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紙
在落木灣站停靠的列車,往返只有一趟,發(fā)車時間是晚上七點二十九分,返回的時間是早上七點十三分。這是列車正點到達時間。實際上,劉良慶在落木灣工作的二十一年的時間里,列車好像很少正點到達過落木灣站。有幾年春運,劉良慶在風(fēng)雪中等了三四個小時,才聽到那聲劃破長空的、沉重而嘶啞的汽笛。特別是2007年年底那場雪災(zāi)期間,劉良慶每天組織車站的工作人員,為列車上的旅客送吃的東西,兩輛列車同時困在離落木灣車站七八里的地方幾天,一輛往,一輛返。劉良慶連續(xù)三天沒合眼,車站能吃的東西他都叫給搬出去了。劉良慶現(xiàn)在想起來,自已為自己捏一把汗:如果再下一天雪,鐵路再晚一天開通,還真不知道車上的旅客和車站的工作人員怎么過。
列車晚點,劉良慶沒覺得不正常,也很難說是不是習(xí)慣使然,就像他二十一年來,除了生病,從不午休,每晚都要等到列車開走之后再睡覺一樣,覺得是當(dāng)然的。
落木灣火車站靜臥于鐵路旁,翹首顧盼,如未出閣的姑娘,樸拙天然,不施粉黛。車站的屋舍是兩幢兩層的小樓而圍,上有頂篷,連接兩幢小樓,中有一天井,天井內(nèi)筑有一水池,水池長約二十米,闊有十米余。右邊有活水自小渠流入。小渠接山溪之水,水色清冽。建此水池原本是作消防用的,劉良慶愛美且不俗,從鄉(xiāng)野河塘挖來荷蓮,置于水池的四角,又逮些小鯽魚養(yǎng)于其中。夏天,荷葉田田,紅蓮送香,魚兒淺翔,能見到黑褐色的小脊背。蓮靜而魚動,恰好活色生香。這一靜一動之間,又引發(fā)荷葉葉面的水珠似動非動,真是楚楚有致。
如果小劉艷南在,她準(zhǔn)會雙手攪在水里,撩起點點水花,驚得魚兒亂竄。每每這時,恰巧劉良慶見了,他便會急急奔來,輕輕地打在她的小手上,連連喊:莫攪莫攪,魚仔不要睡覺嗎!劉良慶的聲音喊得大些,又驚動了張云秀,張云秀卻嗔怪劉良慶:艷南沒玩伴,你就讓她跟魚仔聊聊天吧。
兩幢小樓房離售票廳有兩百多米遠。說是售票廳,也就是在列車開來的前一個小時才打開窗口售票,來這里坐火車的人好像也從來沒有埋怨過,他們也習(xí)慣按在列車正點到來的半個小時左右三三兩兩到車站來買票,從從容容買好票,優(yōu)哉游哉抽根煙,或聊會兒天,才慢慢騰騰檢票上車。
劉良慶也曾要求像其他火車站的作息時間一樣開窗售票,但就是沒一個人來買票,只好作罷。
落木灣火車站確實清靜。張云秀把這里當(dāng)成了自己的家,她看著劉良慶在這里工作沒什么不滿意,她也感到很滿足。劉良慶整天在車站迎來送往,在鐵路線上巡視溜達,仿佛一個來回,鐵軌便磨得锃亮,白光光的。
銀發(fā)也不知哪一天,悄悄地爬上了頭,“丈夫”不知不覺變成了“老伴”,張云秀看在眼里,品在心里,既有淡淡的失落,又有濃濃的醇香。
張云秀侍候好了父女倆,更多的時候是到鐵路對面的菜地里去侍弄那四畦菜地。一年四季,除了女兒劉艷南和丈夫劉良慶,那是她的另一份寄托。
菜地依著鐵路,也是在一片難得的平地上,向上可看到山,向下也可看到山。張云秀每天去菜地兩次,早上一次,下午一次。澆完菜,再擼菜。她有時也發(fā)呆,愣愣地站著,看日出日落,聽春夏秋冬,踏著日子不緊不慢地過。她知道雨什么時候下,霜什么時候打,雪什么時候飄,風(fēng)什么時候刮。她掐著火車往返的時間,連會遲到多久,她都能感覺得到。張云秀想:這些興許就是天注定的,來去往返,都是上天的安排。
列車剛過,劉良慶把手中的旗子放下,左看看右看看,然后,想想,有時就逛到鐵路對面去,站在張云秀旁邊,看著妻子把一勺勺摻了水的尿小心地喂在菜兜下。劉良慶有時會不禁脫口而出,說一些話。比如:咦,那個小南瓜還拳頭那么大,今天就像你的頭了。
張云秀會白他一眼,說:像你個頭呢!
