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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破壞

      2009-12-10 08:53:08朱日亮
      昭通文學(xué) 2009年2期
      關(guān)鍵詞:屋子小魚

      朱日亮

      在和平里小區(qū)住著的幾個牌友們都愿意和陳小魚一起賭牌。 第一,那是因為陳小魚賭起來不別扭,輸了錢從來是不拖不欠,一向是小坤包里刷刷刷點出該給人家的鈔票,一五一十點給人家;第二,脾氣好,細聲細氣招呼你打牌,輸了錢也一樣好脾氣。不光是這樣,如果逢到那一天是在她的屋子里玩,總有不涼不熱的茶水和三樣兩樣的小點心招待你。而且,泡的都是上好的烏龍茶,吃著爽口不說,據(jù)說還可以減肥。還有,這一點是男人們比較尷尬的,牌桌上,特別是洗牌時,陳小魚那一雙又白又嫩五指尖尖的手,總是奪了他們的視線,讓他們有那么一點心不在焉。

      碰上三缺一時,看吧,陳小魚鼻子尖都會急出了汗,眼睛里透著一點無助和絕望,嘴里輕輕念叨著,怎么會不守信用呢?怎么可以說了話不算話?

      牌友們愿意來陳小魚的屋子打牌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她的屋子清靜,幾乎沒有人來打攪。打牌就是這樣,怕的就是有人這個那個的在后面指手劃腳,出一些三腳貓的主意,對家們不高興不說,就連主人也是不高興的,真是討嫌得很呢,思路都讓他搞亂了。陳小魚的屋子一周里四五天就是她一個,所以牌友們都愿意到她屋子里來玩。不光是男人,女子們也一樣,陳小魚的屋子收拾得很干靜,來玩牌的人都說里面有一股淡淡的香味。第一次來的時候,有人問她,你屋子怎么這樣香啊?陳小魚說,是香水吧?法國香水味吧?

      雖然是一間屋子,卻是很寬敞的一大間,原來這間屋子是兩個房間打通的。當(dāng)初買這套房子時,陳小魚就是看中了兩個屋子可以打通變成一個大屋子,她喜歡大屋子。錢先生見她主意拿定了,就向裝修公司揮揮手,說,那就改吧。就改成了現(xiàn)在這種模樣。現(xiàn)在這樣的格局當(dāng)然是她滿意的,一大室,臥室兼了客廳,其實也沒什么不方便的,如果她在牌桌上,床自然是沒人睡的,反之如果她在床上,牌友們自然也就不來了。在這間屋子,最醒目的就是那張大床,牌友們給它起了個綽號叫航空母艦。果然也是物有所值和名不虛傳,這張床,長寬都是兩百三十公分,上面真是差不多可以放飛機了。然后就是什么沙發(fā)電視音響啦;屋子里空出來的一塊,就放了現(xiàn)在的牌桌,那是錢先生主動買回來的,連同四張椅子也一并帶來,原來那地方放的是跑步機。錢先生說,桌子是橡木的呢。陳小魚說,買這個干什么?我又不會打牌。錢先生說,什么玩藝天生就會呀?學(xué)么,一學(xué)就會,學(xué)會了我就陪你玩。于是錢先生就告訴她怎么玩,一連教了她幾個晚上。但是錢先生雖然教了她,卻是一次也沒陪她打過。錢先生忙得很,一周里也難得回來一次。

      陳小魚的屋子,還有一個好處,衛(wèi)生間和洗澡間是分開的,這在和平里是獨一份。實際上原來是沒有洗澡間的,后來硬是把兩個屋子中的半間隔出來做了洗澡間。洗澡間是除了臥室最下功夫的一個去處。一鑲到頂?shù)拇糯u,每個對角的磚面上,都有一個小圖案,小袋鼠小美人小花瓶之類的;洗澡間的頂棚扣了進口的防潮板,而且安了排氣扇,地面是乳白色的防滑磚。除了一個雙人浴盆之外,陳小魚還讓錢先生買了一個立式桑拿。整個洗澡間,只有一樣是錢先生的主意,那就是正對著浴盆的一面墻壁,讓他鑲上了滿墻的鏡子。

      錢先生笑著對陳小魚說,別的我都聽你的,這個鏡子一定要有。

      陳小魚臉紅了一下。

      錢先生教會了陳小魚打牌是不算數(shù)的,打牌主要靠實踐,而且要四個人,缺勤兩個人算什么?只好玩多米諾骨牌。所以陳小魚真正會打牌靠的不是錢先生。有一次她在小區(qū)里溜彎,溜來溜去才發(fā)現(xiàn)小區(qū)里還有一個活動室,她看到里面有幾個人在打牌,是三個女人和一個男人。既然有女人打牌,又是活動室的模樣,陳小魚就走進去在旁邊看了一會兒。其中的一個女人解手回來之后沒有坐到位置上,而是打量了一下陳小魚,對她說,你有事情嗎?陳小魚這才明白自己問也沒問人家,就冒冒失失闖進來了。她紅著臉說,我就住在小區(qū)里。

      那個女人說,你是不是幼師畢業(yè)的?

      牌桌上的另外三個人聽了女人的話,也都抬起頭來看著她。

      陳小魚聽了這話,也認(rèn)真的看了對方一眼,也覺得對方面熟,就回答說,是,我是幼師畢業(yè)的。

      那個年輕的女子說,啊呀,我也是幼師的呢,我是九四屆的。就過來擁抱了陳小魚。這樣彼此就認(rèn)識了,原來她們是同一個學(xué)校的學(xué)生,女子比陳小魚高了三屆,幼師的學(xué)制是五年,所以兩個人差不多同校讀了二年書。女子告訴陳小魚她叫李眉,是這個小區(qū)的管理人員。陳小魚這才明白她闖進了人家的辦公室,原來這個屋子不是什么活動室,是物業(yè)的辦公室。

      李眉對她說,你摸兩把吧。

      陳小魚紅著臉說,我還不會打呢。

      李眉慫恿她說,摸幾把就會了。你過來,摸幾把,我?guī)湍憧粗?/p>

      實際上李眉這么做,其他人是不高興的,但是畢竟是李眉讓出了她的辦公室,其他幾個人怎么好不給她面子?陳小魚就這樣靠著李眉在身后指點,一坐就坐了一個上午。就這一個上午,陳小魚的牌就算畢業(yè)了。陳小魚從小就玩嘛嘛精,凡是玩的東西,一碰就會。結(jié)束的時候,李眉又把另外三個做了介紹。她指著其中一個水蛇腰女子說,這一位叫阿潔,也在小區(qū)里住的。又拉著另一個白白胖胖的中年女子說,她姓蘇,你喊她蘇姐好了。蘇姐客氣的向陳小魚微笑,那個叫阿潔的,突然的喊了起來,李眉你這個同學(xué)真是漂亮呢。陳小魚讓這一聲喊嚇得低了頭,在生人面前這樣的話最讓人尷尬了。李眉回答阿潔說,那當(dāng)然了,我所以還沒忘記她,就是因為她的漂亮。你記得吧陳小魚,有一次運動會,你是舉旗的旗手呢。陳小魚紅著臉“嗯”了一聲。

      李眉最后指著三人中唯一個男人,說,這位是何先生,在隔壁開藥店的,大老板呢。男人站起來向陳小魚點了點頭,很有禮貌地說,沈鳳桐。沈鳳桐站起來陳小魚才發(fā)現(xiàn)他很高,瘦而高,而且很年輕,也就三十出頭的樣子。因為方才一直專心打牌,所以就沒有認(rèn)真看幾個牌友,這一次認(rèn)真看了,止不住有些不好意思。

      從物業(yè)辦公室出來,陳小魚指著自己的屋子對李眉說,看吧,那個窗子就是我的屋子,你沒事過來坐吧。

      李眉說,這一下子好了,想不到碰上了同學(xué)。又問陳小魚,你愛人在哪里做事?陳小魚說,他是做生意的,忙呢。李眉說,噢,是老板。

      陳小魚就這樣學(xué)會了打牌。除了幾個固定的牌友,陳小魚的朋友很少很少。因為她不是本地人,她是從淮河邊上的一個城市考到幼兒師范學(xué)校的。她的老家是一個縣級市,和眼前的這個城市沒法比,就好比一座大樓和一間小房子不能放在一起比一樣。原來的陳小魚連聽說也沒聽說過這座大得嚇人的城市。原來她連省城也沒去過,陳小魚只知道北京,至于北京有多大,她也是不知道的,對她而言,北京是因為有了毛主席而有了名氣。陳小魚是在后來才知道在中國還有和北京差不多大的城市,而且她想也想不到最終她會留在這個城市里。

