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書法藝術的審美思維與想象力

鄧清遠

內容提要：想象力是意象思維的審美活動，是審美主體對審美客體(書法)的審美感悟。審美想象力是審美直觀、審美意象、審美理念“道發(fā)自然”的關鍵。

關鍵詞：書法意象思維審美理念抽象藝術

中圖分類號：120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8705(2009)04—104—108

意象思維的想象力是書法藝術創(chuàng)作活動最重要最關鍵的一環(huán)。屬于美學范疇的想象力是思想活躍并具有選擇性的意象思維活動。因而歷代書法理論家論述極多，書家對想象力的發(fā)揮運用也十分關注。

優(yōu)秀的書法家必須具備豐富的活躍的審美思維活動，方能寫出氣韻生動的書法藝術作品。黑格爾曾肯定地說：“藝術高于自然。因為藝術美是由心靈產生和再生的美。”黑格爾這段論述論證了在思維想象力極為靈活極為自由條件下創(chuàng)作的藝術作品的境界之美高過自然美。

東漢時期崔瑗的《草勢》一書，是中國書法藝術的第一篇杰出的書學理論文章。崔瑗運用奇妙生一動的審美想象力，論述書家創(chuàng)作書法作品過程中，帶有模糊性神秘感的審美意識。書法產生的虛實相生、象外之象的美學觀在其《草勢》中可見端倪。其中：“觀其法象、俯仰有儀、方不中矩、圓不付規(guī)、抑左揚右、兀若疏崎、獸跛鳥峙、志在飛移。狡兔暴駭、將奔未馳?；蝼钋钏七B珠、絕而不離、蓄怒佛郁、放逸生奇；或凌邃惴跤、若距高臨危、旁點邪附、似蜩螗櫥枝、絕筆收勢、途延糾結；若杜伯捷毒、看隙緣蛾、騰蛇赴穴、頭沒尾垂。是故遠而望之，摧焉若阻岑崩崖；就而察之，一畫不可移，幾微要妙，臨時從宜，，的論述充分表達了崔瑗對書法藝術創(chuàng)作的審美觀點，他應用了形象思維的心悟、妙悟、神思(即想象力)，捕捉自然之象來啟迪人們對書法藝術抽象性的認識，用奇異景象來形容書法藝術創(chuàng)作過程，啟發(fā)書家的審美想象力。

崔瑗是東漢時期(公元77年——142年)書法家，涿郡人。擅長章草，拜杜操為師。書史上稱為“崔杜”。唐代張懷瑾《書斷》評其書法為：“點畫之間、莫不調暢?！笔酚?、杜操、崔瑗、張芝都是漢代善章草的書法名家。因歷代久遠，史游、杜操、崔瑗的書作均未流傳下來。崔瑗跟杜操學習章草并有創(chuàng)新的感悟，結字漸顯疏朗，顧盼生姿，形成自家風格。張芝又在“崔杜”的基礎上，對草書推行改革，獨樹一幟，被稱為草圣。

一幅好的書法作品，要有模糊性神秘感的美學理念，其作品才會氣韻生動，給欣賞者無窮的想象力。模糊美學對書法創(chuàng)作的意象思維活動和書法欣賞具有積極的指導意義，‘‘書者，心畫也。，，準確地表達書法的本質?！暗婪ㄗ匀弧笔侵笗ㄗ髌窇哂写笞匀晃锵蟮摹叭綦[若現(xiàn)”、“欲露不露”、“虛實相容”、“象外之象”的自然美的效果，具有抒情表意的藝術魅力，具有潛移默化的美學教化作用。

劉勰的《文心雕龍‘神思》篇論述了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的想象力及構思的思維活動。他指出“思想之妙、神與物逰。神居胸臆，而志氣統(tǒng)其關鍵?！薄版I”謂之鑰，引申意義為重要關鍵。劉勰表達的意思是想象力是文學藝術創(chuàng)造的重要關鍵，是打開意象思維大門的鑰匙，是藝術家社會知識體驗積累的結果，是藝術家生活閱歷、學識學養(yǎng)、對自然物象的感悟以及道德良知、個性才能、藝術經驗的綜合顯現(xiàn)。高明的書法家，有扎實的積學貯寶知識，筆墨技巧高超，社會閱歷豐富，想象力呈現(xiàn)鮮活多樣性，“神與象通、貴在虛實”，必然能創(chuàng)作出表達自己抒情寫意的書法作品。中國古典美學理念講究的是神韻、神采、神似及神悟，要靠奇妙的想象力轉化凸現(xiàn)。書家內心世界貯藏的學養(yǎng)知識豐厚，審美情緒多樣化，技巧功夫扎實，才能做到意在筆先，揮運自如；才能充分運用自己的思維活動駕馭整幅書作的創(chuàng)作；完成創(chuàng)作主體介入創(chuàng)作客體的創(chuàng)作目的。同樣，在書法作品的欣賞上，欣賞者也應具備極高的審美意趣及審美境界，有充沛的想象力及移情滲透的情趣，去對書法作品進行玩味、體驗、欣賞，達到忘我的境界。