劉良慶笑笑,又說:明天摘了吃了!
張云秀又白他一眼,說:吃煞個命來,沒個十天八天也摘不得!
劉良慶還笑:你好像是那個南瓜的媽呢。
張云秀也笑了:什么爹呀媽呀的,不會看季節(jié)呀,就像你,火車什么時候來,不會看時間呀。
劉良慶便不說話,他站起來,往遠處看。小站外山抹微云,碧色連天。山好像掛在人家的樹上,呈現(xiàn)出青色;煙霞如帶,隔在山腰,如畫中的留白。而山澗潤氣飽脹,一道溪水,一路叮當(dāng)?;ú輬F團,被濺起的細霧打濕。
劉良慶再放低頭,看菜地旁的田埂上,一片片黃花,隨風(fēng)調(diào)笑著粉黃色的蝴蝶。他突然想:從火車車窗內(nèi)看她們,搖曳之間,不知是花的影子,還是蝴蝶的影子?
入夜了,落木灣站雖然寂靜,但并沒有睡去,每當(dāng)列車快來的前后一段時間,劉良慶的耳膜里就有車輪聲漫過來,先是像潮汐,然后像是洪水,再就是像波濤沖擊大壩的轟鳴。這個過程要持續(xù)三四十分鐘。劉良慶會在中間的時段位置站在車站的黃線以外,他揮動著旗子,仿佛列車是看到了他的指示才停下來的,列車停穩(wěn)的時候,他習(xí)慣有幾分得意地整了整衣帽,然后,無意中抬抬頭,看看什么地方,這時,他往往能看到月亮,從遠處的山巔爬了上來。
從這幾天開始,在列車停在車站的一分鐘里,劉良慶一直站著,他搜尋著每一節(jié)車廂的車門,他看著每隔三四節(jié)車廂,漫不經(jīng)心地散落一兩個人下來,然后,他們各自走著,尋找著出站口,那些散落下來的旅客讓劉良慶的心地也慢慢地散落著,讓他舉旗的手有點遲緩,好像是廣播里播了三四遍“列車馬上就要開了”,他才輕輕地揮起了旗子,那意思好像不是要送列車開動,倒像是要把列車挽留下來。
列車開動了,劉良慶一點一點地傾聽著車輪加速的節(jié)奏,心跳也跟著一點一點地加速。他想到明天,是的,明天,列車就要提速了,落木灣車站將在全國鐵路線上消失。一想到這,他的心跳陣陣吃緊,好像那遠去的車輪聲從此永遠不會再回來似的,他想拼命地把那些聲音拉回來,但聲音越來越細、越來越遙遠,遠到什么也聽到了。
劉良慶捂住胸口,他覺得身上某一個地方像鐵板一塊,沉重地往下拽,他不得不彎下腰,往小樓房的方向走去。
劉良慶剛邁進門檻,墻壁暗處竄出一條狗來,狗的毛發(fā)在白熾光的反襯下,泛著墨玉的、緞子一樣的顏色,它一跳一跳地向前,顏色褶皺著,一閃一閃。
劉良慶一邊捂著胸口,一邊輕輕地喚著“小劉,小劉,過來”,狗聽到叫“小劉”,便低下頭,踱到劉良慶的腳下,忽而舔著劉良慶的腳背,忽而抬頭看著劉良慶。
“小劉”是劉良慶去年秋上在火車站站臺上撿到的,不知是野外跑來的,還是哪位旅客遺落的。剛抱來的時候,它毛發(fā)卷曲,有的地方沾成一團一團;尾巴耷拉著,偶爾一甩一甩,也是軟綿綿的;兩只眼珠子像蒙了一層白紗似的。劉良慶看它時,感覺與它隔著層什么。好在它看見了劉良慶,并不認生,而是直接向他奔過來。劉良慶本能地把它摟在懷里,帶回了家。給它洗澡,給它東西吃。
