了。這個假期里她每天和母親一起在街上賣石頭餅,后來她說,想去鐵廠翻幾天砂。她想掙錢,現(xiàn)在她無比恐懼地感到,她沒有錢交學(xué)費(fèi)。她哥哥嫂嫂一分錢都不會給她。她怎么上學(xué)?母親一天賣餅掙得幾塊錢怎么能夠她的學(xué)費(fèi)?可是她必須上學(xué),無論怎樣她都要上學(xué)。這天,巷子里來了個收頭發(fā)的,在外面悠揚(yáng)地叫著。鄭清玲靜靜地聽了一會兒,又朝著鏡子里看著自己的頭發(fā),那長長的頭發(fā)已經(jīng)長到腰以下了。她看著看著,那吆喝聲就遠(yuǎn)了些,稀薄了些,幾乎是一個瞬間的事情,她伸手拿起剪刀剪下了長長的辮子。那辮子突然就像果實(shí)一樣落在了地上。這條辮子賣了五十塊錢。可是,離學(xué)費(fèi)還很遙遠(yuǎn)很遙遠(yuǎn)。
那個黃昏,母親早早地要回去,她把她背回來后,母親看著遠(yuǎn)處說,等天黑下來了你和我出趟城。記得拿把鐵鎬。母親的聲音有些冷,有些奇怪的遙遠(yuǎn)。她一句話都不敢說,隨便吃了幾口飯,就忐忑地等著天黑。天完全黑下來的時候,她背著母親向城外走去。母親伏在她背上,手里拿著一把鐵鎬。她們從鳳儀門出了城,一路上,她再怎么累也不敢停半步,就按母親指著的方向走。終于走到時,她幾乎叫出聲來,她們走到的是一片荒地,地里有幾座孤零零的墳??磥磉@不是墳地。母親指著最右邊一座說,這是我媽的墳,就是你外婆的,你沒有見過她。這旁邊埋著的是她的兩個姐姐。老人們都說西方才有鳳凰,她們死了就把她們埋在了西邊。鄭清玲恐懼地睜大了眼睛看著眼前的母親,她努力往她身邊靠,使勁尋找著她的眼睛。人的目光在黑暗中是最溫暖不過的,像火堆一樣。
她看著母親的眼睛時,母親說話了,說得很慢,很遙遠(yuǎn),聲音里有從沒有過的蒼老。把你外婆的墳挖開,你外婆死前胳膊上戴著一只玉鐲,那只玉鐲是上好的翡翠玉,戴在死人身上時就會吸掉死人身上的血,這血浸在玉鐲里就成了血斑,有血斑的翡翠玉鐲能賣上價錢,夠你四年的學(xué)費(fèi)了。你挖吧。鄭清玲一動不敢動,這時候月亮爬上來了,銀色的光亮鍍在荒地里,泛著一層柔和的碎銀。母親的眼睛深處也是這樣一層碎銀。她看著她說,挖吧,她是我媽,她不會怪我的,也不會怪你的。鄭清玲還是像被夢靨住一樣,一動不動。母親嘆了口氣,你可想好,如果不挖,你這輩子就再沒有上學(xué)的機(jī)會了。鄭清玲在這句話里醒過來了。
母親盤著兩條粗細(xì)不一樣的腿坐在泥土地上,那只受傷的腿軟軟的細(xì)細(xì)的盤在上面,看上去像一條蛇。她看不清母親的臉,但知道母親一定正看著她。她深不見底的目光像一層細(xì)碎的潮濕的魚鱗。她們兩個人在黑暗中默默地看著彼此,不動。像是很久以后了,她身上所有的知覺都要消失了的時候,耳邊又傳來母親悠長的嘆息,像夢一樣飄著,她說,那咱們就回吧,只是你以后就不要再提上學(xué)的事了。母親向她伸出一只手,讓她把自己攙扶起來。她遙遠(yuǎn)地看著母親的那只手,怔怔地看著,看著看著,突然她伸手抓起了地上的那把鐵鎬,使盡全身力氣重重地向那墳堆劈去,濺起的泥土像水花一樣濺了她們一身,兩個人都微微一抖。她的手卻再也停不下來了,她挖得一下比一下用力,鎬頭在月亮下閃著寒光。