      陳小魚初中畢業(yè)的時候,本來是可以繼續(xù)讀高中的,但是不知道為什么聽了外婆的話,念了這所幼兒師范。外婆說,女孩子讀師范好,女孩子當(dāng)老師好。陳小魚就這樣來到了這個城市,讀了幼兒師范。到了學(xué)校陳小魚才知道,幼師是沒有男生的,幼師的學(xué)生是清一色的女生。這種情況是她不了解的,所以她吃了一驚,她想,不曉得外婆知不知道這件事。可能外婆也不知道。但是后來陳小魚才發(fā)現(xiàn)外婆是知道幼師沒男生的。外婆告訴她,女孩子盡量少跟男人打交道,女孩子一跟男人接觸多了,心就長草了,十有八九會壞事。

      只是到了后來,陳小魚才知道外婆是有教訓(xùn)的。比如,媽媽就是過早的認(rèn)識了爸爸,才落到了那個縣級市。原來家在省城,下了鄉(xiāng)的媽媽怕受苦,早早的喜歡上了一個縣里下去的知青,縣里的知青回城早,結(jié)果爸爸回到了縣城,媽也只好跟到了縣城,。豈止是媽媽,還有一個,那就是她的外婆,那個告訴她不要過早接觸男人的外婆。外婆16歲就嫁給了一個大她三十歲的男人,那個男人是個有錢的人,雖然有錢,卻不嫖也不賭,喜歡的是抽一口鴨片煙。外婆嫁過去那一年,他的身子就抽壞了,壞到了房事也干不了,所以,雖然早早就嫁了人,外婆卻差不多不知道男人是怎么回事,直到他們家來了一個親戚。

      那是一個在戰(zhàn)場上落敗的軍官,年輕而又英武。戰(zhàn)場上沒當(dāng)英雄,軍官對女人卻是很有一套,屬于常戰(zhàn)常勝那一路的,待了不到一個月,就讓外婆和他把男女的事情做下了。按道理這樣偷情的事情應(yīng)該事不過三,但是軍官那么年輕,外婆又是那么美麗,所以事情終于還是鬧大了。眼看事情就要敗露,那時候外婆已經(jīng)懷孕,軍官要帶她逃走,逃到南邊的部隊去,但是外婆拒絕了。那時候,南邊正在打仗,外婆害怕那種戰(zhàn)亂的日子,她細聲細氣只對軍官說了一句話,她說,我是一個女人,聽到槍響就會嚇?biāo)?。但是軍官走了以?外婆卻堅持要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來,后來果然把孩子生出來了,陳小魚知道,外婆生出來的孩子就是母親。所以母親從出生到現(xiàn)在,從來就沒見過父親。

      外婆對陳小魚說,還是男人好,說走就能走,女人就不行,我是一個女人,我是一個聽了槍響就走不得路的女人。

      生了女兒之后,外婆的男人把她們母子趕了出來,外婆又嫁給一個人做了姨太太。受了半輩子的氣。

      外婆講她的故事時,陳小魚手里正拿著兩本書,那是班上一個女同學(xué)借給她的,一本厚厚的是《紅巖》,一本薄薄的是《金鎖記》,同學(xué)說,看看吧,里面有兩類女人,看看你屬于哪一類?書差不多翻完了,陳小魚說不清楚自己是哪一類,但是她知道,外婆肯定不是江雪琴那一類。

      人就是這樣子,什么東西,一旦上了手,腦子里想的最多的就是這東西。陳小魚就是這樣。這一向,只要閑下來,她的腦子里面就是那一百幾十張麻將牌。她發(fā)現(xiàn)怪不得人們都喜歡玩這個東西,麻將果然很有意思呢。因為想得比較多,加上她的閑工夫也比較多,所以一當(dāng)在小區(qū)里面溜達,兩腳就會不聽使喚地進了物業(yè)的辦公室。照例那里面會有幾個人在打牌。李眉有的時候上場,有的時候不上。李眉是個喜歡熱鬧的人,如果是她一個人,她是最受不了的,而物業(yè)管理辦公室只有她一個人??匆婈愋◆~走過來,李眉就會喊她替自己,物業(yè)里雖然事情不多,也還是有一些事情的,所以,陳小魚一去,李眉就會讓給她,所以陳小魚去了幾次,就已經(jīng)跟另外三個成了固定的牌友,反而是李眉站在一邊,看她和大家的熱鬧。

      雖然在四個牌友中牌齡最短,陳小魚卻是有一點青出于藍,玩得越來越精。有幾個打牌的差不多都怕了她,特別是膽子小的那幾個。比如,陳小魚一百幾十張牌,張張都摸得出來,就連最難摸的九條和八條,她只用姆指輕輕一卡,不待翻轉(zhuǎn),就會脆脆地喊出來,拍到桌上一看,果然就是八條或九條!還有,那就是她一向壓大的,小來小去的很少看,也不在乎,一向沉得住氣。出牌也不是按常規(guī)出,該出條子,她偏偏出了餅子,該出餅子,她卻出了萬子,讓你一點摸不到她的規(guī)律。蘇姐笑著說她,陳小魚啊陳小魚,你打牌和你人一樣,讓人摸不清楚路數(shù)呢。陳小魚疑惑地說,這跟人有什么關(guān)糸?阿潔說,有,當(dāng)然有。女人要是長得太漂亮,就是狐貍精托生的。陳小魚說,我漂亮什么,你才漂亮呢。說這話的時候,恰好沈鳳桐去了廁所,阿潔看著沈鳳桐不見了影子,悄悄對陳小魚說,女人漂亮有兩種,一種是畫一樣的,中看不中用;還有一種是又中看又中用,你就是又中看又中用那一類,陳小魚,你是男人一看就想跟你睡覺那類女人。

      一般兩圈下來,第一圈總是陳小魚輸,第二圈開始也是她輸,但是你看吧,只要輪上她是莊家,她準(zhǔn)會弄個自摸把輸了的撈回來。如果坐上兩莊,那就不光是撈回來,其他三家一定要輸,羸家只她一個。

      漸漸地像大浪淘沙一樣,他們幾個成了相對固定的伙伴。這幾個牌友一般都在李眉的辦公室里玩,后來就移到了陳小魚的屋子里。這時候他們已經(jīng)比較熟悉了,張三李四名字也叫得十分響亮。孫小魚知道蘇姐是一個下了崗的女工,原來當(dāng)著保溫瓶廠的會計,下了崗之后也沒有出去找事情做。蘇姐說,她的先生不讓她出去做了,說出去太辛苦,賺的幾個錢都送給公交公司了。所以蘇姐就呆在了家里了,呆著呆著就玩起了牌。蘇姐可以老實地呆在家里,說明她的老公有能力養(yǎng)活她,蘇姐還有心情打牌,說明她家的日子還過得去。阿潔呢,她自己說男人在新疆當(dāng)兵,是個副營職,她雖然夠了隨軍的資格,卻不愿意團圓到那個冰天雪地去,這樣屋子里也就剩了她老哥一個,也就打起了麻將。說起來蘇姐的麻將還是阿潔帶起來的呢,因為兩個人住鄰居,而且是門挨門的。只要有局,隔了門一喊就喊出來了。李眉就不用多說了,陳小魚看過她的男人,有一次李眉的男人中午跑到李娟這里吃飯,所以陳小魚就看到了他。那是個五大三粗的男人,人卻是很靦腆,一看就是符符貼貼讓女人當(dāng)家的角色。李眉的男人是個吊車司機,陳小魚沒問過她為什么找了個司機,李眉自己說了出來。李眉說,男人老實,過日子踏實。你只要把他上面和下面都喂飽了,別的事情不用管。

      陳小魚問李眉,什么上面下面的?李眉格格笑起來,一邊的阿潔說,上面是男人的嘴,下面是他的雞巴。蘇姐笑罵阿潔,阿潔你積點德吧。

      陳小魚也止不住捂著嘴笑起來,心里卻說,這樣的話怎么說得出口呢?隨即又感嘆道,這樣的話怎么了,很有道理呢,你陳小魚不是也聽進去了么?一個人壞下去真的很容易呢。

      偶而三缺一的是沈鳳桐,因他街面上有買賣,也就是他的藥店要照顧,所以局面偶而會有三缺一,那個“一”常常是他。碰到這樣的時候,李眉就會坐過來摸幾把。在一起打牌時間長了,陳小魚知道這個沈鳳桐是個單身的男子,而且從來沒結(jié)過婚的,看他的樣子像三十幾歲,但是李眉告訴她,沈鳳桐快四十歲了,這個家伙是個奇怪的家伙。陳小魚問李眉,他怎么是個奇怪的家伙?李眉說,男人到了這個年紀(jì)還不結(jié)婚,不奇怪嗎?陳小魚說,說不定這家伙他有女人呢。一邊的阿潔看了一眼她,說,這誰知道?音像店里就有三四個女孩子呢。

      李眉感嘆地說,其實沈鳳桐是最適合做老公的男人。

      李眉第一次到陳小魚屋子時問她,你怎么沒有拍一張婚紗照呢?