此后,它天天跟著劉良慶。老伴張云秀開玩笑對他說:老劉呀,女兒在鐵路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讀書,一年也難得回來一兩次,女兒走了,領(lǐng)養(yǎng)了個兒子,你又有伴了。
劉良慶一聽,“嘿嘿”了兩聲,對狗說:也是,我叫老劉,你是我兒子,你該叫小劉,你媽也認你了。
張云秀嗔他說:五十多歲人了,還是小孩子秉性!
但說歸說,說完之后,她也像劉良慶一樣對“小劉”好。
起初,“小劉”老是在屋子里鬧,像個沒滿月的嬰兒,不分白天黑夜的,一聽到火車來,就鬧,鬧了兩三天,連嗓子都啞了。
張云秀說:“小劉”不會得了什么病吧?劉良慶說:哪會呢,它是認生呢。
劉良慶哄它,晚上,他把“小劉”放在床前,一叫,劉良慶就下床摸它的毛發(fā)。摸著摸著,它慢慢睡著了。張云秀說:艷南小時候你也沒這么有耐心過呢。
第四天,劉良慶帶它到車站站臺去,奇怪的是,“小劉”一見到火車,就不叫了,只是仰著頭,愣愣地往火車來的方向看,火車停下來了,它一邊看著車門,一邊沿著站臺的黃線狂奔。剛開始時,劉良慶以為“小劉”是在尋找丟棄它的主人,他的眼睛一直跟隨著“小劉”,他既希望會從車上突然跑下一個人來,說:這條狗是我的。劉良慶絕對會讓他抱走的,但同時,他又怕有一個人把它認出來,然后抱走它。但看著看著,劉良慶發(fā)現(xiàn)“小劉”跳了起來,當(dāng)他把旗子舉起來,吹響哨子時,“小劉”馬上站住了,眼睛看著劉良慶,直至列車慢慢開動,“小劉”才跟著列車跑動,列車開出站臺后,扭頭見劉良慶在看著它,它便轉(zhuǎn)過身,向劉良慶跑去。
此后,列車每次來的時候,劉良慶就帶“小劉”到站臺去?!靶ⅰ辈粊y叫了,到了晚上也不鬧了。張云秀對劉良慶說:你兒子長大了,懂事了。
劉良慶看著奔向老伴的“小劉”,說:它不也是你兒子嗎。
“小劉”這會兒見劉良慶捂著前胸,它忙跑上二樓,去撞二樓的房門,門開了,張云秀披著衣服開了門,低頭見是“小劉”,便喚它說:進來睡覺吧?!靶ⅰ辈⒉贿M去,而是扭頭往樓下跑,張云秀的目光追著“小劉”往樓下看,劉良慶正捂著前胸往樓上走。
張云秀快步走下樓,扶著劉良慶說:老毛病又犯了,好在明天起就不用再忙了。你也該到省城醫(yī)院養(yǎng)養(yǎng)心了。
劉良慶斜了老伴一眼:你懂什么。
張云秀說:我還不懂,你肚子里有幾根腸子,我清清楚楚。
劉良慶不搭話,他低下頭,對“小劉”說:寶貝,進屋睡覺吧。
進得屋去,張云秀忙拉開桌子的抽屜,取出一個瓶子,倒出幾?!暗貖W心血康”,又倒了一杯水,遞到劉良慶手上,說:又忘記把藥帶在身上了?
