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手
1
我妻子一直在說這樓里有個聲音。有時候聽聽像敲門,有時候像打更,有時候卻像應(yīng)山脈一樣,她把這聲音說成了三個等級。
我說,有什么聲音呢?沒有,別亂說。我又說,也許是哪位不小心?也許是動作重了點?也許是習(xí)慣了。我把這聲音分析了三種可能。
其實,我知道,這聲音是有點蹊蹺,也可以理解為故意。但我還是覺得這沒有什么,這是生活的一種常態(tài),太計較了不好,一點點動靜就興師問罪,會搞得自己很累的。再說了,我的工作也不允許我這樣,我在文明辦上班,人家當(dāng)面不說,背后肯定會說,這個人怎么這么沒素質(zhì)啊,一點也不文明。
我們住的是那種叫做“公寓”的房子。這很符合我們的身份,面積也正好,上下樓都很方便,樓梯口有一扇鐵門把著,咣當(dāng)一聲,我們就和外面沒有關(guān)聯(lián)了,非常安全。還不用交什么物業(yè)費,公攤的項目也很少,很經(jīng)濟(jì),很實惠。可我妻子說,她一天也不想待在這里了,待不下去了。她形容這里的房子就像是樹上的鳥窩,我們就像是棲息在上面的鳥兒,早上撲棱飛出去,晚上拖著翅膀折回來。她說,那個聲音成心不想讓我們安寧,我們一扎進(jìn)這個房子,那個聲音就隨之而來,好像它一直在瞄著我們,冷不丁地就襲擊一下。聲音介入了我們的生活,并且長年累月地咬住你不放,與你作對,那你就輕松不了了,就不會疏忽它的存在了。
我們家附近向來是很安靜的,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一種規(guī)律,尤其是晚上,十點以后,當(dāng)龍馬街的商鋪打烊,當(dāng)人民路解放路的喧鬧靜止,就更加安靜了。如果我們再挨得晚一點,那簡直就是水洗了一樣。這個時候,如果你有心,你豎起耳朵,你有辨別力,你就會發(fā)現(xiàn)有幾個聲音會像蝸牛一樣爬出來:有無家可歸的狗踮著腳沙沙地跑過;有值夜的老頭在墻角里稀稀地撒尿;有三輪車夫吱吱呀呀地載著小姐歸窩;有賭徒在休戰(zhàn)時出來夜宵,一路上還在探討牌桌上的細(xì)節(jié)。有時候,我們還會聽到嗚咽的哭聲,我們會聽出這哭聲不是緣于工廠下崗,或子女就業(yè),生活的難處真的算不得什么,我們品得出,這哭聲是因為性事的逝去和無奈。因為長期和聲音較量,我們的耳朵已變得非常非常的靈敏了。
當(dāng)然,我妻子說的聲音還不是這些,對于生活的聲音,我們向來是敬畏的。我們要說的聲音很突兀,完全沒有道理,也想象不出為何。咚咚一咚,隔一會兒又咚咚——咚。好像前面的兩下是提示,要引起你注意,后面那一下才是目的,是警告你。聲音很沉悶,不是鐵器石塊等尖銳的東西發(fā)出的,而是我們通常所說的“鈍器”。我們這幢樓不是現(xiàn)在先進(jìn)的“框架式”,是最初的那種“墻搗”結(jié)構(gòu),砌一層磚,搭一層五孔板,就這樣一層一層地搭上去,隔音的效果極差。所以,這個聲音從哪里發(fā)出來,我們一點沒數(shù)。聲音來得也沒有規(guī)律,當(dāng)你凝神屏氣要捕捉時,它好像故意躲閃著;當(dāng)你不在乎不經(jīng)意間,它又會強(qiáng)硬地出現(xiàn)一下,弄得你無法判斷它的方位,無法判斷它和你有無關(guān)系,無法判斷它有什么意圖。
慢慢地,我們也摸出了一點點頭緒,聲音是隨著動靜來的。比如我們炒菜時的動靜,那都是在晚上,我們的肚子已餓得咕咕叫了,桌上的菜擺成梅花就差那么一瓣了,香噴噴的味道在房間里撞來撞去,我們的鍋鏟就難免歡快和愜意,就在這個時候,那個聲音就像從天而降一樣咚的一下。又比如,我兒子撒尿時的動靜,他撒尿有個愛好,喜歡往尿潭里沖,他現(xiàn)在正往大人里長,尿也特別帶勁,嘩嘩作響。要是換了我,我會覺得響尿是一件很難為情的事情,我會收斂著尿,從馬桶壁上慢慢地淌下來,悄沒聲息的。但那個聲音好像就在等我兒子的尿勁,他正尿得有味,聲音就響了,好像在抗議,有時候,還真把他的尿嚇了回去。開始的時候,我們也沒往聲音的意向上想,覺得聲音不會有這么大的脾氣,以為聲音和動靜撞在一起是純屬偶然。后來有一次,夜很深了,我們睡覺時發(fā)出點動靜,那個聲音也咚了一下。這一下,我們都吞了一大口氣,我們在漆黑的房間里到處張望,好像聲音就躲在暗處,我們這才覺得這個聲音不一般,一定長了眼睛,是個間諜,而且是時刻準(zhǔn)備著,有心要捉我們的尷尬。這是非??膳碌?。
我們準(zhǔn)備研究一下聲音。
首先我們要研究人,我們想,這個對動靜敏感的人,這個因動靜而發(fā)出聲音的人,是誰呢?他為什么這樣呢?是腦筋有問題,還是耳朵有問題,還是心肺和手腳有問題?我聽說很多腦筋不好的人對動靜都特別敏感,尤其是對有頻率的動靜,頻率密度一大,他的大腦就錯亂了。大腦的指揮一失靈,就會弄出許多不應(yīng)有的聲音來。耳朵、心肺、手腳不好的人,同樣會出現(xiàn)類似的情況。
第二個研究是,這個人究竟是樓上的,還是樓下的,還是左右兩邊的?如果是樓上的,那可要小心了,那我們不僅僅要注意動靜,可能還要注意形象,說明這個人要么耳朵出奇的好,什么都聽得見;要么耳朵有特異功能,像眼睛一樣可以透視。假如這個人住在我們樓下,他感受到的動靜會直接一些,他要把所有的動靜都列為敵人,都要進(jìn)行反擊,那不用說,我們安寧的日子也到頭了。
還有一個研究就是,他到底用什么來搗聲音。前面說過,他用的是“鈍器”。如果鈍器的聲音來自樓上,那還好猜猜,跺腳,摔凳子,都可以制造出鈍器的效果。如果是來自樓下呢?那要用什么東西才能夠得著樓上?在我的印象里,現(xiàn)在的家庭已經(jīng)很少有棍棒之類的東西了,拖把還是有的,雨傘也是有的,如果家里有老人,手杖也許也有,問題是,他要隨時把它帶在身邊,像槍一樣瞄著,你剛剛有了動靜,他馬上就襲擊過來,這說明了什么,說明這個人頂真。世界上怕就怕頂真二字,這可怎么是好。
