峰 嶺
生命是一只瓶子,灌進這個就得擠出那個,填塞的內容構成了生命的質量。
如果手機意味著“不離手的機子”的話,它的目的達到了,我的手機和我已經像秤不離砣了:走路時臥在口袋里,工作時趴在手邊,吃飯時蹲在碗盤旁,睡覺時躺在枕頭邊……比我女兒跟我都拈得緊。這其實也是大部分人和他們的手機的關系圖。
手機到底有什么能耐,像蘋果里的蟲子似的鉆入了我們生活的內核呢?它厲害,隨時隨地拇指一動,千萬里外的聲音都能被喚至耳畔,讓中間失去了威風??墒侨绾巫寖蓚€聲音開始一場愜意的交談,它卻常常力不從心。有時候,機子撥通了,里面卻先涌入杯盤乒乓聲、領導訓話聲、馬桶抽水聲,汽車轟隆聲……即便靜悄悄的,那也保不準對方是在休息或是和戀人幽會,這樣的電話就顯得尷尬而不識趣了。即便時間對頭,可對著一個冷冰冰的機器,心里的感情也不是那么容易被激發(fā)出來的,何況還分分秒秒追著計費呢。所以無非是“最近忙嗎”、“過得好嗎”之類的寒暄,接下去就不知道該怎么深入了,就像在皮膚上抓了幾下癢癢了事。
如今,人們像旋轉的陀螺一樣忙碌,走的路就像甜瓜皮上的紋路一樣復雜。別看滿街滿巷都是人,走個路都擠擠碰碰的,但要想找到一個和自己差不多同方向同頻率的還真不容易。所以往往是你的大紅色的快樂在別人聽來只是淺粉色的,你拔牙的疼痛在別人眼里不過像掉了根睫毛。有時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翻遍那一長串號碼,也沒有一個能撥出去的。手機與交流,如同化妝品與美麗、金錢與幸福,沒有必然的聯系。
為了更省事,人們有時干脆連電話也懶得打了,連對方的聲音也忽略了,改成發(fā)短信。不耐煩自己一個一個地湊字,就轉發(fā)現成的。沒有現成的,手機“模板”里還存著范本短信供你選呢。單個地發(fā)嫌麻煩,就啟動“群發(fā)”功能,問候就像窩里轟出來的一群鳥,落向四面八方的機子里,再以同樣的方式被轟向更遠更廣處。有的兜了一大圈,又回到了你這兒。這些形容詞織成的面具有著華麗的外表,卻沒有真情的溫度。它們通過手機被一毛兩毛地賤賣著,情感的表達淪落成了廉價的商品。收到這樣的短信,負擔比快樂多。不回吧顯得無禮,回吧又不想報以同樣的輕率。真情豈是這些花哨的文字能擔當得起的?短信是文字使用最大化而力量最弱的語言,但它像感冒病毒一樣流行,因為人們寂寞,渴望被關注。手機因為它的無力而曼加忙碌。不論在什么樣的場合,你都能聽到它焦躁的吼叫聲。
手機還改變了人際關系,把“人——人”模式變成了“人——機——人”模式,把人和人之間的距離撬遠了而不是拉近了。所以即便是住在同一座城市,有的人也是大半年甚至整年都見不上一面,而且往往連節(jié)日里的走親訪友也省略掉了。人們越來越成了長著同樣的面孔、說著同樣的語言的陌生人了,表達越是被簡化就越是乏味。古人想要聽一下朋友的聲音,得跋山涉水、舟車勞頓。于是便有了“何當載酒來,共醉重陽節(jié)”的期盼,“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的離別和“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幃望月空長嘆”的相思。我們裝備精良卻流露不出這樣的情感,所以我們寫不出唐詩宋詞。
手機對個人生活領域的侵犯是強勢的、不容分說的。有時深更半夜手機驟響,是因為有些人認為自己有權隨時打擾你的生活。各種廣告信息也來手機而入:商品推銷、票據販賣、復仇、色情、欺騙……而且聽說還有了一種手機監(jiān)聽器,父母去竊聽孩子,妻子去竊聽丈夫……小小的手機藏著大大的乾坤,手機里的世界真復雜。最讓人頭疼的是手機號碼沒長翅膀但會飛,我常常會接到已記不清是誰的人打朱的電話:某個小學同學的弟弟高考沒過線,讓我去找招生辦;采個親戚讓我?guī)兔Υ蚬偎荆荒硞€從前鄰居的女兒讓我給她找工作……接到這樣的電話,我真為自己沒當上大官也沒長出三頭六臂而感到羞愧,手機讓我得罪了好些人。
我也常聽到周圍人對手機的抱怨,可是他們和我一樣沒法扔掉它,就像人明知抽煙沒好處還在抽、打游戲沒意義還在打一樣。環(huán)境總是在吸附你、誘惑你,使你軟弱。手機在給予我們現代科技周到殷勤的服務的同時也在剝奪著我們,像一條纏在脖子上的精美的繩子,像一只啃著我們的溫柔的嘴。
因此,我倒有點羨慕古人,沒有手機、沒有電視、沒有電腦,沒有這么多的消費門道,沒有這么多的紛擾與忙碌,可以在青燈下閱讀,在月光下退思。聽荒野蟲鳴?;蚍赶蜻h方的朋友傾訴思念,那必是另一番美妙的生命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