劉良慶松開捂住胸口的雙手,一只手端過杯子,一只手接了藥。
吃完藥,劉良慶伸出兩只手,張云秀忙去抽他外套的兩只袖子。張云秀一邊折著剛脫下的衣服,一邊問:艷南那死女仔沒下車向你打個招呼?
劉良慶坐在床沿上,說:興許她不跑這趟車呢。
張云秀去解劉良慶的褲帶:怎么不跑,她這幾天都跑,你不聽得她前幾天打電話來說嗎?
劉良慶伸直兩條腿,任老伴扯,又說:才停一分鐘呢,哪來得及。
張云秀把脫下來的褲子響亮地甩了一下,說:有一分鐘,打十個招呼也還有時間多呢。到了明天,火車都不在這里停,她可能連父母都忘了!
劉良慶說:現(xiàn)在的乘務(wù)員比不得你年輕的時候,要求很高了,不能隨便擅離崗位的。
張云秀走到桌邊,一邊開桌上的熱水瓶,一邊說:反正艷南那女仔自從在外面念了幾年書,心就變野了。
劉良慶說:你倒巴不得把她關(guān)在這山溝里一輩子呀?
張云秀說:以后跟著火車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在外面跑,心就更野了。
劉良慶洗完了臉,把毛巾往臉盆里一丟,說:我要睡覺了,懶得跟你說了。
張云秀忙去整理枕頭,她也就是拍了拍,對劉良慶一顆倒下的頭說:火車一提速,落木灣站明天就沒了,她會多久才會來看我們一次呀?
劉良慶說:要她來看什么?我們又不是吃不得睡不得做不得。
張云秀鼻子抽了一下,說:真真白養(yǎng)一個女兒了。
劉良慶說:落木灣車站明天就沒有了,你怎么不說白建了一個落木灣火車站呢?
張云秀拍了一下被子,說:車站怎么是白建呢,我們在這里待了快一輩子了,迎來送往的,還少起了作用呀?
劉良慶干笑了一下,說:你就當(dāng)艷南是一個落木灣站迎來送往的旅客不就得了?
張云秀又拍了一下被子:怎么這樣想呢!
劉良慶把頭往被窩里一鉆,送出一句悶悶的聲音:不這樣想還能怎么想?
張云秀把被子一拉,說:這樣睡對心臟不好。
劉良慶干脆把被子整個掀開,說:睡個覺你也來煩,不睡了,我要出去走走。
張云秀給劉良慶披上外套,看著劉良慶踱出門外,她托了一下“小劉”的屁股,對它說了一句:去,跟著你爸。
劉良慶踱出車站的站臺,頭頂一片豁然。他抬起頭,那輪朗月不知何時,已爬上了頭頂。劉良慶呆呆地盯著那輪朗月,它似乎正穿過薄薄的云層,向更遠的地方飄去。他的目光一直跟著它,而它卻并沒因有人跟蹤它而加快速度,它依然不緊不慢地飄著——按著既定的路線。
劉良慶突然從月亮上找到了一份從容和灑脫。他看著月亮穿過云層和星辰,佩服起它的那份從容和灑脫,他好像找到了天地晨昏的某種神秘的旨意……
直到把頭抬得累了,他才往山下望去,山下凝起了一團迷霧,如青紗幃幔。空氣很濕,通過毛孔,滲入到他的大腦里,劉良慶的記憶在此時格外清晰。
年輕時,1986年,他作為修路工人來到落木灣。他身強力壯,揮動著十字鎬,砸道床下面的石砟,一下,兩下,三下……鐵鎬落在堅硬的石頭上,濺起點點的火花。