      陳小魚說,婚紗照俗氣死了,土不土洋不洋的。

      那也是他們第一次移師陳小魚的屋子。物業(yè)辦公室實在是太鬧了,只要有局,玩的是四個人,圍著看的就不止是四個,八個也不止,都是一個小區(qū)里住著,趕誰走誰能樂意?所以當(dāng)陳小魚說到她那里去玩,幾個人差不點要山呼萬歲了。本來四個人已經(jīng)夠局面了,李眉也嚷著要來,而且是第一個來的。她要看看陳小魚的屋子。

      李眉在陳小魚的屋子里轉(zhuǎn)了一圈,看定了她說,把你家的影集拿出來我看,你的錢先生什么樣子啊,像不像周潤發(fā)呀?陳小魚把影集拿出來,放到李眉的膝頭上,端了一杯茶自己輕輕啜了一口,說,不要嚇著你呢,老錢快五十歲了。

      李眉頭也不抬地說,莫開我的玩笑。

      但是李眉只翻開第一頁就看到了老錢,老錢穿著條紋西裝,戴著一副金絲邊的眼鏡向她微笑著。那是一張很大的照片,李眉一眼就斷定他是陳小魚常說的錢先生。錢先生并不顯老,照片上的老錢是讓李眉搞不清楚年紀(jì)那類男人,但是肯定不是小伙子了,而且肯定比陳小魚大了很多。許多話一下子涌到了李眉的嘴邊,但陳小魚沒等她來問話就先說了。

      陳小魚向影集瞟了一眼,說,他有老婆。他老婆不在這邊。

      李眉心里的一點吃驚,面孔上卻一幅見怪不怪的樣子,隨即說,一看就是老板呢。錢先生做什么生意?

      陳小魚說,做服裝。這邊有他一個加工廠。

      錢先生這邊的加工廠建在了外圍縣(后來縣又變成了區(qū)),主要是來料加工,加工他自己的服裝和別人的服裝。加工廠有這邊的廠長打理,具體的事情不用錢先生管。錢先生一般到這邊來,只在廠子里轉(zhuǎn)一轉(zhuǎn),就到陳小魚這里來。錢先生這個加工廠安排了縣里的不少勞力,所以縣里對錢先生很重視,授他榮譽市民的稱號,還贈了他一把金鑰匙。那次大會是在幼兒師范開的,錢先生投資在幼師蓋了一個圖書館,授獎那天就是圖書館開館的一天。那一天給錢先生獻花的就是陳小魚。錢先生的一邊坐著縣委的書記,另一邊坐著比縣委書記大得多的一個副市長,但是學(xué)校卻安排她給錢先生獻了花。在臺下的時候,陳小魚想,原來大老板也不比當(dāng)官的差呢。

      21歲的陳小魚那一年就要畢業(yè)了,按幼師的規(guī)距,畢業(yè)就要分到小學(xué)去,陳小魚不愿意到小學(xué)當(dāng)老師。如果是中學(xué)也還罷了,小學(xué)比不得中學(xué),也比不得大學(xué),小學(xué)老師就是一個孩子王。這且不說,按規(guī)距陳小魚還要回她的縣級市,這更是讓她受不了的。大城市和小城市就是不一樣,最漂亮的姑娘在小城市也待得土氣了。在大城市讀了五年書,結(jié)果還要回到縣里去,那可是最沒面子的了。但是陳小魚沒辦法,母親和外婆也沒辦法,她們都是普通人,都是沒有辦法的人。陳小魚的父親幾年前去世了,就是活著他也辦不了陳小魚的事情。

      家里三個人住著一間屋子。外婆年紀(jì)大,所以經(jīng)年是她和母親擠住一床。兩個不老不小的女人擠在一起,換了哪個角度也躲不開對方的呼吸,而且毫無隱密可言。人活一回而沒有秘密,實在是一件很悲哀也很沮喪的事情。在家中那一間屋子里,即使換個衣服也沒處躲藏,外婆和母親就那么大大咧咧地當(dāng)面脫光了,而且還不管不顧地這里摳一下,那里撓一下。一想起這些,陳小魚止不住要打冷戰(zhàn)。

      陳小魚從幼師畢業(yè)沒有回縣級市,而是在這邊逛了幾年,這幾年讓她吃了不少的苦頭,她當(dāng)過商店的服務(wù)員,當(dāng)過一段代課教師,還干過開發(fā)公司的售樓員。好的事情真的不好找,有的工作還要這個城市的戶口,這可是她沒有的,一畢業(yè),她的戶口就遷回了縣級市。就在她當(dāng)售樓員的時候,她碰到了來看樓盤的錢先生。錢先生已經(jīng)不認(rèn)識她了,可是她卻一下子認(rèn)出了錢先生。

      陳小魚對錢先生說,您是錢先生吧?

      錢先生驚奇地說,怎么,你認(rèn)識我?

      陳小魚說,您是幼兒師范的名譽校長,我給您獻過花呢。

      錢先生仔細地看著陳小魚,他實在想不起這個給他獻過花的女學(xué)生了,但是他還是很有風(fēng)度地“啊”了一下。

      那一次錢先生沒有買開發(fā)公司的屋子,但是走時卻給了陳小魚一張名片。錢先生說,有事可以找他。

      陳小魚沒有去找錢先生,而是應(yīng)聘了錢先生那家服裝廠的模特。陳小魚不知道那家服裝廠就是錢先生的服裝廠,也不知道服裝廠是錢先生公司的分公司。招聘廣告上說,這是一個常設(shè)的服裝模特隊,很有發(fā)展?jié)摿Φ?。?yīng)聘那一天,人真是多極了,每個應(yīng)聘的人都像沙子一樣過篩子。在一個很大的屋子里,陳小魚又一次看到了錢先生。錢先生坐在一排人的中間,戴著金絲邊的眼鏡,很權(quán)威的樣子。錢先生一開始并沒有看見她,一個人俯身在他耳邊說著什么,但是錢先生很快就看見她了,錢先生向她招了招手。陳小魚有些不知所措,她不知道錢先生是什么意思,不過她下意識知道錢先生不會有什么壞意,因為,錢先生是給過她名片的。

      錢先生看著她,這一次他沒有忘記她的名字,他問她,陳小魚,你是來應(yīng)聘的么?

      陳小魚說,你好,是,我是來應(yīng)聘的錢先生。

      錢先生對身邊一個負(fù)責(zé)模樣的人說,留下她。說完話,站起身,看也不看陳小魚就出了那個大屋子。

      陳小魚到了那間工廠才知道錢先生的份量,也才知道錢先生平時是不在這邊的。錢先生如果到這邊的廠子來,工廠就像來了祖宗一樣。一般是錢先生的汽車開到廠門,這邊的經(jīng)理副經(jīng)理,一些管事的人都會迎到門前,然后再把錢先生迎到廠子的會客室,等待錢先生有什么具體的指示。后來,錢先生把這個習(xí)慣破壞掉了。錢先生說,我又不是什么客人,就是客人,你們也要該干什么干什么。管理層的人們一下一下地點著頭,聽著錢先生對他們發(fā)號施令。瘦瘦的錢先生的那一刻讓陳小魚記住了。因為錢先生一來,廠子的經(jīng)理就讓模特隊漂亮些的女孩子們倒茶水,陳小魚就給錢先生倒過茶水。

      也是到了模特隊陳小魚才知道模特辛苦得要命,光穿高跟鞋練走路好多女孩子就吃不消,陳小魚也差一點吃不消。女孩子們是八個人一間屋子,和廠區(qū)里的工人一樣。在一起時間長了,免不了有矛盾鬧別扭,生活習(xí)慣也是大異其趣,放屁的,睡覺磨牙的,愛占小便宜的,在外面夜不歸宿的,什么樣的人都有。有一段時間陳小魚甚至不想干了,她知道,跟外婆一樣,她也是一個受不得苦的女子,如果不是那一次隨著模特隊去了香港,她早就不干了。

