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青史看中國女人的命運

張森鳳

紅顏薄命中國的女子在男性威權(quán)體制下，必須依賴于男子。美女容易得到寵幸，但寵幸常常難以持續(xù)，一旦愛弛，多半獨守空閨，自怨自艾，寂寞以終，即白居易于《婦人苦》一詩中所謂：“玉顏隨年變，丈夫多好新?！敝陌噫己谩ｋm一時得到漢成帝的極大寵幸，然好景不常，當皇帝的寵愛轉(zhuǎn)移到趙飛燕姊妹時，趙氏持寵驕妒，婕妤甚恐遭害，乃自求遷居長信宮以供養(yǎng)太后以終，曾作《怨歌行》以自飭，詩云：“新裂齊紈素。皎潔如霜雪；裁成合歡扇，團團似明月；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fēng)發(fā)；長恐秋節(jié)至，涼飆奪炎熱；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背稣Z雖然委婉和平，怨恨寵愛之無常，仍昭然可見，即楊維楨所謂《紈扇炎涼善自裁》者也。成帝死后，長久被冷落的她。還要為薄命的君王充奉園林守陵，最后圖個死后葬在園里的結(jié)局。劉克莊總結(jié)班婕好的一生說得好：“妾命薄如紙，君恩冷似水；生當事長信，死愿奉延陵?！薄皥F扇”冷暖正是許許多多傳統(tǒng)女子的共同命運，也成為詩人們常用的典故。陸機有云：“寄情枉玉階，托意唯團扇。”劉孝綽有云：“妾身似秋扇，君恩絕履棋?！笨孜虤w有云：“恩光隨妙舞，團扇逐秋風(fēng)?！蔽叹R有云：“繁華事逐東流水，團扇悲歌萬古愁。”元代鐵崖先生的《團扇辭》更總結(jié)了女子難以避免終被棄捐的命運，尚不如秋葉之猶可吹落在君前：“團圓合歡扇，比似月嬋娟；嬋娟有時缺，我扇豈長圓?秋風(fēng)落梧葉，我扇同棄捐；不得如秋葉，吹墮在君前?！痹谀遣黄降鹊膼矍槭澜缋铮挥信訒?，失寵后的寂寞與悲涼，敏感的詩人至少十得其八，請看唐代大詩人王維的絕句：“玉窗螢影度，金殿人聲絕；秋夜守羅帷，孤鐙耿不滅?！痹倏蠢钐椎脑娋洌骸罢l憐團扇妾，獨坐怨秋風(fēng)?！痹倏此稳藙⒆哟湓伬顜煄熢娙眨骸拜傒灧比A事可傷，師師垂老過湖湘；鏤金檀版今無色，一曲當年動帝王?！贝迖o的《王昭君》：“一回望月一回想，望月月移人不移；何日得見漢朝使，為妾傳書斬畫師?！备鼘⑴拥脑购?，寫得淋漓盡致。中國女子的千年悲涼，正是今之研究婦女史者應(yīng)該大書特書的題材。男尊女卑箝制女性命運的根本枷鎖是男尊女卑的價值觀，而此價值觀源遠流長，可以追溯到中國古典時代的周朝，爾后于儒家的三綱之說中穩(wěn)固下來，當然是男性威權(quán)體制下的產(chǎn)物。男性固視“乾男”尊于“坤女”為當然，女性在體制內(nèi)不僅也接受這種價值觀，而且身體力行，甚至推而廣之；女性的自我覺醒，乃是近代的事。歷史上最偉大的女歷史學(xué)家班昭，續(xù)成她哥哥班固《漢書》的八表與天文志，博學(xué)高才，卻是《女戒》、《助內(nèi)訓(xùn)》等篇的作者，認為“夫不御婦，則威儀廢缺；婦不事夫，則義理墮闕。”并主張“曲從”，因為“男以強為貴，女以弱為美?！痹谶@種女性表率下，歷代自然出了不少烈女貞婦，貞節(jié)牌坊。