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學利
我是在初夏一個雨后的黃昏里想起我的老叔的。說來也怪怪的,每到這個季節(jié),我都會潛意識地想起老叔,想起老叔也就想起了他的鐵匠鋪。多年前一個初夏的上午,正在勞作的老叔突然倒在他的爐子前,一句話也沒說就走了。
老叔走了,意味著我的父親兄弟五位中的最后一位離開了我們,意味著祖?zhèn)鞯蔫F匠手藝隨著老叔帶入了墳墓,意味著在大山環(huán)抱著的那個小山村的最后一個鐵匠藝人消失了,鄉(xiāng)親們再也找不到老叔那樣的手藝了。聽說,直到去年夏季的一天,在遼西一個叫做湯神廟的集市上,還有上了年紀的老人到處踅摸老叔的鐵匠家什。知情的老人說:“老于家五當家的沒了,沒好多年了?!苯又沁駠u聲:“唉,多好的手藝,多好的人呀?!?/p>
我本笨拙,記事也晚,兒時身體孱弱,諸如上樹掏鳥蛋、下水泡狗刨的事與我無緣,可去玩耍的地方也就不多。然而,生產(chǎn)隊的鐵匠鋪我可是常去,因為我的老叔在那里打鐵,這可是村子里別人不會做的活計喲。在一個典型的遼西山村的生產(chǎn)隊的院落里,坐北朝南的一溜兒海青平房,靠西側的大屋是粉坊兼隊部,東側的屋子是生產(chǎn)隊倉庫。院落里有一趟兒沒門沒窗子的西偏房,那是生產(chǎn)隊的動物的家,北側拴牛驢,南側拴騾馬。東偏房也是一溜海青平房,北側的幾間做什么用我真的記不太清楚了,南側的那一間屋子頂成年累月地冒著黑煙——那就是鐵匠鋪。鐵匠鋪丁丁當當?shù)穆曇舸蚱屏诵〈宓募澎o,那是鐵與錘有節(jié)奏的碰撞發(fā)出的韻律,有彈性,有質感。記憶里,老叔是成手的鐵匠,他的助手是本村王姓的一位男子,這人言語不多,有力氣,是掄大錘、拉風箱的好手。在鐵匠鋪屋里門外地玩耍,是不能與干活的地方貼近的,以免磕磕碰碰,老叔不時地提醒我,有時還有同村別人家的小伙伴。我喜歡一個人呆呆地站門框里看老叔打鐵。渾黑的小屋里爐火正旺,呼呼的聲響是風箱沉重的呼吸,爐子是小屋的核心,火焰是跳動的心臟。老叔左手掐著長長的鐵鉗子,不停地翻動著爐火之中的鐵塊,堅硬的鐵、黑色的鐵在老叔的翻動中變軟、變紅。猛然間,老叔手中的鉗子夾緊紅紅的鐵塊從爐火上迅速抽出放在鐵砧上,立刻繃緊全身的肌肉,右手掄起鐵錘,鐵砧上火花四濺,落地后成為黑黑的鐵屑。老叔黝黑的胳膊肌肉隆起,紅黑的太陽穴上青筋突出。老叔右手握的小錘與搭擋雙手掄動的大鐵捶上下翻飛,此起彼伏,掄出了弧形,那是力與美的結合。錘起鍾落,鉗子擺布著鐵塊,錘子擊打著鐵塊,紅紅的鐵塊漸漸的變黑,從鐵塊到鐵器漸漸的成型,擊打的頻率漸漸放低,再回爐中加火加溫。幾個回合,鐵器家什最終成品。淬火——在小屋一隅一個石質的水槽子里,伴隨著水泡滋滋地泛起,嗆人的水汽和濃煙在小屋彌漫。這時,老叔才直起腰,短暫地松一口氣。