這一年冬天,天氣和我們的運氣一樣壞,天空一直陰著,都是肅殺的樣子,有幾天還結(jié)了霜,有幾天還下了雪。我妻子也快要下崗了,那些天都在和廠里討價還價,其實,吵已經(jīng)沒有用了。廠長說,大勢已去,大勢所趨。也就是說,天塌大家事。再說得通俗一點,就是“樹倒猢猻散”。我妻子的心情很不舒暢,動靜自然也會大一點的,其實那根本算不得動靜,比如走路的動靜,洗衣服的動靜,甚至有時候咳嗽打噴嚏的動靜,這算什么動靜呢?這是家里面有人的跡象,是生機(jī)勃勃的動靜。但樓里的“聲音”不這么想,他以任何動靜為敵,和任何動靜作對,甚至對反擊有快感。如果他心情好,就咚咚兩下作為提醒,要是他心里遭遇了障礙,那就不是三下四下的問題了。
每當(dāng)這個時候,我妻子就會警覺起來,耳朵和臉色都嚴(yán)陣以待,好像要在空中逮住這個聲音。她說,你聽,這個聲音又出現(xiàn)了,好像一直在跟著我們。我也裝作要捕捉的樣子,說,哪里呢?不是很明顯,聽得不是很清楚。她說,你還說別人腦子有病,我看是你有病,至少是耳朵有病,這么明顯的聲音,而且有具體的指向,你還聽不出來。我頂撞她說,那你耳朵好,你聽見了,你說說聲音在哪一層,是樓上還是樓下?她也不甘示弱,說,我要是知道在哪一層,還跟你說什么啊,我早就和他吵開了。她又說,什么意思嘛,有話好好說嘛,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這樣躲著放冷槍,一點也不光明磊落。我也附
和著說,說來說去,還是因為樓的質(zhì)量不好,空洞洞的,回聲很大,聲音好像在樓里跑來跑去。我妻子說,所以,我現(xiàn)在是越來越討厭這里的房子了。
2
其實,我是故意和妻子打糊涂仗的。
我早就知道聲音的出處了,就在我們樓下。我們在五樓,我們的動靜肯定首先躥到了四樓,其次才會躥到四樓的隔壁,加上樓的質(zhì)量不好,本來我們?nèi)祟愖邉拥膭屿o,在樓下聽起來,就成了大象走動的動靜。如果他覺得這是生活的動靜,是人類發(fā)出的,那就沒什么事情了。問題是,他現(xiàn)在把動靜當(dāng)成了敵人,他要拿槍去追殺它,覺得“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這就另當(dāng)別論了。
為了避免與那個聲音正面沖突,我們除了把動靜降到最低限度外,還在聲控方面采取了一些措施。我們把桌子底下鋪上了塑料毯,把凳子都戴上了“腳套”。我們原先的拖鞋都是塑料的,這種拖鞋一到冬天就變硬,穿在腳上就像穿了個鐵塊,走路時篤篤的,現(xiàn)在,我們都把它換成了布拖鞋了。
那些天,經(jīng)常有妻子的工友到我們家來商量對策,商量怎樣和廠里談判,提什么條件,怎么先下手為強(qiáng),或者干脆穿上統(tǒng)一做好的黃馬甲,后背上印著“我們工人要吃飯”,到市政府門口去靜坐。我在聽她們講述的時候也確實為她們難過,為她們廠惋惜。她們那個廠在我們這里還算是一個知名企業(yè),是國有的,做肥皂,有一段時間也挺吃香的,那種“增產(chǎn)牌”肥皂市場上經(jīng)常脫銷,我鄉(xiāng)下的親戚就找我開過后門。后來也不知是哪里出了問題,這個廠很快就蕭條了。聽她們說,首先是城里人不用肥皂了,接著是普及了洗衣機(jī),最后是鄉(xiāng)下的女人也不在河邊槌衣服了,她們廠的肥皂就像打敗仗一樣,一退再退,最后退到了一個死胡同,被人家消滅了。據(jù)說,現(xiàn)在的那些新廠起得都很有規(guī)模,一步到位,投資一砸就是一個億,像做奧妙的,做超能的,做納愛斯的。她們那個廠有什么呢?固定資產(chǎn)也只有六七百萬,申請二級企業(yè)的時候也不過一千多萬,淘汰是必然的。
這些都是她們當(dāng)晚談的內(nèi)容。在她們饒有興致的談話中,有一個現(xiàn)象一直讓我提心吊膽,就是我妻子的一位工友,她有習(xí)慣性抖腳的毛病,盡管她進(jìn)來時我們已讓她換了拖鞋,但我知道,我們樓下的那位,他的頂真是出了名的。且耳朵異常靈敏。我就眼睜睜地看著她抖腳,看著她一點點地把錯鑄成。果然,樓下的反擊上來了。他平時對偶爾出現(xiàn)的動靜都瞄得很準(zhǔn),今天的動靜也太持續(xù)了,方位早暴露了,他先是咚咚地來了兩下,接著又是兩下,又接著給了兩下,一共是六下,每一下都擊中了她們所坐的位置。這個打擊有點突然。她們馬上撲棱棱地站了起來,以為是樓層要塌了,然后面面相覷,問怎么啦怎么啦?我妻子也一頭霧水,問,怎么會這樣?我當(dāng)然也不好捅破真相,只好裝傻充愣說,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天晚上,因為有幾個工友在,我妻子沒有和樓下斗氣。但等到工友們一個個走了,我妻子的怒氣就爆發(fā)了出來。她像批斗階級敵人一樣批斗我,說,氣死我了,我氣這個聲音霸道,氣他不講道理,但我更氣的是你的態(tài)度。她說。我真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一個人,你一點也不像個男子漢,你居然還替他打掩護(hù),你像是一個賣國賊,里通外國。后來想想,這樣的比喻有點不著邊際,她改口說,你這樣做就像給科學(xué)實驗誤導(dǎo)了方向,我們白白走了許多彎路。被她這么一說,我好像真的走了許多彎路,心里也漸漸慚愧起來。不是嗎?如果這個聲音就來自我們樓下,那么,我們早應(yīng)該去搞搞清楚,和他交涉交涉,到底是他出了問題,還是我們出了問題。我居然充耳不聞,聽之任之,還假裝著混淆真相。我妻子最后說,這件事其實并不復(fù)雜,都是你把它搞復(fù)雜了,現(xiàn)在事情明朗了,就由你去全權(quán)解決吧。我沒有辦法,就像俗話說的,自己釀下的苦酒,我得自己喝。但我心里又覺得這事可能事出有因,待我先調(diào)研一下再作決定。
過了幾天,我特地請了半天假,故意滯留在過道上,裝作無所事事地活動手腳,目的就是為了“考察”他們。我等著他們吧嗒把門關(guān)上,聽著他們有說有笑地走下樓梯,判斷著他們的聲音漸行漸遠(yuǎn),然后,他們走出了單元,接著單元的鐵門也咣當(dāng)一聲,我就躡手躡腳地潛下樓去。