妻子不可二適，而丈夫可以再娶。就是男尊女卑價值觀所產(chǎn)生的雙重道德標準，丈夫納妾視為天經(jīng)地義，妻子毫無辦法，以至于有妻子聽到丈夫封候而哭泣的事，因怕丈夫富貴之后要另納妻妾。丈夫納妾后，妻子尚不許嫉妒。不然就是“妒婦”，不僅可能被掃地出門。甚至可被賜死。明清時代雖然已有少數(shù)開明文士認識到要解放婦女，但大都表現(xiàn)在戲劇與文學(xué)作品之中，如《牡丹亭》中，杜麗娘之追求愛情生死不渝、《聊齋志異》暗示婚姻應(yīng)自主、《紅樓夢》闡釋愛情真諦，然而在當時既非主流，影響亦微。林黛玉象征中國傳統(tǒng)女子承受“風(fēng)刀霜劍嚴相逼”的境遇，郁悶痛苦不堪。林黛玉的《五美吟》詠西施、虞姬、明妃、綠珠、紅拂五個歷史上的美女，借古人言志，引發(fā)不平之鳴。“腸斷烏啼夜嘯風(fēng)，虞兮幽恨對重瞳；黥彭甘受他年醢，飲劍何如楚帳中?！贝嗽娰澝烙菁г陉P(guān)鍵時刻飲劍自殺報答重瞳子項羽，比黥布、彭越這些男人最后被人任意宰割，要強得多，一如何溥所謂，項羽的“八千子弟同歸漢，不負君恩是楚腰?！薄伴L劍雄談態(tài)自殊，美人巨眼識窮途；尸居余氣楊公幕，豈得羈縻女丈夫?！睌⑹黾t拂是隋朝大臣楊素的婢女，見到尚未得志的李靖意態(tài)自若、雄辯滔滔，小女子居然巨眼識英雄，那死氣沉沉的楊府，怎能留得住敢于沖破漏網(wǎng)的女中丈夫呢?自然投奔李靖，同往輔助李世民去也。這首詩雖可略見黛玉的欣羨與向往之意，但發(fā)泄苦悶遠遠多于決心，多少也反映了創(chuàng)造林黛玉的曹雪芹之叛逆思想，實在有限。女子在男性獨霸的社會里，既不能問政。也不準辦事，連在深閣寫寫詩都算違規(guī)，如宋廷棻《女論語》有謂“莫縱歌詞，恐她淫巧”。事實上，了不起的女詩人代不乏人，特別是像李季蘭、薛濤、魚玄機、李清照、朱淑貞。以及明末的柳如是，絕對不讓須眉，足見在男尊女卑的社會里，女性表達感情的藝術(shù)才能還是壓制不住的。紅顏是禍水女子既然受到壓抑，又不準參與，出了事情卻要嫁禍于女子，所謂“女”。武王克商在《牧誓》中就指責(zé)紂王“牡雞司晨”，《詩經(jīng)》亦謂：周幽王失國之亂，“生自婦人”，都是女人造的孽。古代的西施替越國當間諜，滅了吳國，而越王勾踐認為滅國的紅顏是禍水，功成之后將她沉之于江，怕她將來傾自己的國。清代的袁子才就頗不以為然，說是“妾自承恩人報怨，捧心常覺不分明”，近人林貞木更有《西施恨》七絕日：“浣紗越女貌沉魚，報國辭鄉(xiāng)遠入?yún)?；色誘夫差亡霸業(yè)，功成句踐戮香軀?！庇泄Σ毁p，反而見殺，已屬不公，將傾城之罪盡歸諸女色，更是對女性的偏見。后來的文人墨客描述美人西施有個好歸宿，功成之后與范蠡泛舟五湖，共享富貴的晚年，恐怕是美麗的文學(xué)想像，難以掩飾殘酷的歷史真實。西施浣紗，美麗的身影使魚兒看到了都要下沉；而王昭君出塞，連天上的飛雁見其美貌都要下落。所謂沉魚落雁之美。都是比喻，到底美在哪里，只能憑讀者的想像?？梢妭鹘y(tǒng)文人少有耐性來欣賞與描述女人的美麗，而花了許多時間去擔心紅顏是禍水的道德問題。