王羲之《題衛(wèi)夫人筆陣圖·論后書法》日：“夫欲書者，多干研墨，凝神靜思，預思字形大小偃仰平直振動，令筋脈相連，意在筆先，然后作書”，“凡書貴乎沉靜，令意在筆前，字居心后，結果成矣”。論證了書法創(chuàng)作的時序，想象力的意象思維活動應在書法創(chuàng)作之前。而明代項穆的“想象化栽”、“筆隨意發(fā)”則論述了想象力的二步范疇：先是用意象思維進行通篇的謀篇布白安排及剪裁，后才是運用技巧工夫跟隨心中的意象進行創(chuàng)作。

從王羲之的“意”、劉勰的“神思”、明代項穆的“心相”到今天書法美學的“想象力”，充分說明從古到今的書學理論上，理論家非常重視書法創(chuàng)作的意象思維作用。中國人受孔孟之道的哲學思想影響，講究一個“中庸”，貫用模糊的審美語言闡述本意。給想象力縱橫馳騁的宏觀空間，書法藝術的創(chuàng)作則是書法家精神活動在書法作品上的體現(xiàn)。書法抒情達意的作用比功力強、比法度更精彩；虛寫比實寫更具有美學價值的吸引力及影響。

唐代著名的書法理論家孫過庭是個“老有所述、死而不朽”心高氣傲的人，仕途上只做過小吏。其集畢生經歷，完成一部彪炳千古的書法理論經典著作《書譜》。這部著作論述了中國書法藝術風格演變過程、書法本體論、書法的創(chuàng)作條件、學習書法的過程以及書法形態(tài)學等諸多方面的理論?！稌V》計有3500余字，理論精辟，見解縱橫捭闔，引經據典，是歷代學書者正讀的書學理論文章。通篇運用略帶楷意草書寫作：深得王羲之草書的精髓，堪稱臨習草書的墨皇。《書譜》精心的論述了書法本體、形態(tài)、創(chuàng)作條件，學習書法的規(guī)律，書法批評、書法的“道法自然”審美思想、抒情與意境，書法欣賞以及風格型變等等諸多方面書學理論，終成中國古典書學理論的一座高峰?！稌V》傳世只有一卷，其他數(shù)卷均軼失，這是中國書學理論及書法美學史上不可估量的損失。

《書譜》論述日：“觀夫懸針垂露之異，奔雷墜石之奇，鴻飛獸駭之資，鸞舞蛇驚之態(tài)，絕岸頹峰之勢，臨危據槁之形。或重若崩云，或輕如蟬翼；導之則泉注，頓之則山安；纖纖乎似初月之出天崖，落落乎猶眾星之列河漢；同自然之妙有，非力運之能成；信可謂智巧兼優(yōu)，心手雙暢，翰不虛動，下筆有由?！?/p>

孫過庭運用自然美的奇異景象來形容書法藝術作品的多姿多彩千變萬化的形態(tài)美，從中我們可以看到孫過庭縱橫萬象的想象力，這種形象性的思維比邏輯演繹思維更維妙更生動。上段精妙的論述，不但說明“翰不虛動、下筆有由”是想象力揮運創(chuàng)作的結果，還是孫過庭審美情感審美興趣的意象思維的釋放及渲泄。孫過庭還講：“夫心之所達，不易盡于名言；言之所通，尚難行于紙墨。粗可仿狒其狀，綱紀其辭，冀酌希夷，取會佳境，闕而未逮，請俟將來?！睂徝览砟钍且环N高級的精神思維活動，它能對人起到潛移默化的教化作用。有的學者認為美是人類精神生活必須的添加劑催化劑。這話中肯，不過頭。審美活動及書法作品的創(chuàng)作，需要運用模糊性思維，也就是說要運用具有朦朧感的意象思維，產生的書法作品才會有味道有魅力。

孫過庭在《書譜》中強調：“達其性情、形其哀樂”，“隨其性欲、便以為恣”，明確地表達他的書法藝術的美學觀念。他經過艱辛的努力，運用自己獨特的藝術想象力、審美感悟、人生閱歷及深厚的書學體驗，創(chuàng)作出《書譜》這部劃時代的理論巨著。