我知道樓下這對夫妻都是教師,男的教歷史,女的教音樂,平時出雙入對的,看得出思想和行為都比較默契?,F(xiàn)在,我像個小偷一樣在他們家的窗外窺視。我盡力去察看他們家的客廳,更多的時候,他們都是在客廳這個位置襲擊我們的,我想,在這里是不是會有意外的發(fā)現(xiàn)呢?我發(fā)現(xiàn)他們家的房頂是做了燈池的,燈池就像個擴(kuò)音器,東西搗在燈池上,就像石頭擂下了山洞,山響。這樣想著,我就看見了墻角的一根木棒,大概有一人多高,這樣的木棒,一般的家庭是沒有用的,做拖把太長,做量尺又太粗,看來,是專門用來搗聲音用的。他們?yōu)閷Ω秳屿o還花了不少腦筋,也作了充分的準(zhǔn)備。由此,我也揣摩出他們夫妻是怎樣的一種精神狀態(tài),他們肯定是性格內(nèi)向的人,在心里想事,又不愿意與人接觸,不然,像動靜這樣的小事,上來說一聲不就得了。對于這樣的人,我也沒辦法和他們溝通,但妻子下達(dá)的任務(wù)還是要完成的,考慮再三,我決定給他們寫封信,我想,以他們的性格,他們是喜歡這種交流形式的。
信是這樣寫的:我首先稱他們是樓下的朋友,并介紹自己是樓上的。我寫了四個意思:第一,生活中的動靜總是有的,要看它是有意的還是無意的;第二,我們沒有搞動靜的嗜好,先不說會不會影響別人,但它肯定會影響自己;第三,考慮到你們的態(tài)度,我們已積極地采取了一些措施,比如給凳子戴上了“腳套”等等;第四,都是自己人,有話好好說,暗地里較著勁,是不是太辛苦了……
總之,信寫得比較在理,也不卑不亢,他們?nèi)绻钠綒夂?,是會聽得進(jìn)去的。我把信塞在樓下他們家的信箱里,當(dāng)然,這一切,我都是瞞著我妻子做的。這做法一般人不理解,覺得多此一舉,還不一定奏效。我妻子就是這么說的,像他們這種放冷槍的做法,就是小人氣,就是陰暗,就應(yīng)該真刀真槍地干上一場。這又何必呢,又不是什么塌了天的大事。再說了,我妻子最近是非常時期,受下崗的困擾,像碰上了雙倍的更年期,她的事不能火上澆油。
按照常理,樓下是應(yīng)該給我們回封信的,就算我的信里說得不對,我冤枉了他們,與事實有出入,他們也可以回信探討和反駁。但是沒有,他們沒有對我的信作出任何回應(yīng)。
我們的信箱是裝在這個單元的樓梯口的,樓梯口有一個不大不小的歸避處,有時候有臨時的小攤在這里借用一下,比如賣桂花菊花的,賣自制草藥的,但更多的時候,會有一些偷懶的三輪車夫在這里賭博。我最怕三輪車夫了。人少的時候,他們還比較專注,自己賭自己的。有時候人多,輪下來的人無聊了,就會去信箱里挖一張報紙看看,那封信會不會順便也被他們挖走了呢?或挖出來了又惡作劇地把它丟掉了呢?這樣想著,我的汗就撲哧撲哧地流了下來,這就意味著我跟樓下的這個“地下黨”根本還沒有接上頭,電源還沒有搭上,事情還在原地踏
步。但我還是相信,三輪車夫不會無事生非,信是那么的鄭重其事,人們對信又是那么的敬畏,相信那封信沒人敢動,相信它會順利地抵達(dá)。
那些天,我對家里的信箱也特別關(guān)注,拿報紙也格外積極,有時候下去沒有收獲,一會兒又惦記起來。我妻子開玩笑說,你是不是在等什么情書啊,心急得都有點不正常了。當(dāng)然,她沒有往信這個載體上想,信的創(chuàng)意,她一下子還想不出來。昨天她還問我,你后來是怎么跟樓下交涉的?我一本正經(jīng)地說,這事明擺著就是他們錯嘛,還用得著怎么交涉?我們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我妻子說,就他們這種做法,真是不值得去費這個丁夫,早就應(yīng)該殺殺他們的氣焰。又說,怪不得這幾天老實了,沒聲音了。我輕描淡寫地說,我們有理不用高聲嘛,他不得不考慮我們的意見。牛是這樣吹了,但我還是有點擔(dān)心,擔(dān)心他們不理睬我的信,擔(dān)心他們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這樣,我就沒辦法自圓其說了。
不過,聲音在近期里最終沒有響起,我還是慶幸的。我慶幸自己選對了一種方式,俗話說,只有軟死人,沒有硬死人的,信就是軟的方式,信一下子就把他們給柔軟了,我相信他們會理解我的用心的。他們畢竟是為人師表的啊,他們的工作就是以文明來化育學(xué)生,他們應(yīng)該在文明上身體力行才是。這樣想著,我就好像看到了他們收到信后的情形——他們平時都是女的先上樓的,男的在樓下拿報紙,他拿著拿著發(fā)現(xiàn)了一封信,覺得奇怪,就草草地掃了一眼,三步兩步追了上去。,女的已經(jīng)在臥室里換衣服了,男的壓低聲音說,你快來看,一封信!現(xiàn)在能收到信已經(jīng)是很奇怪了,現(xiàn)在收到的大多數(shù)都是“通知書”,電信的、移動的、水電的、保險的,還有就是一些廣告,個人的信函讓夫妻兩個都感到了好奇,女的披了一半的衣服就走了出來,男的連包還夾在腋下,就在客廳里把信展開了。為了更好地理解內(nèi)容,男的還輕輕地讀出了聲,邊讀,女的情緒就沉了下來,露出了不屑,女的還指著信紙反駁了幾句,而男的,不斷地攤著手,好像在解釋信的內(nèi)容,也好像在給女的做思想工作。最后,他們也談到了信的動機(jī)和功能,覺得這個態(tài)度和方式還是可以接受的。于是,男的試探著問,那我們是不是要回封信呢?女的立馬就制止了說,你有點過了啊,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大敵當(dāng)前,你有這樣的想法是非常危險的。說著繼續(xù)換她的衣服去了。男的拿了信掂了掂,最終沒有把信丟進(jìn)垃圾桶,而是塞進(jìn)了茶幾下的報紙堆里,好像在說,那就以觀后效吧。
如果是這樣,我想那也是挺好的。我們花了最小的代價,平息了一場不知后果的爭執(zhí),有點化干戈為玉帛的味道。
一時相安無事。
3
我一直想不明白,樓下的朋友為什么會這樣。從前面的現(xiàn)象來看,我們只能作以下沒有根據(jù)的設(shè)想:他覺得鄰居就是敵人?他覺得動靜就是針對他們的?他覺得我們的信是一個陰謀?他們崇尚“白區(qū)式”的地下斗爭?或者,他們得了某種我們還沒有認(rèn)知的病,而這種病的病理特征正好與動靜有關(guān)?