把昭君送出關(guān)，固然有人深感惋惜，但也有人認為未嘗不是幸事，若謂“禍胎已入虜廷去，玉關(guān)寂寞無天驕”；“妾身雖苦免主憂，猶勝專寵亡人國”；“冶容若使留漢宮，卜年未必盈四百”，把昭君給了胡人，可使胡人強不起來，也可免漢主專寵女色而亡國，如果把她留在漢宮，漢朝的天下也許不會有四百年之久!把漂亮的女人視為禍水，因而將女人的美麗形容成傾國傾城之美，即李延年所謂“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者也。從周幽王的褒姒，到使吳三桂沖冠一怒的陳圓圓，都成了亡國的罪人。湯顯祖的《詠懊惱事》之一日：“河北拭甄面，江東泣麗

尸；山川半流血，此劫為胭脂?！敝^曹操破河北，曹丕見甄氏以巾拭面，姿貌絕倫而納之；楊廣滅江東，因陳后主迷戀張麗華之故，是以戰(zhàn)亂流血，好像都是為了搶奪女人，女人的美貌竟成了男人治國失敗的替罪羊。當然還是有明通的男士，駁斥女禍論之不當，李太白所謂“若教管仲身常在，官內(nèi)何妨更六人”，就是說有賢相在位，又何懼女禍?袁枚《詠明皇》詩有云：“姚宋不亡妃子在，胡塵那得到中華?”《詠玉環(huán)》詩有云：“緣何四海風(fēng)塵日，錯怪楊家善女人”，也就是說唐明皇若有賢相在位，雖有美人楊貴妃，也不至于會有安史之亂；為何一旦亂起，就要錯怪良善的楊家女子呢?傳統(tǒng)女性之昔傳統(tǒng)女性之苦頗能見之于楊維楨的《杞梁妻》一詩中：“極苦復(fù)極苦，放聲一長哀；青天為之雨。長城為之摧?！比欢钊瞬唤獾氖牵涸谄缫暸缘纳鐣铮司雇按?，最慘烈的莫過于呂后殘害戚夫人的例子。漢高祖劉邦寵愛戚夫人，并生了趙王隱；高祖駕崩后，惠帝立，呂后成為皇太后，立即命令囚禁戚夫人于永巷，并剌光她的頭發(fā)，將她的頸子套在鐵圈里，穿的是赤褐色的衣服，天天做苦工，整日用杵臼搗谷類。戚夫人凄凄然邊搗邊歌道：“子為王，母為虜，終日春臼薄暮，長與死為伍!相離三千里，當誰使告女(汝)?”戚夫人于痛苦與無奈之際，寄望于她的兒子趙王，哪知呂后聽到后大怒，居然招趙王入京來殺他自己的母親。趙王初不肯來，終于來了之后，呂后竟將其毒死，然后斬斷戚夫人的手與腳，挖掉她的眼睛，割除雙耳，強迫她吃啞藥，讓她住在廁所里，稱之為“人彘”。惡毒的呂后還要惠帝去看，惠帝倒有心腸，看到如此慘狀后不禁大哭一場，說這不是人干的事；他是呂后的兒子，實在不配當皇帝，此后果然淫樂不聽政，七年后悄然死去。到漢朝末年，這種慘事又歷史重演：司隸馮方之女被袁術(shù)見到，納為妾，十分寵愛，遂遭到袁將軍其他女人的忌妒，即鐵崖先生所寫《馮家女》一詩所謂：“將軍愛幸諸婦妒，顏色粹美無疵瑕”，因而設(shè)計害她，最后將她絞殺后，系之廁所，無論父親馮司隸或丈夫袁將軍都不知道怎么回事，還以為她自己想不開上吊死了：“昨日堂上人，今朝廁中鬼；將軍不為疑，司隸不為理?！闭媸恰扒旯艖嵑斡缮辍卑?殘酷的歷史繼續(xù)在重演，到帝國的晚年，清末的珍妃得到光緒皇帝的寵愛，反而遭慈禧太后之忌，趁八國聯(lián)軍陷城前，被推入井中慘死。記錄此一慘劇的詠史詩，除文廷武的落花詩外，尚有惲薇孫極為沉痛的五律一首：“今井一葉墮，凄涼瑤殿旁；殘枝未零落，映日有輝光；溝水空留恨，霓堂與斷腸；何如澤畔草，猶得宿鴛鴦。”好不凄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