      陳小魚終于有了一個營生,那就是賭牌。賭牌就是這樣,只要上了牌桌,沒一個人不想贏。即使你不大在乎那幾張鈔票,贏了錢心里也是愉快的。習(xí)慣了身邊這幾個牌友,陳小魚也就摸出了一點規(guī)律,她發(fā)現(xiàn)蘇姐是最在乎輸贏的,而且玩牌的癮也最大。但因她姓蘇,所以她很少主動來物業(yè)辦公室,總是等人打電話喊她,而且這個習(xí)慣是絕對雷打不動的;阿潔也喜歡玩,阿潔性子急,但忘性也大,前一天輸了,雖然也怒氣沖沖的,但不會把情緒帶到下一天,不像蘇姐,總把輸了多少鈔票掛在嘴邊。另一個是李眉,上班的時候找個營生干。但也因在班上,上場的時候畢竟少,李眉愛熱鬧,是坐山觀虎斗那伙的;最后一個就是沈鳳桐了。陳小魚發(fā)現(xiàn)這個沈鳳桐其實牌玩得好極了,幾乎就是個天才。沈鳳桐不像阿潔他們精在表面,他不是,他是精在骨子里,他是你一出牌就知道你要的是什么,和的是什么,就是這樣他還是不露聲色,實際上他的確也是不大在乎這一點子輸贏的,但因為有了這樣的心態(tài),反而很少輸。

      有一次,陳小魚的手氣很不好,打了八圈只和了兩次,又都是小和,一般碰上這樣的“黑暗的舊社會”,誰的心情也好不起來,有一個詞叫“郁悶”最能代表那種心情。陳小魚當(dāng)然也一樣,整整郁悶了八圈。于是提議再打四圈。

      想不到這一圈剛剛她的“東風(fēng)起”,就讓沈鳳桐摟了她一個“閉門”。陳小魚終于還是沉不住氣了,但是臉上仍然看不出不好看,說話也還是細聲細氣的,這不是她有城府,她骨子里就是這樣的人。下一把輪到阿潔的莊家,阿潔是她的上家,自然憋著不讓她開門,實際上一手底牌抓過來,陳小魚就是和的牌,但是三家都開門了,只有她開不了門。牌玩到這個份上,自然是個人顧個人,個個都不露聲色,每人的牌卻是都差不多了,唯有這個時候是最緊張的時候。輪到沈鳳桐出牌了,陳小魚感覺沈鳳桐抬起眼睛看了她一下,突然就開出了一張一餅,這張一餅一直不見,正是陳小魚可以“岔”過來的牌。陳小魚就這樣開了門,緊接著她開出的一張西風(fēng)被蘇姐吃掉,蘇姐開出的這一張,又正是她和的那一張,我和了!陳小魚嘩地推倒了手中的牌??偹愠隽艘豢趷簹?她抬起頭來,卻正迎著沈鳳桐的眼睛。

      一邊的阿潔叫了起來,沈鳳桐,你打的什么牌?你這是賣的誰的人情啊?嘴上這樣說著,眼睛卻惡狠狠地看著陳小魚,但是只過了一會兒,就對沈鳳桐說,沈鳳桐你是沒煙抽了吧?要不是你那張一餅,陳小魚開不了門。抽駱駝么?我包里有呢。

      陳小魚馬上就明白了。果然是沈鳳桐賣了她一個人情,那張一餅,沈鳳桐是有意放出來的呢。牌桌上這個唯一的男人是個善解人意的男人,其實她并不再乎贏這么一把,她再乎的是自己的心情,她發(fā)現(xiàn)這個沈鳳桐懂得她的心情。但是,阿潔又是什么意思呢?

      實際上沈鳳桐不愿意到陳小魚的屋子里玩,一個是要爬樓梯,另外一個是他惦記下面的藥店。第一次的時候,陳小魚擔(dān)心他會不會來,李眉也疑心他不會來,但是她們幾個只等了一會兒,沈鳳桐就來了。

      一進屋子,他就說,喲,三英戰(zhàn)呂布啊。

      發(fā)現(xiàn)沈鳳桐像電影演員,已經(jīng)是他們熟得不能再熟了。陳小魚覺得這個家伙怎么看怎么像電影里的那個老浦。老浦是個關(guān)心女人的家伙,差不多沒有脾氣,樣子也是細細高高的那種,外表雖不是十分風(fēng)流倜儻,骨子里卻十分多情,散漫而多情。陳小魚是個注意細節(jié)的人,特別注意身邊人的細節(jié)。即使是男人,也要看他的細節(jié)呢。陳小魚發(fā)現(xiàn)沈鳳桐雖然大小也是個老板,卻很少像那些老板一樣打扮,有一點反潮流。沈鳳桐常常是一身休閑裝,顏色大多也是很素色的那種。有時候他也會穿中式罩衫,就像后來的唐裝,只不過上面沒有印花。但是下面,沈鳳桐一向是筆挺的西褲和黑色的皮鞋。陳小魚發(fā)現(xiàn),在沈鳳桐的身上,皮鞋是最見工夫的,他的皮鞋皮革很好,樣子既不新潮又不落套,一般都是那種經(jīng)得起考驗的款式。

      這樣,配上沈鳳桐的長條臉,細高卻挺直的身體,一個男人的骨架就出來了。這是一個讓人看著舒服的男人。

      但是阿潔卻不買沈鳳桐的帳。阿潔說,沈鳳桐你真是老土,你腳上的皮鞋總是這樣的黑顏色。

      沈鳳桐說,是么?一邊說一邊看了陳小魚一眼。陳小魚不讓阿潔看見的撇了撇嘴,沈鳳桐馬上默契一樣地笑了一下。這一笑,讓陳小魚的心突然的跳了一下。

      沈鳳桐唯有一樣是跟潮流的,那就是他騎了一輛摩托車。沈鳳桐說,城市這么大,交通最重要呢,汽車買不起,只好弄一輛摩托車了。他的那輛藍色的雅瑪哈跟他的人一樣干凈利落。所以,只要是摩托聲一響,陳小魚就知道沈鳳桐到了藥店。就知道今天不會三缺一了。

      阿潔說,摩托車有什么意思,弄輛小汽車開才有意思呢。

      沈鳳桐眼睛看著陳小魚說,小汽車?小汽車還在美國呢。沒有摩托車,那就只好三缺一了。陳小魚啊,你們都要給我汽油錢。

      誰都知道沈鳳桐是開玩笑,陳小魚當(dāng)然也知道,但是三個女人在身邊,沈鳳桐卻單拿她說事,陳小魚心里很高興,她喜歡這樣的幽默。但是她發(fā)現(xiàn)阿潔的臉沉了下去,阿潔這樣,反而讓她更加高興。

      有一次,沈鳳桐不在的時候,陳小魚問李眉,沈鳳桐不是開著一個藥店嗎?還苦什么窮?李眉說,人家的藥店都賺錢,就他的藥店讓他開得不死不活的。他父親和祖父還是有名的中醫(yī)呢,可惜早早就死了,留下他和他的老媽兩個人過日子。他原來也學(xué)過醫(yī),只學(xué)了兩年就退學(xué)了。沈鳳桐說中醫(yī)學(xué)院就是個死背硬記,背得他頭痛,麻煩死了??墒沁@個沈鳳桐有一個好脾氣,從來也不生氣,他這個人很放松,和他在一起,讓你感不到一點緊張。陳小魚想,男人有這個長處不簡單,這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在一個人身上,你不可能綜合所有人的長處。

      在一起打牌多了,陳小魚特別習(xí)慣沈鳳桐身上淡淡的煙草味。陳小魚不討厭吸煙的男人,錢先生是不吸煙的,但是她討厭吸煙的女人,女人吸煙,在她看來,不是很高級就是很下賤。男人就不一樣,陳小魚覺得沈鳳桐吸煙的樣子很好看,他不是像別人那樣,把香煙叼在嘴里,那樣顯得油滑和事故,沈鳳桐不是,他總是用一支手夾著細長的煙嘴,同樣細長的是他的手指。煙讓他吸一口進去又呼一口出來,他的面部會讓煙霧遮住,蒙蒙朧朧的。有時在煙霧中會看到他的牙,他的齒縫有一點發(fā)黑,一點點,但是她覺得那反而比明晃晃的一口白牙要好。還有,他說話的聲音很低沉,聽起來很舒服。而且,她能感覺到他雖然有些瘦,卻是健康的,他的身體一看就很好。