我不知道這樣的猜測對不對,我也不知道到底有沒有類似的病,現(xiàn)在的社會,我們不知道的事情多了。我說這話的意思是說,誰知道他們在想什么,正要做什么?相安無事的背后,會不會已經(jīng)發(fā)動了“寂靜后的總攻”?
有一天在單位,我們主任找我談話,他笑瞇瞇的,像找朋友聊天一樣隨意。主任是宣傳部一個副部長兼的,因此,和他的談話我也很在意。我現(xiàn)在是文明辦的宣傳處副處,在單位,因為資格的問題,一直挪不動。前段時間,傳說宣傳部文化處有個位置,我也去努力了,心想,談話是不是因為這件事呢?
結(jié)果不是。主任問,你平時在家里都做些什么呢?我說沒有啊,回家還做什么,就是家務(wù)啊休息啊。主任又問,你家里有很多人來往嗎?串門做客的?我說,平時來人不多,基本上就是老婆孩子。主任看看話題進(jìn)入得太慢,就不兜圈子了,說,是這樣,有人反映,說你在家里動靜很大,深更半夜也不例外,擾民,有嗎?我愣了愣,心里想的是“挪一挪”的好事,原來是“聲音”的狀告到單位了,反差這么大,氣就一下子沉不住了,說,這怎么可能呢,我沒事在家里弄動靜干嗎?我又不是夜游神,我每天都睡得像死豬一樣。主任用手止住我,說,好好好,這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也是隨便說說,沒有就當(dāng)耳邊風(fēng),有也沒什么關(guān)系,以后注意點就是了。我說,我注意什么啊,我沒什么好注意的,這人也太離譜了,像這種事也告到您這兒。主任看看我,沒有再說話。主任不說話,我就知道事情壞了,他一定對我的態(tài)度很反感,至少對我的印象不怎么好了。在他眼里,我的脾氣很大,一點也不誠懇,或者說,一點也不給他面子。想不到在單位還中規(guī)中矩的,在家里原來是如此的霸道。主任要這樣想了,我就完蛋了,“挪一挪”的事,就要等猴年馬月了。
這件事我還沒敢告訴妻子,要告訴她,她肯定受不了。其實我也受不了。我只是笑我自己,以為是自己的信起了作用,以為樓下的朋友收斂了,原來他是換了一種形式,白區(qū)的地下斗爭不搞了,改做安全工作了,“策反”策到我們單位了。
在這之后,又安靜了一段日子,我們都很高興。也許他在等我們反省,也許他在以觀我們后效,但不管背后的隱情是什么,安靜總是事實,是好事。
就像每一條河里都潛伏著暗流,每一個東西都有它的背面一樣,在我們相對平靜的生活中,我們樓下的朋友又在悄悄地活動了。這一次,他們?nèi)チ伺沙鏊?,他們向派出所告發(fā)我們的動靜。派出所第一個問題就是你們打架了沒有,打架了,影響到治安了,派出所才會出面調(diào)停。但他們在動靜的描述上下了工夫,把我們的動靜說得像《聊齋》一樣恐怖,他們說,腳步聲都是在入夜時分響起的,而且聽得出是男還是女。他們還說,樓上的這戶人家很狡猾的,陽奉陰違,你要是不把他們當(dāng)面捉住,他們是不會承認(rèn)的。他們的陳述讓警察提起了“破案”一樣的興趣,警察摩拳擦掌,答應(yīng)插手看看。
派出所來人的那天我妻子正好在家,她當(dāng)場就嚷嚷起來,什么聲音?誰的聲音?你們搞搞清楚。說話的時候也趁機(jī)把樓下的帶了一把,說螺絲松了吧,說腦子進(jìn)水了吧。警察阻止說,你也別說得太早,還不知是誰螺絲松了呢,我們檢查了再說。警察先是查看了樓下的房子,看了看他們的燈池,覺得隔音效果還是可以的。一般的腳步聲聽不出來的,除非樓上是歌舞廳。后來警察就發(fā)現(xiàn)了他們家的那根木棒,警察覺得,在這樣的房子里出現(xiàn)木棒這有點蹊蹺,就問,你們家有人練武嗎?男的狐疑地答,沒有啊。警察又問,你們家有誰喜歡挑擔(dān)嗎?男的說,也沒有啊,現(xiàn)在還有誰挑擔(dān)?警察說,那你們家這根木棒有什么用處?這會兒是女的回答,說,樓上來了動靜,我們就用這個往上面搗,警告他。警察皺了皺眉頭,斜著眼問,你們上樓去看過嗎?你們確定是樓上的動靜嗎?女的說,我們的經(jīng)驗非常豐富,動靜根本逃不過我們的耳朵。警察笑了起來,說,我看你們也可以當(dāng)偵探了。
警察接著來到我們家,他環(huán)視一周,大概覺
得不像他想象的“歌舞廳”,問,你們家小孩打球嗎?我說,哪里還敢打球啊,我們家就差家具沒穿上腳套了。警察說,這個我們看到了。又說,我問個技術(shù)問題啊,樓下說,他能夠辨別出你們夫妻走路的聲音,這怎么解釋?我尷尬地說,不怕你笑話,我腰椎不好,走路有點瘸,一腳實一腳虛。警察笑起來,擺擺手,意思是自己大致判斷出是怎么回事了,他說,那我們做一個聲音測試好不好,你不會介意吧?我說,我們不介意,我們求之不得呢。于是,遵照樓下那位朋友的意見,兩個到場的警察分了一下工,一個在樓上監(jiān)視我們的動作,一個在樓下監(jiān)聽我們的聲音。為了科學(xué)地反映我們的日常生活,和我們在生活中可能產(chǎn)生的任何動靜,兩個警察還悄悄地商量了一套動作,動作包括穿鞋、走路、掃地、上廁所等,然后由樓下的警察發(fā)出口令,樓上的我們聽令執(zhí)行。如此這般做好,我們家這位警察就笑瞇瞇地下樓去了。