劉良慶還記得,每天干活結(jié)束,太陽也疲憊不堪,紅著臉蛋,像個小媳婦一樣,要躲到山那邊休憩去了。他們扛著鐵鎬路過站臺時,有剛下火車的旅客還在站臺上走,有旅客看著他們的頭上、臉上、身上全是塵土和石屑,便側(cè)著身子加快腳步。劉良慶卻沒有覺得難為情,照樣有說有笑。
有一次,他聽見一個女人偷偷地指著他們,輕輕地對她身邊的小孩說:如果你不好好學(xué)習(xí),將來長大了就只能干這個。
一個工友聽到了,輪起鐵鎬就要向那個女人沖向去。劉良慶笑著拉住了他。經(jīng)過那個小孩身邊時,劉良慶沖著他齜牙咧嘴,做了一個鬼臉。
那個小孩:媽媽,叔叔的牙齒真白。
他們的飯菜是張云秀做的。張云秀是他們修路隊隊長張蒜頭的女兒,張蒜頭工程兵出身,在工程兵學(xué)院進修了兩年后,他老婆原以為他會留在城里,誰想,他仍然想著要當(dāng)修路工,于是離了婚,女兒歸了他。
女兒張云秀是跟著父親在鐵路上長大的,張蒜頭的鐵路修到哪里,就把女兒帶到哪里。張云秀長到二十多歲時,就給修路工人們做飯。張云秀做得一手好菜,工友們都喜歡她做的飯菜。張云秀做完飯菜便給她父親洗衣服,還背著父親偷偷給劉良慶洗,其他工友發(fā)現(xiàn)了,便有意見,但沒辦法,誰讓人家張云秀看中了劉良慶呢。
不但張云秀看中了,她父親張蒜頭也看中了。
劉良慶還記得,張云秀嫁給他的第二天,一大早,劉良慶就對張云秀說:今天,你就專門為我一個人做一頓早餐吧。那天早上呀,劉良慶還記得哦,他倆特地將一張小小的四方桌搬到月臺上,張云秀把早餐端到桌上,有雪一樣白的饅頭,有玉一般晶瑩的小米稀粥,還有一碟鮮紅的腌辣椒和一碟鵝黃色的嫩生姜,再配上兩個大鴨蛋。劉良慶一邊摩拳擦掌,一邊連連“嘖嘖”稱“有老婆真好!”
劉良慶想著,偷偷地笑了下,“小劉”也抬頭看了老劉一眼。
清風(fēng)拂面,蟲鳴入耳。不遠處,似有夜鳥被驚起,茅花飛白,片片飄浮。
劉良慶回頭往車站站臺的方向看去,感覺隨時會有火車從那個方向開出,然后,倏地,從眼前飛馳而過,轟隆隆壯落木灣的形色,耳畔汽笛聲聲,仿佛一年又一年。
后來,落木灣通往大山外的鐵路修通了,落木灣建起了一個四等小站,再后來,劉良慶放下鎬頭,到落木灣當(dāng)了一名扳道工,十年后,當(dāng)上了落木灣站的站長。
落木灣站剛建起來的時候,沒有電話,更沒有有線電視。小站遠離城鎮(zhèn),于外人看來,有些凄涼,但在劉良慶心里,剔除了一切干擾,倒也逍遙。
當(dāng)時,張蒜頭勸過劉良慶,說:我們在野外都不要緊,關(guān)鍵你是娶了老婆的男人了,放著城里不回,在這里還嫌待得不夠呀?
劉良慶說:你不是也放著城里不去,連老婆都不要,到這里來了嗎?
張蒜頭說:你問過云秀,她是愿在這里待,還是回城里去呀?
劉良慶笑著說:她是你女兒,你自己的女兒,你還不了解她嗎?
張蒜頭拍了劉良慶的腦袋一下,大聲笑了起來,說:你不要逼我女兒就是了,不然,她也像她媽一樣,跟你離婚,到時你后悔就晚了。哈哈。
留不留在落木灣,劉良慶也是問過張云秀的。
張云秀先是問:我爸的意見呢?