那時,我愛看老叔打鐵,有時竟一個下午什么也不想,靜靜地站在鐵匠鋪門框里看那鐵砧上飛舞的火花,聞那淬火后的氣味。那里有獨特的激情與力量,那里有淳樸的親情與鄉(xiāng)情。小村里誰家的鎬頭、鐮刀等鐵器家什損壞了,只要送到鐵匠鋪,老叔總是默默給人家修好。只要人家說一聲“好手藝”,老叔就心滿意足了。小村子誰家的閨女要出嫁了,老叔總是用鐵塊的邊角余料打上一副剪刀、一支鐵勺,紙包紙裹地送給人家。在那物資匱乏的年代,這也是不薄的嫁妝了。多少年過去了,山村的老姑奶子(出嫁多年了的女性——娘家人對其的昵稱)仍念念不忘老叔的陪送。
冬天,晝短夜長,小山村的人家都是習慣吃兩頓飯。站在下午鐵匠鋪的門框邊的陽光里,肚子在咕咕地叫。不知老叔從哪里弄來了幾枚土豆,放在爐火邊烤,頃刻就有土豆的香氣沁出。老叔將扒掉皮的土豆放到我的手里,此時土豆是熱的,我的心也是熱的?,F(xiàn)在想來,一個幾歲的孩子,一個勁頭往生產(chǎn)隊的鐵匠鋪跑,也許與那烤土豆有關吧。夏天,是鐵器銷售的旺季。要到集市去賣鐵器了,老叔總是在集日的先一天把鐵器家什仔細檢查一遍,再分類裝在厚厚的粗布袋子里。在集市約定俗成的地點上,老叔的鐵器家什是搶手貨,老叔制做的鐵器好用耐用,十里八村的人都認可。老叔在鐵器上邊打制啞號,也就是如今的商標吧。老叔只管賣,不管收款,那是生產(chǎn)隊保管員的差事。不過,趕集也是美事,每天可得到一元錢的補助。而老叔的補助也往往到不了手,不是給跟腳的我們買一碗過水蛤蟆蚪子(一種用淀粉做的防暑食物),就是為哪個買不起鐵器家什的農(nóng)民墊付了。老叔說:“農(nóng)時不等人,先拿去用吧?!崩鲜遄鲞^多少回這樣的事,沒人能說清楚,他自己也說不清了,只是在多年后老叔去世時,來了好多好多陌生的人吊唁,我和全家人都不認識。
老叔的頭發(fā)漸漸地白了,腰也一天天彎了,而且彎得好重好重。包產(chǎn)到戶后,生產(chǎn)隊化解三角債時把院落和房子賣給了個人,鐵匠鋪也自然不復存在了。那年冬天,老嬸去世了。打了一輩子鐵的老叔舍不得祖?zhèn)鞯氖炙囀?轉年春天,在村子頭的河灘邊搭起了兩間小屋,一個人打起了鐵。兩個弟弟都不肯跟他學這門手藝,他感到無法理解。小時候吃慣了老叔爐火烤土豆的我已經(jīng)多年沒去老叔的鐵匠鋪了。那年十月一,我要成家了,又沒錢去買席夢思,老叔得知后,特意提前為我們這個小家趕制一副結實耐用的雙人鐵床,讓弟弟趕著馬車送到了縣城。春節(jié)拜新年,我和妻子回老家,晚飯后到老叔的鐵匠爐看老叔。一見面就與我們說:“都不學呀,打鐵有什么不好?也能養(yǎng)家糊口呀?!甭犞鲜宓脑捳Z,聞著一股濃濃的旱煙味,使我想到嗜煙的老叔面對即將失傳的手藝是怎樣的惆悵與無奈?在我的潛意識里,這鐵,老叔是再也打不動了。我和妻子要啟身離開老叔的鐵匠鋪了,這時,老叔彎著他駝得好厲害的腰扶著炕沿從墻角處取出一個紙包?!斑@是給你們做的飯勺和鏟刀。”我接過來一瞅,竟是做工細致還鍍了銅的,在暗黑的小屋里也能發(fā)出光來。
老叔倒在了他為之揮汗一生的鐵匠鋪里,帶著遺憾靜靜地走了,一個農(nóng)耕時代的背影也漸漸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