我完全可以想象,樓下是怎樣的一種情形。我妻子比較多事,站在過道里,探出大半個身子,耳朵張得大大的,在偷聽樓下的動靜。樓上的警察漫不經(jīng)心地進(jìn)到樓下,他和他的同伴迅速地交換了一下眼神,意味深長地一笑。同伴問,怎么樣?樓上的警察反問,你們怎么樣?你們聽到什么了嗎?同伴說,很正常啊,如果不是有口令在引導(dǎo),我們幾乎聽不到什么。樓上的警察說,是嗎?他轉(zhuǎn)向樓下的主人問,那你們感覺怎樣?女的說,他們就會作假,我們知道的,他們看你們在,就故意放輕了動作,他們就是這樣陰險。男的說,我們請你們來,也并非想要處理誰,就是想提醒他們注意。樓上的警察說,好了,現(xiàn)在什么也不要說了,我們實驗也做了,你們自己也都聽到了,我告訴你,我們做了很多動作,有口令的我們做了,沒有口令的,我們也挑了幾樣做了,而且,所有的動作都是我親。自做的。都是按照我們正常的生活習(xí)性做的,我們覺得這很正常。如果你們覺得這還不算,那你們打一架,我們再來解決。如果你們覺得這樓里還應(yīng)該有另外的聲音,那一定是鬧鬼了。我妻子聽到這里忍不住嘎嘎地笑出聲來,向躲在家里的我做了一個勝利的手勢,還配了聲音“耶”了一下。
現(xiàn)在我們知道了,我們樓下的朋友,不僅喜歡“告官”,還喜歡“走司法”,我妻子卻不吃這一套,她覺得現(xiàn)在警察都有態(tài)度了,馬上就趾高氣揚(yáng)起來,說,隨他們怎么樣,我們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4
夏天的時候,我們這個地方突然熱鬧了起來。我們這里本來就路窄車多,為了緩解這種現(xiàn)象,政府要求市民盡量多使用摩托車。這樣,有汽車的人,為了出行方便,就弄了輛摩托車騎騎;錢不多的人,也買輛摩托車過過車癮。一時間,路上的摩托車像狗兒一樣到處亂跑。我們家邊上的廣場也被利用了起來,辦起了練車場,設(shè)施都是大家自發(fā)安排的,有走彎道的,走門洞的,走獨木橋的,都奔著考試的意思去,大家練得其樂融融。
我妻子近來情緒一直不好,她遇到的事情非常棘手,眼看著幾十年的老廠,說沒有也就沒了,心疼。偏偏善后的工作是由一個接管公司來操辦的,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用三塊板兩條縫的辦法去做,怎么能盡如人意?昨天,她的工友們就到市政府門口去靜坐了,大家的情緒都很激動,還圍了市長的車。結(jié)果公安介入了,把和她一個班組的玉花也叫了進(jìn)去。這事如果市里重視,可能會壞事變好事,如果市里正想抓一個典型,殺雞教猴子,那就麻煩了,還會影響到大家一直在爭取的待遇,所以,心都牽著。
這天夜里,我們睡不著,都十一二點了,眼睛還亮得像銅鈴一樣。外面的聲音雜七雜八地涌進(jìn)來,在我們耳朵邊上騷擾,但我們會辨別啊。會分析啊,會篩選啊,有些是屬于娛樂的,有些是屬于生活的,有些是意外的,有些是不小心的。總之,這些聲音都是正常的,它們沒有惡意,和我們沒關(guān)系,所以,我們不急。有一下,我們聽見了一個沉悶的聲音,也不是很大,這種悶響對我們來說只是有一點點突然,還沒有到震撼,覺得這樣的夜晚怎么會有這樣的聲音呢?我們就躺在床上瞎猜起來:可能是哪層樓上扔了袋分量不輕的垃圾,可能是誰家的門被風(fēng)帶上了,也可能是路邊的碘鎢燈被人打爆了,最后我們總結(jié)出,一定是廣場出來的摩托車撞起來了。那些生疏的摩托車,在里面兜得差不多了,興奮地從廣場里面搖晃出來,但畢竟是沒有經(jīng)過考試的,心底是虛的,遇上緊急情況就撞上了。聽聲音還是撞在一輛奧拓上,有人說奧拓車是“紙板車”,撞上了就是這種悶響。我們正討論得津津有味,樓下的木棒也不失時機(jī)地?fù)v了上來,咚咚咚,咚咚咚,一連搗了好幾下,他們一定是覺得我們家又有什么動靜了,一定是覺得反正“告官”啊“走司法”啊都沒有用,現(xiàn)在不跟我們廢話了,直接真刀真槍了。我妻子瞪大了眼睛,豎起了耳朵,頭發(fā)也過了電一樣聳立起來,好像是自言自語,又好像是問我,這一回總是樓下的聲音了吧?這一回我們躺在床上一動沒動是不是?好,你搗,好像我們不會搗似的,好像我們搗不過你似的,我們也搗一個給你看看。她其實是心里難受,她馬上要下崗了,要失業(yè)了,那些退下來的老人沒了工作都很失落,她就更加失落,況且,她的工友還被關(guān)在里面呢,“新仇舊恨”一下子涌上心頭,她控制不住了,她爆發(fā)了。
她赤著腳從床上跳到地下,拿起床邊的凳子就摔了下去,一下,覺得不解恨又抓起來摔了一下。樓下的他們也不甘示弱,肯定也是早已森嚴(yán)壁壘,也連續(xù)搗了幾下。交戰(zhàn)就這樣正式拉開了序幕。我知道,現(xiàn)在我就是想勸,也勸不住了,膿包捂著,只會越捂越痛,還不如把它挑破了好。隨她去吧。
我妻子撲向窗戶,她覺得這樣更有利于吵架,可以直接把話扔進(jìn)樓下房間,你是腦子有病啊還是手有病啊,你是睡不著是吧,好。我陪你不睡。樓下那女的也把話扔了上來,是你有病,深更半夜轟隆轟隆的,鬧鬼一樣。我妻子說,我看你的耳朵可以到殯儀館去換一副了,是摩托車撞了都聽不出來。這話說得也許有點漏洞,樓下那女的立馬就抓住,說你怎么知道是摩托車撞了,分明你就是那輛摩托車,就是你弄的動靜,就是你在放冷槍。我妻子說,好,我讓你聽聽我們家的動靜,我讓你看看我們是怎樣放冷槍的。為了證明我們家的動靜,我妻子已經(jīng)不顧一切了。她特地去穿上皮鞋,雙腳在地上蹦了幾下,整幢樓好像都在瑟瑟地抖動。接著她抓起一個茶杯摔了,又抓起一個泥塑擺設(shè)摔了,又端起桌上的萬年青摔了,一邊摔一邊還念念有詞,這就是我們家的動靜,我讓你知道我們家的動靜,我干嗎要放冷槍,我要放就放大炮。她摔得興起,她的話也鼓動著自己,正要把桌上的電視機(jī)也抱起來摔了,我趕緊撲過去把她摁住。我說,適可而止吧,氣出了就好了,摔幾下也可以了。電視機(jī)摔了有什么好呢,只會是親者痛仇者快。我妻子還是意猶未盡,還覺得應(yīng)該再摔些什么,最后給自己找了個臺階,抓了一把剪刀再摔了一下。