漸漸地她看到了已經(jīng)腐朽了的棺木,木頭變得像沙子一樣松軟,輕輕一碰就碎了。來自地底下的潮濕腐爛的氣味濃郁而沉重地落了下來,母親突然從懷里取出一只手電筒遞給她,打開了,一束雪白的光束立刻劃破了夜晚。母親厲聲說,不要朝上,往下打。她懵懵的,已經(jīng)有些辨不清方向了,只是所有的動作都被母親的聲音牽引著。當(dāng)她把電筒朝那堆白骨照去時,幾乎是第一眼,就看到了那只戴在臂骨上的血紅的手鐲。白骨紅鐲。那只玉鐲在燈光里竟是完全剔透的,凄艷的紅,像在里面正汪著猩紅色的血液。
不久,來了個走街串巷收古董的人,母親把那只手鐲拿了出來。臨去衛(wèi)校的前一天晚上,母親給她收拾好了行李,最后從被閣最底下摸出了那只破舊的手帕,手帕緊緊扎著,像個粽子。她把手帕一層層打開,里面是厚厚一卷錢。她說,玲娃,這是你四年的學(xué)費(fèi),全在這里了,你自己要省著點(diǎn)花。她低著頭,不接,也不動。母親說,快拿去,不要讓你嫂子知道。她抬起頭看著窗外一個很遙遠(yuǎn)的地方,卻仍是不接。那卷錢里流著外婆的血,還有母親余生的所有氣息,她其實(shí)在向她托付后事,她竟把四年的學(xué)費(fèi)全部給了她,就是怕,再下一次,她見不到她了。她開始是無聲地流淚,再后來是輕聲地啜泣,最后成了放聲大哭。她放肆地哭著,那卷錢卻如同長出的一枝樹枝,直直地牢牢地生長到她面前。
古戲臺
那個初秋,鄭清玲離開了小城,現(xiàn)在就只剩下邢麗華一個人了。鄭清玲走后的那個七夕,她一個人采了滿滿一捧指甲花,在燈下細(xì)細(xì)搗碎了,敷在指甲上,讓鄰居的龍龍幫著用蒼耳葉包了。指甲花開了一茬又一茬,秋意越濃,葉子上的霜越重,葉子上落了雪白的一層?;u漸地少了,顏色漸漸變得稀薄起來,紅色的花瓣落了一地。邢麗華把地上的花瓣撿起來搗碎,又染了一次指甲。這次,十片指甲像滴著血,憂傷的猩紅,像無際的歲月。她找了份工作,在一家副食商店里做售貨員,在小城里人們叫站柜臺的。她戴著兩只藍(lán)色的袖套,坐在柜臺后面翹著血紅的指尖嗑著瓜子,嘴唇也涂成滴血的顏色,臉色就越發(fā)地白,冷冷的混沌的蒼白。她終日坐在木質(zhì)的柜臺后面看著門外的人走來走去。從早到晚都有男人湊過來,坐在柜臺外面的椅子上,隔著柜臺和她說話、調(diào)笑。經(jīng)常是一走進(jìn)這條街,就聽到了商店里傳出的邢麗華的大笑聲。像在街上空飛過的一群鳥。嘈雜的,孤獨(dú)的,無處藏身的笑聲。
黃昏時分關(guān)了商店后,她卻是一定要一個人走的,她避開那些男人一個人往城墻外走,或者一個人去古戲臺。戲臺的四根紅柱已經(jīng)朱漆斑駁,廈檐上的五色琉璃瓦在夕陽里仍然流光溢彩。飛檐像鳥嘴一樣高高翹起,屋脊上的蠇頭迎著落霞的方向靜靜地巋然不動。她一個人站在兩根柱子的中間高聲唱了一段《含嫣》,聲音在空曠的戲臺子上左沖右撞,最后裊裊地落在了地上。據(jù)說這戲臺下面埋著兩口大甕,修建的時候結(jié)構(gòu)十分嚴(yán)密,青磚之間不留一絲縫隙,捉音效果極好。平日里不唱戲的時候,這戲臺就荒涼著,不見人跡。只有邢麗華隔兩三天就要來一次,然后一個人在夜色中走回去。