抽象性是書法美學的顯著特征。無論是書法創(chuàng)作或是欣賞，都需要有空靈的抽象的立體空間的想象力，需要創(chuàng)作主體修養(yǎng)極高的美學情感。李澤厚在《美的歷程》一書中指出：“它的每一個字、每一篇、每一幅都可以創(chuàng)造、有變革甚至有個性?！蓖瑫r還指出：“它是活生生的、流動的、富有生命暗示和表現(xiàn)力量之美?！?《美的歷程》43頁)書法創(chuàng)作過程則是創(chuàng)作主體審美思維活動過程，要把書家深厚的嫻熟的技巧、生活經歷的感悟，進行綜合取舍，才能創(chuàng)作出氣韻生動的意境。這種意境含有韻味悠遠、似象非象、樸朔迷離、隱而不顯、暗風明雨的朦朧意境之美，是一種說不明白道不清楚的柔美，它把審美主體(書家)導入憧憬與奇想之中。另外創(chuàng)作主體的審美思維活動還可以通過豐富的生動的想象力，創(chuàng)作出氣勢磅礴、云龍相從、浩瀚雄強的境界。這種境界具有陽剛之氣，它是柔美的對立面，具有雄渾大氣、古拙古樸、獰厲蒼勁、張揚爽利的美學特征。它顯示創(chuàng)作主體(書家)的個性，書作強烈性的節(jié)奏感，斬金截鐵的骨力，圭角橫生的線條，亂石鋪街或點畫狼籍的章法。它有泰山之高、大海之闊，古桂盤云、蒼藤翳日，異石翻浪、高松椿濤的自然境界之美。這種陽剛之美能震撼人的靈魂，起到強有力的美的教化作用。然而在虛與實、柔與剛、顯與隱的區(qū)域中還有許多互為滲透互為影響的現(xiàn)象，其結果必然出現(xiàn)了具有多樣性的有美學價值的書法藝術作品。書法史上，不同朝代的改換，書法上拙與妍，法與意，意與情的互相滲透及轉化，正是不同歷史時期的審美價值取向的結果。

為能更好地論述想象力是書法創(chuàng)作的關鍵及其積極作用。我想對唐代顏真卿的《祭侄稿》進行一些有益的探討，并從章法、神采、氣勢、力度以及文字內容等方面深入研討書法的審美趣味及其即興創(chuàng)作與悲情的關系。

顏真卿的行書作品《祭侄稿》，是在悲不自勝的哀情中一氣哈成的。整個書作通篇幾乎是禿筆揮灑、縱橫起落、滿紙云煙、點畫狼藉。顏真卿郁怒悲憤激昂起伏的情緒處于失控的狀態(tài)，因而通篇多處出現(xiàn)筆誤和涂改，完全是信筆走馬?！都乐陡濉窞橄胂罅Πl(fā)揮的即興之作，“無意于書”而神乎飛揚，氣勢雄偉、跌宕多姿，情感起伏而又超神如畫的書法作品?！都乐陡濉酚袕埿裰鲝埖摹白兓m懷、縱舍掣奪”的機抒，有董其昌強調的“神氣淋漓翰墨問，妙處恰在隨意自如，自成體勢”的縱橫氣勢，為中國書法史上千古杰作。

《祭侄稿》章法上虛實模糊相間；墨法上枯墨飛白，宿墨行走，尤其是多處涂改洇湮漫漶形成特殊的藝術效果；結字上以險取勝，氣勢上揮灑淋漓、橫風疾雨、筆隨己意。悲切心情溶入字里行間，順乎心境，達到心性、手性、筆性“天人合一”的完美境界?？v觀《祭侄稿》通篇，既沒有規(guī)矩方圓的法度，也不秀麗清遠，筆法紊亂，結字時有脫形，宿墨洇湮成塊。均在虛實兩相之間揮運風云，強弱兩極之間騁馳，濃淡兩色之間樸朔迷離。尤其是從“天澤移牧”句始到結尾的最后幾行，只見筆墨揮動、血淚交加、哀氣凝重、蕩氣穿回、朦朧模糊。在這種背景下創(chuàng)作書法作品，確實需要書家有精勁的功力，高屋建瓴駕馭章法和謀劃的本領，個人的高超藝術造詣，深厚的學識基礎及審美思想。觀照顏真卿的《祭侄稿》，其學問文章之氣，堪稱鴻篇巨制。

《文心雕龍。神思》形容絕妙的境界創(chuàng)作為：“意翻空而易奇，言微實而難巧也。是以意授于思，言授于意，密則無際，疏則千里”、“貴在虛靜、疏能五藏”，其“意”則指想象力及意象思維。