劉良慶說:他要我問你,他怕你跟我離婚。
張云秀說:那你怕我跟你離婚嗎?
劉良慶說:怕什么,離了,我在落木灣再找一個比你好的。
張云秀戳了一下劉良慶的腦門,說:你敢!
劉良慶嬉笑一下,說:你知道我不敢。
張云秀望著遠處的山,悠悠地說:我們從小在野外待慣了,只怕到了城里睡不著覺呀。
劉良慶馬上接口說:你這樣想才像我的好老婆。
劉良慶和張云秀說這話時,正是冬末早春,天上淫雨霏霏,真有點“青箬笠,綠蓑衣”的味道呢。
過了三年,這一家子里少了一個人,五十三歲的張蒜頭得了肺癌去世了,但那一年,又添了一個人,小劉艷南出生了。
時間并沒有因天氣的陰晴冷暖而變化,天天這樣不緩不急地流著,劉良慶就喜歡這樣節(jié)奏,他覺得與太陽的升落很合拍,與月亮的圓缺很合拍,與霧籠霧散很合拍,與花開花謝很合拍,與菜播菜收很合拍,與他的心臟很合拍,與他的血流很合拍,與他揮舞的旗子很合拍。
列車往返的間隙,劉良慶吃了飯,有時會帶著妻子和女兒,到車站背后的山上去,站在山頂,看漠漠平林,看薄霧如紗,看炊煙繚繞。有時,劉良慶還會說一些讓母女倆莫名其妙的話,有一次,她們聽劉良慶嘆了一口氣,說:古人云,所謂靜虛遠觀,誠如斯言也!
張云秀看著劉良慶一臉陶醉狀,便對女兒說:你老爸又在咬文嚼字了!
劉良慶在落木灣車站一待就是二十一年,他待到了女兒劉艷南從出生到長大,再到大專畢業(yè)走上了列車;他待到了張云秀從一個秀麗靈巧的姑娘變成了一個嫻靜遲緩的老太,他待到了車站石碑上的那三個字由鮮紅銹蝕成了灰白。
列車明天就要提速了。劉良慶一邊喃喃,一邊從院外踱到樓下,他在兩幢小樓房之間打轉(zhuǎn),不知該如何度過今晚。
劉良慶起床時,落木灣車站的那幢小樓的窗外微白成了一片,他推開窗,窗外彌漫成朦朦朧朧的一團。正是春末夏初的季節(jié),天上的濃霧與地下的白氣縫合在一起,分不清哪是霧,哪是汽。
劉良慶伸了伸手臂,他覺得周身涼爽。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他吃驚時間跟往日一樣精準(zhǔn)。劉良慶昨晚一夜沒睡好,但早上還是鐵打不動地在六點鐘起床了。
劉良慶趕走幾步去找尋什么東西,但愣一下,笑了笑,停住了腳步,又折回到窗前,看著窗外發(fā)呆。
忽然,他聽到了轟隆隆的聲音,憑本能,他知道什么來了,他拎起一面旗子,快速沖往樓下,往車站站臺的位置奔去。
車站的站臺站著三個人,一個人看著呼嘯而過的火車,說:報上寫著今天第六次“大面積提速”。前五次都沒有落木灣的份,想不到這次輪到了。到底哪些提哪些沒提,為啥不能跟我們說清楚呢?鐵老大好歹得給我們個知情權(quán)嘛!
另一個說:怎么一提速,落木灣站反倒沒了呢?
還有一個人說:到蔓蘭站去坐吧,多跑半個小時的路,但到省城,卻節(jié)省了三個小時,辦事和做生意,搶得就是時間。
劉良慶把他們勸到黃線以外,他揮舞著旗子,看著火車風(fēng)馳電掣般飛過,然后,抬起手腕,又看了看表:列車比正點到達落木灣站的時間足足提前了一個小時二十五分。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忙低頭看腳下,“小劉”不在,他心想,“小劉”一定是在睡懶覺。他突然對“小劉”不滿起來,怎么列車一提速,它就可以不跟他出來值班呢!