      有一次在她的屋子里打牌,她突然就虛脫了,陳小魚的臉色蒼白,頭上也流下了虛汗。牌友們驚奇地看著她,有些不知所措。沈鳳桐摸著她的脈,說,你可能有一點低血糖呢。不要緊,歇一會兒就好。就扶著她躺到了床上。然后給她沖了糖水,看著她喝了下去。阿潔說,讓沈鳳桐回藥店拿點藥來吧。沈鳳桐說,盡量不要吃藥。阿潔說,看,這個家伙,吃他一點藥就舍不得了。

      沈鳳桐說,不是舍不得,光喝糖水還不行,陳小魚該吃些東西。

      陳小魚說,真餓了呢,我早上沒吃早飯。

      阿潔蘇姐她們閑下來的時候,沈鳳桐去了廚房,別人以為他是隨意參觀,連陳小魚也以為是。誰也沒聽到他怎么弄,幾分鐘之后,沈鳳桐就端了一碗面出來。陳小魚看見面上臥了一個荷包蛋,還有幾根綠色的油菜,然后是寬寬的湯,端著色香味俱佳一碗面的是溫柔的沈鳳桐,陳小魚的欲望一下子就上來了,是吃的欲望,而且還有一點點情欲。

      阿潔意味深長地說,沈鳳桐你真是個好男人啊。

      差不多有兩個星期錢先生沒回來。錢先生這一次回來給陳小魚帶來一架留聲機,其實就是樣子老式,內(nèi)部新款的那種。陳小魚說,好像在哪里見過。忙著摘下領(lǐng)帶的錢先生說,哪里見過,電視還是電影里?這是純正的香港貨呢。

      陳小魚一想,可不是,真的是在電影和電視里見過這種樣子的唱機呢。

      錢先生又瞟了一眼麻將牌,笑著說,手氣還好吧。晚上喊他們過來,我陪你打八圈。

      陳小魚嗔著錢先生說,還好呢,這一向就是我輸。

      陳小魚知道錢先生不會跟她玩牌,錢先生回來就是休息的,不光是錢先生不玩,陳小魚自己也不能玩牌了,錢先生一周也就回來一次。有時連一次還不到呢。錢先生一回來,陳小魚就會提前告訴幾個牌友,一般是先告訴阿潔,然后是蘇姐,再然后讓她們中的誰順便告訴一下沈鳳桐。實際上告訴一個人就夠了,但是每一次陳小魚都讓最先的一個轉(zhuǎn)告另外三個。這件事辦完了,陳小魚就會忙起來。錢先生不是一個喜歡動手的人,但是只要回來,他總是像個年輕人一樣幫著陳小魚忙這忙那。這次錢先生一回來就拆留聲機的包裝,包裝打開了,錢先生招呼陳小魚來看,果然是有著大喇叭那一種的。陳小魚看了一下,說,不過是個擺設(shè)。錢先生說,功能是一樣的。一邊說一邊摸這摸那的,他要熟悉性能,然后教給陳小魚。陳小魚看著這個擺設(shè)一樣的唱機,恍惚有一種舊時的感覺,低頭一看自己并沒穿著那種老式的旗袍,想起來還要下廚房給錢先生熬黑米粥,錢先生愿意喝陳小魚熬的黑米粥,他說那邊的廚子就弄不出來這樣的黑米粥。陳小魚知道這是因為配料不夠,陳小魚在粥里放了很多東西,茍芑,核桃,山楂什么的,還有一樣,金先生是絕對猜不出的,那是罌粟骨朵,當(dāng)然是一兩只,一兩只就足夠了。

      陳小魚來服裝廠不到兩個月,錢先生就領(lǐng)著她們幾個模特去了香港一次。不是全體模特,而是她們幾個,表現(xiàn)好形象也好的。錢先生說,讓你們見見世面,見見世面有好處。果然有好處,同去的幾個姑娘在香港眼睛都藍了,陳小魚也一樣,眼睛也藍了。錢先生帶她來香港那一次,她看到了錢先生的太太。那一次錢先生請他們幾個吃飯。錢太也來了,錢太太真是老了,她們幾個私下都覺得錢太跟錢先生絕對不般配。錢太太妝化得很濃,臉像掛了霜的冬瓜,但是該臃腫還是臃腫,而錢先生卻是一個麻桿身材,所以看起來比太太年輕多了。后來陳小魚知道錢太果然比錢先生大了三歲。錢先生的太太竟然是這個樣子,陳小魚不知道伙伴們怎么看,她一時有些替錢先生氣不公。其實她也聽到過錢先生在內(nèi)地有別的女人,所以她想,這樣的太太,錢先生有別的女人也是應(yīng)該的。

      但是陳小魚看出來,錢先生對錢太絕對夠好了,樣子差不多像一個兒子對待他的母親。錢先生對陳小魚說,你想想,我對這樣老的女人都這樣,對你還能錯得了嗎?錢先生說這個話時,陳小魚已經(jīng)跟他好上了。從香港回來,他們就好上了。在機場上,錢先生給了她們一人一份禮物,錢先生說,現(xiàn)在不要打開,回去也不要問別人是什么禮物。一邊說一邊分發(fā),但是輪到陳小魚,錢先生卻沒有給她。女孩子們用熱辣辣的眼睛看著神秘的錢先生,捧著禮物興奮得不能自已。回來的飛機上,錢先生和陳小魚坐在同一排座位上。飛機快要下落時,一直沒有說話的錢先生突然對陳小魚說,我在這邊,也需要有人照顧我的生活。

      不等她回答,錢先生說,我在這邊就是一個人,總住賓館真是住膩了。所以我想買一套房子。說完,錢先生碰了碰她,說,這個是給你的?;厝タ窗?。

      陳小魚在飛機上聽話地沒有打開錢先生給她的小盒子,但是一回到寢室,她就把蚊帳放下來,打開了盒子的包裝,里面是一把鑰匙。陳小魚想,錢先生給我的是一把鑰匙,那幾個女孩子呢?錢先生為什么給我一把鑰匙?這是一把什么鑰匙呢?

      再見到錢先生時他對陳小魚說,女孩子都想有一間自己的屋子是吧?陳小魚一開始沒有反應(yīng)過來,但是她很快就明白了錢先生的意思。陳小魚點點頭。一間自己的屋子,那可真是奢望呢,一間夠局勢的房子,按政策還可以落這個城市的戶口呢。錢先生說,帶你去看看你的屋子吧。陳小魚就隨著錢先生來到了和平小區(qū),看到了這間屋子。然后她聽了錢先生的話,此后再也沒去模特隊。

      錢先生喝了陳小魚熬的黑米粥就去洗澡了。從洗澡間出來,錢先生一邊撩起浴衣揩臉上的汗水,一邊對陳小魚說,你也洗吧,我把水放好了呢。

      陳小魚看見了錢先生光裸的兩條毛腿和晃當(dāng)著的生殖器。錢先生有這樣的習(xí)慣,洗了澡,除了浴衣,里面一向什么也不穿。陳小魚躲開眼睛,說,你回前我洗完了呢。

      錢先生說,洗洗吧洗洗吧。

      即使是在自己屋子里,陳小魚洗澡時也要把門銷上,沒別的意思,這也是她的習(xí)慣,但是錢先生破壞了她的習(xí)慣,錢先生在她洗澡時,會突然闖進來,他有一把洗澡間的鑰匙,后來陳小魚也就不銷門了。錢先生一進來,會瞇著有一點花的眼睛,隔了一段距離的看她。每到這時候,陳小魚就要搶白他,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沒看過。

      錢先生說,那不一樣。

      看了一會兒,錢先生會走過來摸她的身體。她和錢先生第一次的時候,當(dāng)時她正在洗澡,錢先生也是這樣,突然就闖進了洗澡間,瞇著眼睛看了她一會兒,就走過來摸她。此后,才是上床。

      不同的是那一次她把自己弄出了一點血,其實那是很容易的。不是在這個房間里,那時這間房子還沒有裝修好,錢先生帶她在賓館開了房。錢先生驚奇地說,你是——陳小魚截住錢先生的話,賭氣一樣地說,那當(dāng)然,本姑娘可還是處女呢,告訴你,是你給她破壞了的。但是陳小魚自己知道,她撒了謊,是她自己把它破壞了。在錢先生之前,她處過一個男朋友,她是按母親開出的條件處男朋友的。母親開出的條件是,男人要活絡(luò),要有點錢,個子也要高。