宋代黃庭堅《跋東坡書遠景樓賦后》中指出：“予謂東坡書，學問文章之氣，郁郁芊芊，發(fā)于筆墨之間，此所以他人莫能及耳?！?/p>

中國的書法藝術是以漢字為載體表現(xiàn)中國人思想情結的藝術形式。它脫離不開漢字的制約。對漢字的書寫的型變，應有一個度的問題，即是說：書法創(chuàng)作中漢字發(fā)生型變有個臨界點。臨界點之內是書法藝術，臨界點之外則是不敢恭維的偽書法。陳振濂在《書法美學教程》中指出：“書法家除了其在藝術上必須造詣獨到之外，還必須在文學上(嚴格地說是學問上)有所積累，有所建樹。一個第一流的書法家，可以不是畫家、不是政治家、不是經濟家，但卻必須是詩人文學家。倘缺乏后一個條件，他就很難在歷史上占有地位。”他還指出：“從顏真卿、張旭、楊凝式、黃庭堅、米芾直到明清的文徵明、祝允明、黃道周、倪元璐、傅山、鄧石如、何紹基、趙之謙、吳昌碩等等，無一不是詩文素養(yǎng)雄厚?！?/p>

顏真卿的《祭侄稿》，其書法藝術之美在悲情進發(fā)及想象力充分釋放達到登峰造極的意象美的境界，在文字內容上創(chuàng)造了哀思郁勃、悲慘失痛的悲劇性深邃性的意境。這種悲盡情生的審美理念，悲憤交加的文字內容，既鞭撻了當時的安史之亂，又烘托了書法作品的悲壯氣氛。使《祭侄稿》籠罩上一層朦朧而又神秘的斑駁陸離的悲情色彩。從“孤城圍逼、父陷子死”到“撫念摧切、震掉心顏”一段，為全文中心及高潮，堪稱一字一淚、一聲一血、悲從心出、痛定思痛，字里行間充滿了對侄子季明哀悼之情，對安史之亂的憤恨。其鏗鏘雄強的節(jié)奏鑄造此文成千古絕唱，達到讓人驚心動魄肅然敬畏的肅情?！都乐陡濉肺某蔀樗惆l(fā)悲情的標尺，客觀地再現(xiàn)了顏真卿的正直剛強的人品。書史上卓有建樹的書法藝術家往往都會經歷體驗人生艱難困惑及社會造就的沉痛的悲劇感。

離開文字內容的審美作用，《祭侄稿》悲情境界必然會黯然失色。優(yōu)秀的書法作品應包括形式美、內涵美及有文學內容的意境美。多元的書法藝術、多種的書法形式、多樣的書法風格，都能使含有文學意義的詩詞歌賦文章生輝添彩。

想象力的的思維是自由顯現(xiàn)的，想象力的構成是復雜的，構成的因素是多元化的，審美想象力包括審美直覺、審美表現(xiàn)和審美意象。意象思維的想象力的審美價值表現(xiàn)在具有藝術魅力的模糊美學上。項穆在《書法雅言·心相》篇中指出“書之心，主張布算，想象化裁，意在筆端、未形之相也。書之相，旋折進退、威儀神采、筆隨意發(fā)，既形之心也?！笔菍ο胂罅Φ囊庀笏季S的二步階段轉化過程極為精彩的論述。他認為書法的構思，先是在內心中安排謀劃，運用豐富的想象力中進行取舍剪裁，讓意象思維的大概輪廓初步形成，貯藏于心。后一步則是書法創(chuàng)作過程中想象力的具體運用階段，其縱橫使轉、收放頓挫、神采氣韻，隨著貯藏心中的意象思維的發(fā)揮而運作筆下。這才是審美想象力完成的全過程。

優(yōu)秀的書法家，必須具備把自己的心內情感運用書法藝術的形式表達出來，并形成有韻味的自己的面目。這個面目還不能一成不變，還必須因時而變、因情而異、因法而動。風格上應有初期、成熟期、人書俱老期等不同的階段性演變，永葆審美情趣及與時俱進的創(chuàng)造性的想象力的思維，他才能在傳統(tǒng)書法的基礎上標新立異，有所創(chuàng)新。

統(tǒng)觀中國書法發(fā)展史，書法藝術的創(chuàng)造離不開想象力，它是審美意象、審美理念“道法自然”的關鍵，它深藏著學養(yǎng)學識、道德良知、筆墨神韻的意蘊。想象力是審美思維的結構要素，想象力的最大活性在于它的模糊美。充分揮運活躍的意象思維的想象力，是駕馭書法藝術創(chuàng)作(包括書法欣賞)“意在筆先”的重要因素。任何藝術的創(chuàng)造，自然科學的發(fā)明、研究、發(fā)展都離不開思維活動的想象力。歸根到底，從唯物論的認識論來觀看，意象思維的想象力乃是客觀存在的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