一個晚上,她回去晚了,天邊響起了沉悶的雷聲,走到半路上雨點(diǎn)已經(jīng)落了下來。她跑到家門口的時候,門卻從里面關(guān)了。她從門縫往里看,屋里沒有亮燈,不知道父親是不是在家。雨越來越大,周身已經(jīng)濕透,她用拳頭捶著門,一邊大聲喊,爹,爹。沒有任何聲音,最后她累了,不想再動了,把自己蜷縮成一團(tuán),縮在門角里。這時候忽然有個小小的身影跑了過來,一躍就躍上了墻,然后翻墻進(jìn)去,把門從里面打開了。她透過滿臉的雨水才看清,是龍龍。這少年渾身也濕透了,看了她一眼就朝自己家里跑去。
淋了這次雨,邢麗華病了一場,再次出現(xiàn)在街上時,臉幾乎白成了一張紙,她卻仍是涂了大紅色的口紅,于是其他五官都被這猩紅色淹沒了。她越發(fā)往戲臺跑,一個人在那唱,有時候唱著唱著就一個人嚎啕大哭。有時候和一群男人調(diào)笑著,正大笑著的時候她會突然淚流滿面,甚至干脆就放聲大哭起來。男人們無趣地走開了,三眼井街上的女人們見了邢麗華也遠(yuǎn)遠(yuǎn)避開,就像躲避著什么污垢一樣。她越來越喜怒無常,甚至有的時候?qū)χ腥藗兤瓶诖罅R,回過頭她卻又要去找他們,她嬌嗔著埋怨,你都幾天沒來看我了。她一個人在戲臺上逗留的時間越來越長,有時候直到夜很深了她還倚著木柱坐著。那天晚上,她剛從戲臺上下來,就看到不遠(yuǎn)處蹲著的一個影子也站起來了。她嚇一跳,大聲問,誰?那影子站住了,回頭看著她,借著月光,她看到是龍龍。她嘴唇動了動,最后什么都沒說,兩個人一前一后地向三眼井街走去。他們都踩著自己的影子,看上去像薄薄的兩層剪紙。
過了一年,龍龍去省城上高中了。龍龍走了好長時間后,邢麗華還是能感覺到他那雙眼睛正在某一個地方看著她。又是九月九,小城請來了戲班子。古戲臺下突然就熱鬧起來了,人擠得密密匝匝的,風(fēng)燈下面是賣莜面切條和瓜子花生的小攤,小孩子們擠進(jìn)來看著碗里的莜面吞口水。戲臺上一團(tuán)燈火里,鑼鼓已經(jīng)響起來了,一個粉面長鬢的旦角甩著水袖飄然而出,如在夢中。散戲了,墨綠色的大幕拉上了,人群開始往出流動。這人群里卻有一個細(xì)細(xì)的影子像刀刃一樣從人群里劃了出去,她飄進(jìn)月牙門,朝戲臺后面沖進(jìn)去。后臺,演員們脫下了戲服,剛開始卸妝。邢麗華氣喘吁吁的奔跑聲尖銳地插在空氣里,所有洗到一半的臉都抬起來看著她,臉盆里的水上面漂著一層胭脂,滿后臺都是胭脂的喑啞、細(xì)細(xì)的香味。她驚慌失措地看著這些來不及卸去脂粉的臉。突然,她的目光在一張臉上停住,再不動了。那是張男人的臉,眼角吊起來的妝還沒有洗凈,使得兩只眼睛看起來深而嫵媚。
她聽到他唱第一聲的時候,就知道,他來了。她等了三年,今年又來了。三年前的那個重陽,他就是在這卸妝卸到一半的時候,看了她一眼,然后就隨著那個戲班子走了,后來幾年的戲請的都是別的戲班子。這個晚上站在臺下的她當(dāng)時心里只有一個聲音,他來了。
這個戲班子唱了五天。第五天晚上戲臺下面的人全部走光之后,只有一個人留下來了。在洶涌而去的人流之后,她像一枚秋風(fēng)中最后的樹葉孤零零地掛在枝頭。戲臺上的演員們正在收拾行裝,明天一早,他們就離開這里了。邢麗華從那扇月牙門進(jìn)去,仍是站在那個側(cè)臺的位置。在她站到那兒的一瞬間,他就轉(zhuǎn)過臉來看到了她,似乎他一直就在等著她的出現(xiàn)。她對著他晃了晃手中的葵花葉,然后就輕輕一轉(zhuǎn)身,消失不見了。