      外婆補充說,最重要的是懂得寵你自己。

      于是剛一畢業(yè),陳小魚就找了第一個男朋友。他也是外地人,是在小學(xué)教畫畫的,個子高到一米八五,足足比陳小魚高出了一頭,陳小魚把外婆開出的最后一項條件當(dāng)作唯一的條件了。誰知道這個美術(shù)老師一點不懂得疼惜她,因為是年輕人,當(dāng)然也就沒什么錢。陳小魚和他處了四年,幾乎沒吃過像樣的館子,而且四年的生日都讓他忘記了。只有那么一次,小學(xué)里分了一個鍍金的紀(jì)念章,他盒子也沒有地給了她。那是一個毛主席的人頭像,女孩子們很少有戴的。實際上在此之前,她已經(jīng)在錢先生的服裝廠干上了,不久就去了香港,而且接受了錢先生送她的禮物。那把鑰匙和那只紀(jì)念章在她的床頭放了三天,三天里,一些不切實際的思想漸漸淡去。

      和第一個男朋友分手的時候,陳小魚已經(jīng)二十六歲了。外婆幫她總結(jié)經(jīng)驗教訓(xùn)說,一個女人,二十多歲還沒嫁到好人,三十、四十歲還想嫁到好人嗎?想也別想呢。外婆的意思是,二十多歲的時候,一定要抓住機會。

      陳小魚跟第一個男朋友發(fā)生過關(guān)系,有一段時間,他們差不多就是同居在一起。跟他先前的男朋友比,錢先生身體還是不行了,男朋友對待性事一向生龍活虎雷厲風(fēng)行。除了性,她想不起來男朋友還有什么優(yōu)勢。他和她第一次接觸時,她一點精神準(zhǔn)備沒有,就讓他推到了床上,三十歲的男朋友強壯得嚇人,回憶起來那幾乎就是一次強暴。錢先生正好相反,錢先生會做很多鋪墊,但很多時候他仍然半途而廢。雖然每一次錢先生都是急煎煎的,有時候惹得陳小魚也很沖動。錢先生時不時要靠壯陽藥來支持了。所以說起那事,陳小魚差不多就是饑一頓飽一頓的。一開始,錢先生服藥總是偷偷摸摸的,陳小魚知道他不好意思讓她看見,也就不揭穿他。男人對這方面是很看重的,比什么都重要。跟第一個男朋友比,錢先生肯定要有差距的,有差距才會掩飾,男人最怕丟的是他的面子,陳小魚給了錢先生這個面子,饑也好飽也好陳小魚一向不表態(tài)。到了后來,錢先生連遮掩也不遮掩了,壯陽的藥和壯陽的方子就擺在床頭的茶幾上。不知道怎么回事,陳小魚一看見那些東西,就一點沖動沒有了。

      陳小魚夜里從來不打牌。夜里打牌覺就睡不好。陳小魚知道女人是不能缺覺的,女人缺了覺臉蛋就會報復(fù)你,就不漂亮了。所以,陳小魚夜里從來不打牌。還有,夜里打牌沈鳳桐是來不了的,他的家不在和平里小區(qū)。

      陳小魚虛脫那一天,早早的牌局就散了。她早早就懶在了床上,要睡沒睡這個階段最是難過。大概電視播報新聞連播時陳小魚突然聽到了門鈴。如果不是錢先生,晚上是從來沒有人來的,再說錢先生自己是有屋子的鑰匙的。陳小魚去開門那一會兒,想,也可能是錢先生呢,說不定他要給她一個冷不防,但是陳小魚忽然希望最好不是錢先生。她開了門一看,站在外面的是沈鳳桐。沈鳳桐說,這是給你的藥。他把藥給了她。

      陳小魚說,進來坐一會兒吧。

      沈鳳桐說,不坐了。早些回去,不然路上塞車。

      沈鳳桐一走,屋子更安靜了。實際上陳小魚平時就過著這樣的日子,錢先生是不?;貋淼?一個星期一次也夠不上。平時的陳小魚如果沒有事情,早早的就躺到床上,然后打開電視鎖定八臺或是六臺,或者是讓唱機翻來覆去地唱著,往往是看著看著,或是聽著聽著她就睡著了,醒過來才發(fā)現(xiàn)電視機還開著。一般的時候,陳小魚會找一些事情做,比如勾個沙發(fā)的罩子,或者翻翻化妝美食之類的雜志消磨時間。陳小魚是懼怕安靜的,她明白安靜其實就是寂寞,女人表面上可以寂寞,內(nèi)心里是不敢寂寞的,也是不能寂寞的。

      這一天夜里陳小魚是想著沈鳳桐睡著的。陳小魚想,這個沈鳳桐剛剛還說過她不用吃藥,一轉(zhuǎn)身就把藥送來了,他這是什么意思啊?這么一想又罵起了自己,你真是笨死了陳小魚,這還用說嗎?可是,那個阿潔呢?

      阿潔好像在對沈鳳桐下工夫。就是從女人的意義看阿潔,阿潔也是漂亮的,但是阿潔的漂亮咄咄逼人,有一點壓迫的意思,阿潔像個山大王,男人是不喜歡這樣的女人的。而且這個阿潔,她不是有服務(wù)社的主任嗎?怎么可以吃著碗里還看著鍋里的呢?想著阿潔,又止不住想起了沈鳳桐,她的心咚咚跳起來。

      隔一天他們就又坐在牌桌上了,沈鳳桐正好坐在了她的對家,陳小魚想起昨天人家來送藥,自己連句謝謝也沒說,今天該把這件事情找補一下呢,但是嘴張了半天,什么也沒說出來。

      但是這一天他們的手洗牌時不時會碰在一起,陳小魚覺得沈鳳桐好像是有意的。實際上以往這樣的事也是常有的,在牌桌上,手碰手是免不了的,就好比在一個被窩里睡覺的夫妻身子常常挨在一起一樣。但是有了這樣的發(fā)現(xiàn),他的手和她的挨在一起時,陳小魚就像觸了電一樣。

      沈鳳桐想勾引自己吧?沈鳳桐絕對是想勾引自己了。這樣的念頭一出,想收也收不回去了。

      下午陳小魚沒有上樓,而是自己出錢叫了隔壁館子的燒麥和一些小菜,那一會兒沈鳳桐回店里了。陳小魚守著騰騰冒氣的燒麥發(fā)了一會兒呆,她忽然就沒了食欲。李眉給每個人面前倒了一杯開水,把紙杯放到陳小魚桌前時,李眉說,看什么看什么?燒麥不長鼻子也不長眼睛。

      阿潔在一邊冷笑了一下。

      陳小魚臉呼地紅到了脖子,她虛弱地說,你什么意思呀李眉,我聽不懂你的話。

      沈鳳桐回來帶了四瓶啤酒。阿潔歡呼一樣地喊起來,陳小魚也在心里喝了一聲彩,想要的就是這東西呢。阿潔拖著沈鳳桐的胳膊說,我最瞧不上的就是男人小氣,沈鳳桐,你有沒有相好?要是沒有我當(dāng)你的相好吧。沈鳳桐臉有些紅,但仍然微笑著,拍著阿潔的背。阿潔這樣的話當(dāng)然是開玩笑,但是陳小魚卻有一點子不舒服。她也不喜歡小氣的男人,但是怎么就扯起相好的話來?這樣的玩笑也開得?太沒有檔次了。平時陳小魚滴酒也不沾的,但是這一天她把一瓶啤酒喝完,把李眉剩下的半瓶也喝掉了。

      下午四個人又坐在了桌前,這是必然的,午飯在這里吃就是這個意思,這樣的事情也是常有的,只是喝酒的時候不多。但是下午的八圈陳小魚不知道是怎么過來的,她自己也感覺到心不在焉,實際上也沒有很具體的想什么,甚至就是沒想什么,腦袋里像真空。有一次她的一張牌掉到了桌下,俯身揀牌時她看到了沈鳳桐的腿,他是穿著短褲的,所以她輕而易舉就知道那是他的,女人的腿很少有那么多的汗毛。此后,她的身體就不聽指揮了。她在下面用膝蓋碰他,不能算故意的,是止不住的,好像那膝蓋本身有思想有意識一樣,還有一點制氣。有時候她的膝蓋一挨到他的,就粘住不動了。讓她奇怪的是,在四個人八條腿的牌桌下面 ,她總是能輕而易舉地找到他的膝蓋。第一次那樣的時候,她是無意的,第二次她就是有意為之了,因此就很緊張,手心上出了汗,甚至出錯了一張牌,把該留下的一張七條扔了出去。她想,其實這就是勾引了,她在勾引沈鳳桐,她無論如何想不到自己會干出這樣的事,還說人家勾引你呢,你真是學(xué)壞了陳小魚。她狠狠地罵著自己,掐著自己的肉來制止自己。

      看到沈鳳桐像沒有感覺一樣照樣打牌,她有些失望。

      這一天錢先生回來帶回了新的藥方。錢先生說,小魚,反正你也沒事情,這是一個名醫(yī)給我開的方子,你按方子給我抓藥吧。

      陳小魚說,抓了藥還要熬。

      錢先生說,不是為了你嗎?伸手來摸她的臉,陳小魚閃了一下躲過去,錢先生那只手造型一樣停在了空中,錢先生訕訕地說,你不是我太太么?怕藥味可以讓藥店熬嘛,這邊也有這樣的服務(wù)了吧?再說隔壁不就有一家藥店嗎?那個老板不是你的牌友?