劉良慶正要回去找它時,看到“小劉”遠遠地從站臺外朝他奔過來。
“小劉”到劉良慶的身邊,一口咬住他的褲腳。擱在平時,它應(yīng)該不是這樣的呀。今天,這家伙是怎么啦?
劉良慶想著,被“小劉”拖著往站臺外走。劉良慶從未見“小劉”跑得這么快過,他也不得不跟著它加快了腳步。
劉良慶猛然想起列車剛剛開了過去,他感覺前方是不是發(fā)生了什么事?
他腿有點發(fā)軟,完全跟不上“小劉”了?!靶ⅰ辈坏人?仍拼命往前跑,劉良慶氣喘吁吁地接著跑,他跟著“小劉”跌入了濃濃的迷霧之中。
“小劉”在不遠處停下了,劉良慶見前方五六米的地方的鐵軌旁橫著一根棍子,劉良慶走近一看,看清楚是一把澆菜的尿勺,他還看見了一只小木桶,小木桶倒側(cè)著,他聞到了一股濃濃的尿臊味。
劉良慶腦袋“嗡”的一下,他剛想喊出一句什么話來,他又看見了離小木桶四五米遠的地方,躺著一具軀體。劉良慶認都沒認,就撲了上去。那具軀體沒有任何反應(yīng),劉良慶把她的頭托起來,為她抹去額頭上的血跡……
劉良慶抽泣著,鼻涕流了出來,許久許久,喊了一句:云秀呀,火車提速了,它提前來了,你怎么不曉得啊!
劉良慶把張云秀抱到住處,輕輕地放在床上。他想了想,摸起桌子上的電話,撥通了女兒劉艷南的手機。
劉良慶聽得電話那頭是“轟隆隆”的火車開動的聲音。劉良慶連續(xù)“喂”了三四次聲,不見回音,他感到身心交瘁,正想掛掉電話,傳來了女兒劉艷南上氣不接下氣的答話:爸,什么事?剛才列車進山洞,聽不清。
劉良慶抖動了一下嘴唇,說:你媽出事了!
劉艷南說:媽怎么啦?列車開、開得太快了,晃得厲害,剛才列車經(jīng)、經(jīng)過落木灣時,我來不及往窗外看、看一眼,列車就一閃而過了。
劉良慶聽到對方的話一直在有規(guī)律地顫動,他的心也是一顫一顫的,眼淚蓄在眶里。
劉良慶閉上眼睛,對著話筒哽咽著又說了一句:你媽……
我媽到底怎么啦?你快點說呀,不然,列車馬上要到下一個站了,我要趕緊準(zhǔn)備檢票了,我可沒時間跟你磨!
劉良慶把電話掛了,睜開眼睛時,淚水終于滴落了下來。
劉良慶拿著鐵鎬,向車站站臺對面的菜地走去,他在菜地旁挖了一個大大的坑,他一邊挖著,一邊說著什么。
沒人聽見他說的是什么,濃霧越積越厚,方圓兩三米的地方看不清任何東西。
“小劉”蹲在坑旁,濕濕的睫毛一眨一眨,忽而看著劉良慶,忽而看著腳下的坑。
落木灣廢棄的車站站臺對面的菜地旁多了一座土包似的墳塋。提速后的列車,經(jīng)過落木灣時很少晚點。
列車經(jīng)過落木灣車站時,細心的旅客透過車窗能看到一個黑點一閃而過。
只有列車上的一位女乘務(wù)員知道:那是一位五十多歲的老鐵路工人,他一定準(zhǔn)時地、筆直地站在站臺黃線以外,向著列車揮動旗子。
她不知道那面旗子會揮動到何時。
列車飛快,她的臉貼在車窗上,看著外面急驟閃過的風(fēng)景,神情惘然……
責(zé)任編輯:閔艷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