在我妻子大肆摔東西的過程中,樓下倒是服服帖帖了,一聲不響,大概是被我妻子的氣勢嚇倒了,也許是覺得我們樓上的動靜確實不一
樣。倒是把隔壁幾個鄰居吵了出來,過道上的燈也亮了,人們?nèi)齼蓛傻劂@過來看,有些進(jìn)了我們的房間,有些進(jìn)了樓下,一邊詢問事由,一邊打圓場,于是,我們看到,我們這幢樓,在夜里突然放亮起來,特別的觸眼,我們還聽到一些嘈雜的聲音,有爭辯的,有訴說的,也有勸解的。當(dāng)然,一切很快安靜了下來。
這之后,我發(fā)現(xiàn)了一件很難堪的事情,其實我妻子也感受到了,就是我們從這幢樓里進(jìn)出的時候,總是提心吊膽的,生怕碰上樓下的這位朋友,男的女的都怕,都會覺得尷尬。碰到了怎么辦呢?打不打招呼呢?打招呼說什么呢?有一次,我還真的在樓梯上碰上了那個男的,硬扛著,笑也不是,拉臉也不是。那男的好像想和我說話,嘴巴努了努,做了個手勢,但這個手勢做得有點讓人費解,我下意識地警覺起來,說,你想干什么?你還想怎么樣?我這樣莫名其妙地一說,無異于一聲斷喝,打亂了他的方寸,也把他的表情和心聲堵了回去,他也馬上不自然起來,想說的話也忘了,就噌噌噌地掉頭走了。
我們本來都是很好說話的人,被那些聲音弄得,現(xiàn)在也變得神經(jīng)兮兮的了。
5
我妻子想搬家的念頭就是這時候生出來的。她說,我一天也待不下去了。搬家雖然是一句籠統(tǒng)的話,只有兩個字,但要做起來,談何容易。對我們工薪階層來說,跟做一個“神五”“神六”差不多。可要真到了度日如年的地步,辦法也不是沒有,活人還會被尿憋死嗎?不會。我妻子原來廠里的設(shè)想是“雙免”,現(xiàn)在她決心買斷了,就是完全和廠里沒有關(guān)系了。她拿了幾萬塊的買斷費,又把我們現(xiàn)在的房子賣了,再爭取了二手房貸款,零零散散地加起來,新房子就買下來了。
我們還特地挑了個一樓,這是吸取了老房子那邊的教訓(xùn),生怕自己再有什么動靜,擾民不好。是的,和老房子那邊相比,這里的房子是好多了,先不說房子造得如何漂亮,框架結(jié)構(gòu)是毋庸置疑的,也就是說,層面是直接用水泥石子澆筑的,一層一層地澆上去,像長在地里一樣結(jié)實,不像老房子那邊的“墻搗”、“五孔板”,再換句話說,那些漏啊聲音啊什么的,想出現(xiàn)都難。
但不知為什么,我老是會想起老房子樓下的那位朋友,我們的結(jié)局令我不是滋味,從表面上看,我們搬走了,我們受不了吵,我們自認(rèn)倒霉,但事實肯定不是這樣的。我們搬了,他們真的就安心了嗎?他們的情況太不正常了。我們是知道自己沒有動靜的,而他們對動靜又過分敏感,他們詭異的想法,包括他們處理問題的方式,都讓人不可思議。他們是一對怎樣的人呢?他們的內(nèi)心,又有著怎樣的不可名狀的甚至是無助的故事呢?我曾經(jīng)在一本書里看到過這樣一句話:一個貌似兇悍的人,其內(nèi)心其實是極其脆弱的。我想著他們的樣子,他們的內(nèi)心是不是也和他們的表面相反,是極其“脆弱”的?這個時候,我剛剛接觸了上網(wǎng),好奇使我在網(wǎng)上搜索各種各樣和他們相似的“病癥”,有一天,我搜到了一條奇特的病——“癔聽癥”。
癔聽癥(anditory hallucinatiou),主觀上有某種說不清楚的東西在耳底部,并伴有脹滿、受壓、阻塞等不適感(檢查又沒有發(fā)現(xiàn)相應(yīng)的器質(zhì)性改變),導(dǎo)致聽力功能和感覺功能異常。相關(guān)因素是失眠、情緒波動、過度緊張、植物神經(jīng)紊亂、內(nèi)淋巴吸收障礙、代謝與內(nèi)分泌功能障礙、末梢血液循環(huán)障礙等。祖國醫(yī)學(xué)稱之為“假耳物”。普通人群中有少部分間歇性有此感覺,以更年期女性多見。
這像不像他們的情況?其實,在我的心里,“他們”實際上指的是那位女的。我覺得,女人有時候更容易落入一種極端,落入極端時才會無端地生起是非,且不可理喻。而男人一般會相對理智一點。在我的印象里,樓下的那位男人還是理智的,至少他沒有慫恿,不過,他好像也沒有積極地制止。如此,事情才會發(fā)展到這一步。后來,我又搜到了類似的一份資料,差不多的,叫“幻聽(acousma)”。
“幻聽”的主要表現(xiàn)為短暫的精神異常,聽力錯位,自主感覺紊亂,波動性耳鳴或耳聾??赡芤虬凳径a(chǎn)生,也可能因暗示改變或消失(如有癥狀,可能因為前庭神經(jīng)受損,內(nèi)耳膜迷路水腫等)?;疾÷始s為百分之二,女性高于男性。
在這則資料中,還附加了一些病癥特征:高度地以自我為中心,情感反應(yīng)鮮明,言語行為夸張,感情用事,暗示性強(qiáng),富于幻想……
幾則資料都把可能指向了女性,那么,老房子樓下的女人,她是不是在生病?
我心里隱隱有些不安,我不安的是我們對她的態(tài)度,對她的做法,如果她真的在生病,那一切都是可以諒解的;如果她真的是在生病,那我們就太不應(yīng)該了,太沒有人情味了。我知道有些病的病人,都會有一種癥狀轉(zhuǎn)移傾向,明明是自己有病,卻頑固地誤以為別人有病。病得越厲害,越覺得自己正常。既然她是在生病,那么,她的病就不是因為動靜而生,和我們也沒有關(guān)系,自然,也不會因為我們的離去,而消失而平靜。那么現(xiàn)在,在我們不在的日子里,她還在生病嗎?她正在病中嗎?她的病怎么樣了?