      陳小魚口是心非地說,牌友又怎么樣,一分錢也不會少要你的,到他那里去抓?江湖賣藥的你也信得過。要抓就去同仁堂。家里的茍芑都是在同仁堂買的呢。

      錢先生說,那可要辛苦太太了。

      這一晚錢先生興致很高,他早早就上床了,他很溫柔地對小魚說,我的好太太,你不要動,我來,今天我要好好地侍候你。對,聽話小魚兒,不要動不要動。

      陳小魚就把自己放平了,讓錢先生動她。

      錢先生又說,怪不得你叫陳小魚,你身子真像一條小魚兒呢。陳小魚說,我就搞不清楚你倒底喜歡我哪一樣。錢先生說,哪一樣都是真喜歡。我不說假話。

      陳小魚看著忙碌著的錢先生,看著他忽遠忽近的那張臉,心里想著明天去哪里抓藥,錢先生讓她到沈鳳桐的店里抓,錢先生是什么意思?可能是告訴她不必舍近求遠吧?她想,去就去,就去沈鳳桐的藥店,但是,那張藥方可不是一般的藥方呢。想著明天的事情她忽然覺得一陣激動,臉燙得通紅,她掀起被子蓋住腦袋,對自己說,不想了不想了,就讓錢先生來麻木一下自己的神經(jīng)吧。

      錢先生走了以后陳小魚沒有去沈鳳桐的藥店,也沒去別家。那一張?zhí)幏骄蛪涸诖差^的茶幾上。不過,給錢先生買藥成了陳小魚的一件心事。實際上附近還有幾家藥店,但是陳小魚想也沒想去那里,去沈鳳桐的藥店實在讓人不好意思,一個年輕女人去藥店抓壯陽的藥,那真是讓人害臊的事呢,碰上不認(rèn)識的人也還罷了,沈鳳桐差不多是天天待在一起呢。那就不去他的藥店現(xiàn)眼了,陳小魚想哪天去步行街上的同仁堂把藥抓回來算了。所以,第二天第三天她還是一樣去物業(yè)打牌,還是把他們喊到自己的屋子里打。

      這一天四個人都到場了,連李眉也鎖上物業(yè)的門來她屋子里看熱鬧。今天沈鳳桐穿了一件真絲的西裝上衣,下面是一條亞麻褲,手上挾著一支湖扇,很休閑的樣子。李眉說,沈鳳桐你穿這么漂亮干什么?相親去呀?沈鳳桐開了一下扇子,又啪地收起來,回說,相什么親,哪個女孩子敢要我?摸風(fēng)時阿潔摸到了沈鳳桐的下家,她臉上立刻亮了起來,一邊碼牌,一邊說,今兒中午我請大家吃燒麥。又用胳膊肘碰了碰沈鳳桐問,喝點啤酒不?沈鳳桐眼睛看著陳小魚,討著她的態(tài)度,嘴里拖延著“嗯”了一句。阿魚不高興地說,喝不喝呀?陳小魚在一邊打出一張白板,輕輕說了一句,隔壁的叉燒也不錯呢。沈鳳桐說,是,餡子都是五花肉。那一邊的阿潔突然狠狠地跺了一下腳,陳小魚聽得沈鳳桐“哎呀”叫了一聲,沈鳳桐委委屈屈地說,啤酒哇,買了就喝嘛。阿潔高興地說,今天午間的啤酒我包了。

      整整一圈陳小魚沒有說話。這個討嫌的阿潔。實際上阿潔的事情她早就知道了,那是李眉告訴她的。阿潔現(xiàn)在姘著軍隊軍人服務(wù)社的一個經(jīng)理。軍人服務(wù)社的經(jīng)理年輕時娶了一個鄉(xiāng)下的女人,一點不懂風(fēng)情,和阿潔自是沒法比。陳小魚如果不搬進來,阿潔就是小區(qū)里最漂亮的女人。阿潔自和那個經(jīng)理好上以后就要和新疆的丈夫離婚,軍人服務(wù)社的經(jīng)理說,那可不行,你離婚我就是破壞軍婚了。所以阿潔婚離不了,就堅持和軍人服務(wù)社的經(jīng)理好,只要是軍人服務(wù)社那個經(jīng)理來了,阿潔放著手風(fēng)很順的牌也會不打,慌慌張張就回屋子去了。這時候蘇姐就會長嘆一口氣,說,這個餓死鬼女人,急著跟軍官睡覺去了。她說的軍官指的就是軍人服務(wù)社那個經(jīng)理。

      陳小魚問李眉,如果她男人回來呢。

      李眉說,那還用說,跟男人一起睡唄。自己的男人,總要有個先來后到吧?

      她們說的當(dāng)然是以前的事情。以后不久,阿潔的男人主動回來跟阿潔辦了離婚手續(xù)。那時他已經(jīng)是正營職了,一個維族姑娘要死要活地愛上了他。他呢?一個活蹦亂跳有著好多小辯子的女孩子,他能有什么辦法?離婚以后,阿潔仍然不能跟軍人服務(wù)社的經(jīng)理結(jié)婚,他有老婆有孩子。阿潔跟他結(jié)婚同樣是破壞軍婚。可是阿潔還是死心塌地跟了他。

      阿潔對自己的事沒有刻意隱瞞,阿潔說,這有什么?又不是我偷來搶來的,誰讓他喜歡我呢?

      這就是地球人的故事。地球上說不定有多少這樣的故事。李眉說完,自己先笑了。

      但是這個阿潔真是可氣呢。碗里明明有一個軍人服務(wù)社的經(jīng)理,卻又釣起了鍋里的沈鳳桐。鍋里的就是大家的,怎么可以這樣呢?陳小魚從來沒見過像阿潔這樣霸道的女人。但是阿潔雖然可氣卻不可恨,可恨的是沈鳳桐。中午陳小魚沒在物業(yè)那里吃飯,當(dāng)然也沒喝阿潔買回來的啤酒,她推說自己不舒服要回屋子睡覺。這么說的時候,她看見沈鳳桐倒酒的手停下來,呆在了那里,她感到了一種小小的快意。

      陳小魚下午也沒去物業(yè),而是把自己脫個一絲不掛,裹上了一條毛巾被睡了個渾天黑地。這一夜她做了個夢,她夢見她去沈鳳桐的藥店給錢先生抓藥,把藥方遞給沈鳳桐時,藥局的門簾子一挑,阿潔從里面走了出來。阿潔的樣子就好像店里的老板娘,阿潔搶過沈鳳桐手里的處方,看了一眼,對她說,壯陽藥?誰的?啊啊,明白了明白了,是錢先生吃的吧?阿潔和沈鳳桐對視了一眼,抿嘴笑著說,陳小魚一定是吃不飽呢。陳小魚的腦子轟一下子炸了,她呼地一下坐了起來??戳丝创差^柜上的鬧表,才剛剛過了午夜。

      早起的時候,陳小魚向外看了一眼,窗外是個雨天。但她還是打著一把陽傘去了沈鳳桐的藥店。沈鳳桐的藥店剛剛打開卷簾門,她知道沈鳳桐來了,因為那輛藍色的雅瑪哈就停在門前。陳小魚以前從沒來過沈鳳桐的藥店,門臉倒是常??匆?是門窗落地的那種。沈鳳桐骨子里是個洋派的人,不會讓他的藥店太過寒酸,果然藥店里面也很利落,是空曠的利落,有一點破敗的跡象。陳小魚在藥店門前深吸了一口氣,她有一種預(yù)感,只要她走進藥店的門,她就是走進一個故事里去了。