夜已經(jīng)很深了,遠(yuǎn)遠(yuǎn)近近飄蕩著狗做夢一般的囈語。拱極門外有條不寬的河,叫飲馬河,河水越來越瘦,河灘越來越寬。人們就在河灘上種上了大片的葵花,每年的夏天河邊都是大片大片的金色的葵海,沿著河流的方向生長,遠(yuǎn)看去,就像一條藍(lán)色的河流和一條金色的河流在一起流動。金黃的花盤齊齊地對著太陽,葵花盤的花香把整條河水染得微熏。寬闊的葵花葉在夜風(fēng)中呼嘯得像海洋。秋天的時候,所有的葵花盤都熟了,沉甸甸地垂著,整條河邊都是葵花子混合著木材與麻油味的清香。一到晚上,就有很多男男女女消失在葵林中,不小心翻開一片葵花葉子,也許后面就有一對正擁抱在一起的男女。這葵林在年年歲歲中沉淀下了海一樣深的哀愁。邢麗華在葵林邊等著,月亮上來了,葵花盤的清香在夜風(fēng)中發(fā)酵了,像酒一樣清冽。她像塊石頭一樣濕漉漉地坐著,等著他。她從來沒有這樣平靜過。他終于從城門里出來了。在他影子出現(xiàn)的一瞬間里,她就知道是他。
他跟著她走到了葵林深處,四周只剩下了高大的葵花和風(fēng)一般的葵葉,她轉(zhuǎn)過身,在月光中看著他。他聞到了她的呼吸聲,然后他伸出手,只輕輕一攬,就把她攬?jiān)诹藨牙?。他們久久地一遍一遍地接?唇與舌不可分離地糾纏著,她在每一個縫隙里,在舌頭沒有在他嘴中的每一個縫隙里都在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話,她不連貫地,像發(fā)燒一樣,像說夢話一樣,發(fā)著抖,她說,我等了你太久太久,我以為再也等不到你了,我每一個白天和晚上都在等你,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等你,你就沒有感到耳朵在發(fā)燒、心口在疼痛嗎,你這沒良心的,你這該死的,不知道我在等你,我一直給你留著,這嘴唇是干凈的,一直給你留著,現(xiàn)在是你的。現(xiàn)在都是你的,你快要了吧。他們在葵林中制造出的波濤引來了巡邏隊(duì)里的人,他們打著電筒從四面八方向這個方向聚攏過來。她在空氣中已經(jīng)嗅到了不安和危險,但她在想,哪怕再多一分鐘一秒鐘,不要離開啊。突然,幾只手電筒的光束像蛛網(wǎng)一樣罩在了他們身上。
巡邏隊(duì)搞清楚了,面前這不穿衣服的一男一女,男的是戲班子里的王子美,女的是三眼井街上有名的邢麗華。戲班子的班主被叫來了,邢麗華的父親也被叫來了。邢麗華看到父親的一瞬間,眼淚就出來了,她一狠心,說,爹,你就把我嫁給他吧。班主說話了,閨女,我們常年都是四處流浪的,他給不了你安身。邢麗華看著王子美,王子美始終低著頭,不看她,也不說話。忽然她笑了,她笑得脆而干,像一頁風(fēng)干的紙,她對班主說,你們把我?guī)ё甙?我給你們做飯,做雜工,你們?nèi)ツ奈腋ツ?。她的父親默默地一個人向人群外走去,她看著父親的背影,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