我妻子是不關(guān)心這些的,對于她來說,這件事早已經(jīng)過去了,就像虱子燙了一樣,一身輕。她現(xiàn)在盡情地享受著新居的舒適,在家里養(yǎng)魚養(yǎng)花,再也沒有什么來打擾她,會有什么呢?我常常跟她說,女人其實還是忙一點好,像以前,忙工作忙生計,就無暇顧及其他了。她現(xiàn)在就是太閑了,閑了,也會生出許多心思和無聊的。有一天她跟我說,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我們樓上剛搬來的這一家,就是一只怪鳥,他們也喜歡弄聲音,每天都要弄好幾次聲音。我嚇了一跳,我說,這里是框架結(jié)構(gòu)的嘛,怎么也會有聲音的?妻子說,框架只是不會漏而已,東西砸在地上,聲音照樣會響起來的。我奇怪地看著她,說,你怎么把老房子那邊的毛病也帶來了,看來聲音在你的心里扎下根了,有后遺癥了。也許聲音還把你練出來了,你現(xiàn)在也在乎聲音了。她內(nèi)行地說,我可不是幻聽啊。幻聽是感覺有,而實際上沒有;我也不是癔聽,癔聽是把無關(guān)乎自己的聲音,硬是說成是沖自己來的。她強(qiáng)調(diào)說,我的聽覺是真切的,我說得也是嚴(yán)肅的。
如我妻子所說,樓上的聲音的確很真切,也很特別。我們原先以為,我們再不會受聲音的侵?jǐn)_了,我們有框架結(jié)構(gòu)作保障,同時,我們很健康,我們無所謂聲音,聲音就侵害不到我們。但我們沒有想到,框架非但不能抵御聲音,其實,同樣,它也會傳遞聲音,聲音的生命力大著呢。那么,樓上的聲音怎么個特別呢?它是一種吧嗒吧嗒的聲音,每一次都要響好幾下,像什么東西在地上滾動。我們也仔細(xì)研究過,這樣的聲音,一般的家庭不可能有,因此,我們也不知道是怎樣產(chǎn)生的。
為了搞清楚樓上的聲音,我妻子也動了不少腦筋。她找了條還算不錯的浴巾,用這個做道具。她走到樓上,敲門,里面?zhèn)鱽怼罢l呀”的女聲,她說是一樓的,送東西來了,畢竟是鄰居,沒怎么困難門就開了。我妻子沒有進(jìn)門,盡管那女的說進(jìn)來吧進(jìn)來吧,我妻子還是矜持著,她掌握著令人舒服的分寸。我妻子說,我們家院子
米豬頭(我):如果我沒有猜錯,你曾是我們家樓下的朋友,我們住在人民路解放路邊上的公寓里,我們也曾經(jīng)有過不愉快的接觸。如果不是,那我很冒昧,不好意思。
矮腳馬(他):啊,啊,其實,從你說自己是文明辦的,我就知道你是誰了,我知道你在什么單位的,你還記得嗎,我曾經(jīng)找你們領(lǐng)導(dǎo)反映過你的“動靜”。
米豬頭:反映的事就別提了,雖然它對我的進(jìn)步有一點點影響,但無所謂,我比較納悶的是,我們真的有那么大的動靜嗎?
矮腳馬:這也是我一直不安和歉疚的。有好多次,我們在樓道里碰上,我很想當(dāng)面和你解釋一下,但我們的氣氛和關(guān)系,讓我們的說話有了障礙。你一定很生氣是吧。
米豬頭:不是生氣,而是費解??磥砟銈兊膯栴}實際上就是你妻子的問題,你是不是怕老婆?但怕老婆也得有個分寸啊。
矮腳馬:不是怕她,準(zhǔn)確地說是在遷就她,她身體不好,特別是精神狀態(tài)不好,我不想她因為什么事情而受到刺激。
米豬頭:她生病了嗎?我們現(xiàn)在把話說開了,這我也早有預(yù)料,她是什么病呢?和精神方面有關(guān)嗎?
矮腳馬:也不是病,我從來不以為她有什么病,她只是身上的某個部件有一點不好。她很焦慮,我也一直在幫助她,希望她樹立信心,戰(zhàn)勝自我。也許我這樣做是錯的,我慫恿了她的錯覺……
米豬頭:我知道她是耳朵壞了,因為她對動靜的判斷完全亂了,但耳朵不好的人也很多啊,像聾人,不至于每個耳朵不好的人都可以偏執(zhí)和極端。恕我直言,動靜和聲音只是個由頭,關(guān)鍵是她心里和別人扭上了,抵觸上了。
矮腳馬:是啊,她的落差太大了,她不光是聽不到的問題。她原來是個大學(xué)老師,她喜歡教學(xué)和唱歌,這是她引以驕傲的職業(yè)和特長,可是有一天,她什么也不能做了……
米豬頭:她沒有去看過嗎?是什么原因呢?
矮腳馬:當(dāng)然看過,北京、上海,我們看過很多地方,聽說重慶有這方面的??疲覀円才苓^重慶,都沒用,而且越來越壞。開始是聽不清,后來是聽不見,再后來是幻聽,一直到癔想。
米豬頭:其實你應(yīng)該找找別的原因,尤其是精神方面的原因。她不是在學(xué)校嗎?她在學(xué)校里有挫折嗎?比如,她的課開得怎樣?她帶的學(xué)生有沒有出息?她周圍的人是什么職稱,她又是什么職稱?這些各種各樣的因素,她是怎樣看待的,你心里有沒有數(shù)?
矮腳馬沒有接上來,他停在那里了,他的頭像下沒有“寫字”的動作,頭像上也沒有“輸入”的字樣。他可能在考慮要不要和我聊下去,他在權(quán)衡要不要把真相告訴我。如果他妻子有真相,如果有一種能挽回他們形象的真相,那我想,他應(yīng)該是愿意傾訴的,他渴望把真相說出來。他來征文,其實也是這樣的一種心理。隱瞞只會讓委屈加深,而離友善和同情越來越遠(yuǎn)。果然,他又上來了,他的頭像又動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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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事完全出乎我的意料,這么嚴(yán)重的后果我怎么也想不到。我很難過,直到下班,我還是沒有回過神來。平時下班,我都會自覺地到菜場去,買點什么帶回家。今天沒有,我亂七八糟地就回來了。我的腦子里老是在閃現(xiàn)老房子樓下那女人的樣子,想著那女人的病,想著我們的過錯,對于一個病人,我們做什么了?我們把她當(dāng)病人了嗎?我們理解她了嗎?我們同情她了嗎?我們伸出援助之手了嗎?哪怕是事先我們向她提一點“疑問”也好,那也會引起他們的注意,那也有警示作用,那也是幫助。但我們沒有,我們只是推卻、爭辯、冷眼、相峙、對抗。我們搬家了,自己清靜了,卻讓她就這樣無助下去。
我妻子沒有注意到我的情緒,她只是問了一句今天買什么菜啦,又繼續(xù)興致勃勃地做她的事情——她在做一面“照妖鏡”,一面普通的圓鏡,邊上包了紅布。我們是一樓,一樓就有個像豬鼻子一樣拱出來的門庭,她要在這個門庭的頂端掛一面鏡子,太陽斜照的時候,鏡子的反光就會折射到樓上,不管樓上的位置是書房,是客廳,還是棋牌桌,有一團(tuán)反光在他們眼前閃閃發(fā)亮,晃來晃去,他們就難受。難受了,他們就會想起他們的“聲音”帶給我們的騷擾,他們就會稍稍收斂。我妻子說,樓上的越來越不像話了,我送浴巾的時候就向他們提醒過,后來把我衣服弄濕了,也找借口上樓警告過,他們表面上都答應(yīng)得好好的,回頭就照樣,聲音繼續(xù)吧嗒吧嗒。我覺得妻子的想法不對頭,有火藥味,已經(jīng)超出了正常的告知意味。我說你煩不煩啊,你覺得這樣有意思嗎?她說,我煩什么?是他們在煩我,我才去煩他們的,我覺得非常有意思。我提高了聲音說算了,不要再鬧了,我們不要再做讓人反感和傷心的事情了!也許是我的話說得過重,有點尖刻,不像我平常的話,我妻子就扭頭看著我,說,你今天怎么啦?被領(lǐng)導(dǎo)批評啦,還是評不上先進(jìn)啦?我再也忍不住了,說,我今天碰到我們樓下的他們了!我妻子問,哪個樓下的他們?她早已經(jīng)把他們忘了。我說,老房子樓下的,那個搗聲音的,他們被聲音害了。這一下我妻子也愣了,身體緊張得直了起來,她小心翼翼地問,這是怎么回事啊?聲音怎么會把他們害了呢?聽都沒聽說過。我就把家里的電腦打開來,翻出我和“矮腳馬”的QQ,我們的對話內(nèi)容赫然在目:
矮腳馬(他):你猜測的方向是對的。她很愛自己的事業(yè),她以前課開得很好的,還得過省里的示范課獎。失聽之后,她不想讓別人知道,硬撐著繼續(xù)開課,但這怎么能馬虎過去呢?她的學(xué)生馬上就發(fā)現(xiàn)了,有個學(xué)生還為了一個音節(jié)和她較真,讓她下不了臺,這給了她很大的打擊。從此她就走不出來了。
米豬頭(我):沒有人直截了當(dāng)?shù)刂赋鲞^她的病癥嗎?特別是你,你沒有好好和她談?wù)?
矮腳馬:這也是我痛心和后悔的地方。我們怕傷害她的自尊,我們一直在遷就著她,替她打掩護(hù),我們怕她知道了真相受不了,所以,我們一直在陪著她“做戲”,陪著她編造事實,欺騙自己。這個“我們”也包括了她的家人。我們處處附和著她,像順從一個小孩一樣順從著她,她說有動靜,我們就幫她解決這個動靜。這就形成了她的耳朵依舊“聰慧”的假象。但她的心情已徹底地壞了,壞的心情一直在助長著她,慫恿著她,甚至強(qiáng)化了她,使她畸形地覺得是外面出了毛病,是外面沒有道理,是外面在和她過不去。
米豬頭:你也算是個知識分子,你怎么也這么愚昧呢?
矮腳馬:我還去過她們學(xué)校,就一些事情和她們學(xué)校交涉,我仍舊不承認(rèn)她的病情,我只要求學(xué)校能再給她一個機(jī)會。我想在精神方面挽救她,我只能這樣支持她,不然,她如果覺得我也不相信她了,我也背離她了,那更加糟糕了,那她很快就會垮掉了。但她真的有問題了,那就不是給一個機(jī)會能解決、能包容的。
米豬頭:如果一開始你就點破她。讓她面對現(xiàn)實,同時積極地配合治療,她的情況也許不會那么嚴(yán)重。像她這種情況,其實最后已有了抑郁傾向。也許我說多了。
矮腳馬:抑郁就別說了……現(xiàn)在怎么說呢……我現(xiàn)在后悔莫及……
米豬頭:我注意到你的說話,你從來沒有說她有病,我理解你的感情。那么,她現(xiàn)在怎么樣
了?你說到后悔莫及,我真有點擔(dān)心。
矮腳馬:她原來以為只是樓上的你們和她作對,后來你們搬走了,但“動靜”還在繼續(xù),而且越來越多,四面八方都有。她只得疲于招架,到處出擊,她的“敵人”也越樹越多。慢慢地她就知道了,這不是別人的問題,而是她自己的問題,且又解決不了,這個她受不了,她很快就崩潰了。有一天,她在家里吃藥了,她準(zhǔn)備了很多很多藥,各種她覺得能夠致死的藥她都準(zhǔn)備了。她藏得很好,也藏得很深,在這之前她沒有流露過一點這方面的跡象。我早上出去上班。晚上回來時,感覺房間里彌漫著一股混合的藥味,我慌忙進(jìn)了臥室,發(fā)現(xiàn)她的身體已經(jīng)硬了……
看到這里,我妻子也傻掉了。她說,這和我沒有關(guān)系。我說,和我們其實是有關(guān)系的,她其實是在生病,在病中,很多人生病都是以另外的面目另外的形式出現(xiàn)的,它蒙蔽了很多人,而我們又偏偏和她抬杠,最終和聲音一起,把她給害了。妻子翹著嘴,顯然,她不能同意我的說法。
我又舉了一個例子給妻子聽。說我們單位有個老同志,早年離異,很想再續(xù)個新的。有一天接到一個電話,是東北大興安嶺打來的,打電話的是他早年的大學(xué)同學(xué),一個女的,說自己也離了,說想他了,要來看看他。兩人在學(xué)校時曾戀過一陣,后來畢業(yè)了,都回到了家鄉(xiāng),關(guān)系就斷了。現(xiàn)在重又拾了起來,這不是天賜良緣嗎?于是,約好了去接她,舍近求遠(yuǎn),跑到上海,沒有什么絆纏,接來就住在一起了。但很快。我們的老同志就發(fā)現(xiàn),這個女同學(xué)不正常,她正在發(fā)病,她發(fā)病的特征就是回憶過去,腦子里都是學(xué)校的東西,就想起了他,就趕到這里來了。這下好了,本來一個老人已很不容易了,現(xiàn)在身邊又多了一個精神病人,一個每天面對的是非?,F(xiàn)實的生活,一個仍舊沉醉在過去和幻境里,悲劇啊。
我妻子說,后來呢?我說,那還用說嗎,后來不好。妻子又說,再后來呢?我說。再后來每天吵,吵又吵不清楚,很快,心力交瘁,兩個都病倒了。妻子再說,那再再后來呢?我說,那女同學(xué)也死了,她可不是吃藥,是摸電。妻子詫異地說,也死了?真死了?我說,那還有假?我說這事的意思是說,有些人發(fā)病,我們是看不出來的。妻子說,照你這么說,現(xiàn)在我們樓上的這位也在發(fā)病?他發(fā)病的特征就是弄聲音?我說,他們也許不是病,他們只是習(xí)慣了,習(xí)以為常了,積習(xí)難改了,不覺得了。但我們要是計較了,在意了,不理解,不寬容,甚至想著“以暴制暴”,那就是我們有病了。我妻子被我這么一說,半晌沉默著,她說,其實一個人有病真的是很苦的,都想到了死。我說是啊是啊。
責(zé)任編輯陳東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