      沈鳳桐果然是剛剛來,現(xiàn)在他坐在常坐的那把藤椅上,把一支香煙安到瑚珀色的煙嘴里,即使做這樣的事,沈鳳桐也是極認(rèn)真的,他沒有看到陳小魚走進店來。陳小魚一眼就看見了他,店堂里有一個女孩子拿著拖布在拖地,另一個在看電視里的新聞聯(lián)播發(fā)呆,外面?zhèn)鱽硪魂國B叫。女孩子們是認(rèn)得這個漂亮的女人的,知道她是老板的牌友,她們沒喊沈鳳桐,只理解地看著陳小魚微笑。

      沈鳳桐聞到了一股異香。他抬起頭。

      你?即時平常沈鳳桐也很少喊陳小魚的名字,跟其他幾個牌友不一樣,其他幾個人沈鳳桐張三李四叫得一點沒有障礙。但是他馬上微笑了,她看著他,一時有些語塞,她覺得他的笑像一眼陷井一樣,她知道她馬上就要跌進去了。他笑著也帶一些驚奇地看她,不說話,他猜得出她一定是有事來找他,她從來不來他的藥店。

      陳小魚終于把話說了出來,在你這里抓點藥。

      沈鳳桐說,是嗎?方子帶來了嗎?

      這是最讓陳小魚緊張的一句問話,她臉漲紅著把藥方給了沈鳳桐。沈鳳桐祖父和父親都是中醫(yī),他本人也在醫(yī)學(xué)院學(xué)了兩年,他不會看不明白她帶來的方子。她希望他不要問她誰吃這劑中藥,抓你的藥就是了,但是她又盼著他問她。果然沈鳳桐問她了,他依然微笑著問她,是錢先生用嗎?

      她假裝生氣地回答他,不是他是誰?說過之后她的臉仍然漲紅著,但已不那么緊張了,而且有了一種如釋重負(fù)的感覺,一種豁出去的感覺。她睜著水波蕩漾的眼睛,大膽而又迷離地看著他。

      沈鳳桐看著方子,沉吟著說,方子里有一味藥店里沒有,稍等一會兒吧。這樣吧,過一會兒我讓店員給你送過去。送到李眉那里還是——

      陳小魚紅著臉說,就送到李眉那里吧。

      但是陳小魚出了沈鳳桐的藥店沒有去李眉的辦公室,而是直接回自己的屋子了。以往這時候,他們差不多已經(jīng)在李眉那里匯齊了。也可能在她的屋子里匯齊了。陳小魚知道過一會兒她們肯定會來電話找她,那她就告訴她們,自己不舒服了,讓他們另外找人吧。她現(xiàn)在擔(dān)心的是誰會來給她送藥呢?沈鳳桐果真會讓店員來送藥嗎?這個家伙真是個木腦殼呀。

      陳小魚還沒有走進屋子,電話就響了,她有意拖著,進了屋子也不接電話,一定是李眉她們打過來的,電話還在執(zhí)拗地響著,陳小魚把外衣脫掉,又換上拖鞋之后才拿起電話。果然是李眉。李眉說,怎么還不過來呀?就等你了呢。

      陳小魚心想,就等我了是什么意思,難道沈鳳桐真讓店員來送藥了?或者是把藥拿到了李眉那里?心里生著氣,嘴上就帶了情緒地回答李眉說,不去了,我今天不舒服。李眉說,怎么了,昨天錢先生不是回來了么?陳小魚不想回答地嗯了一聲,忽然電話那邊變了阿潔的聲音,阿潔說,真是怪死了,說不來都不來了,沈鳳桐店里忙,你陳小魚也不舒服,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干什么,要罷工啊?是不是讓男人喂飽了?阿潔的話雖然挾槍帶棒潑婦的要命,陳小魚的心情卻一下子好起來,她好言好語地對阿潔說,好阿潔,我昨天睡晚了,早晨起來就頭疼,真是下不去了呢。明天我請你吃燒麥好吧?

      放下電話,陳小魚就躺回床上,她沒有看電視,也沒聽唱片,以往,如果不是在牌桌上,她該睡個回籠覺,但是她現(xiàn)在睡不著。屋子里現(xiàn)在非常安靜。她是不大喜歡這么安靜的,一個人在屋子里,這樣的安靜讓她有一點恐懼,不是別的,是來自心里的恐懼。但是今天的安靜是她想要的,這樣她就能分辯出外面的一切動靜,哪怕是微小的動靜。有一會兒她好像聽到了摩托車的聲音,這讓她驚慌起來,一時有些不知所措,但是只過了一會兒,聲音就消失了。后來她才明白沈鳳桐不會這么一點點路就騎著摩托車來,沒必要而且又太惹眼了。

      也許藥還沒有配好。也許沈鳳桐正在走來,現(xiàn)在已經(jīng)上樓了,電梯間女人疑惑地看著這個瘦高的男人,他怎么一個人來了?他則若無其事地看著她,說,九樓。九樓是她屋子這一層。開電梯的女人會不會想到他是來她的屋子呢?不會的,這一層有好幾家住戶呢。一定會的,他沒少來她的屋子打牌呢。但是,如果不是他呢?如果是藥店的小姑娘呢?

      如果沈鳳桐來了,她知道他們就會有故事了。什么樣的故事?她明白這就是偷情,這件事很快就要發(fā)生了,而且是發(fā)生在自己身上,以前從來沒想過這樣的事情。以前只在電影或電視里看到過,而現(xiàn)在,她就是一個偷情故事的主角,真不知道生活中有多少這樣的故事。當(dāng)然了,有一點她是清楚的,沈鳳桐如果進了她的屋子,他們就是情人了,跑不了的。他給她送藥,送的是錢先生的藥,而不是她的,這更說明問題。沈鳳桐會不明白么?他不會不明白的,沈鳳桐是個很聰明的人,他學(xué)過醫(yī),出身中醫(yī)世家。藥方是壯陽的方子。這個方子一拿給沈鳳桐,他就應(yīng)該明白了。他猜出她是在暗示,在暗示他。即使不是她的暗示,事實也擺在那里,不是么?錢先生已經(jīng)不太行了,而她卻是個年輕的女人,他也是,他是個年輕的男人。

      她終于等來了他。

      門鈴剛一響她就把門打開了。果然是沈鳳桐,他兩手捧著一大包中藥。陳小魚沒有把藥接過來,而是讓開了身體,淡淡地說,進來吧。沈鳳桐乖乖地走進來,把藥放在牌桌上,然后不讓自坐,其實這屋子他是常來的,只是自己一個來的時候不多。

      這個唱機不錯呀。沈鳳桐才發(fā)現(xiàn)一樣地說。

      我還不會用呢。教我怎么用。她命令他道。

      洗了澡的陳小魚身體有一股水果的味道。她把錢先生吸的煙拿給了沈鳳桐,她要給他點煙,他示意他自己來,但她還是固執(zhí)地?fù)屵^他的打火機不用,用火柴給他點了火。然后就在他旁邊站著,看著他放唱片,把唱針放上去,和他一起聽唱機里唱出的曲子,但是實際上她什么也沒有聽進去,她有點恍惚。沈鳳桐把唱針放上去,他覺得這部老式的留聲機該唱出桃花江那樣的曲子,喇叭里唱的果然是三十年代的什么曲子,但不是桃花江,而是另外的什么曲子。一定是錢先生弄到的唱片,只有他才能弄到這種老掉牙卻又不好弄的唱片。

      唱機吱吱呀呀地唱起來了,沈鳳桐把音量調(diào)得不高不低。他們聽了一會兒,陳小魚突然說,對了,該給你藥錢,可是我不想給你藥錢呢。陳小魚這么說,期望沈鳳桐會問她為什么,但是沈鳳桐不出所料地看著她,什么也沒問。陳小魚說,你為什么不問我為什么呢?沈鳳桐說,一點點錢。

      陳小魚說,一點錢也是錢。

      沈鳳桐說,我們不是朋友嗎?

      陳小魚說,誰是你的朋友?

      沈鳳桐笑笑,說,你啊。

      陳小魚說,是什么朋友啊。

      沈鳳桐說,你認(rèn)為是什么朋友就是什么朋友。

      陳小魚突然急燥起來,沈鳳桐這樣含糊不清讓她有一點生氣,她把身子轉(zhuǎn)過去,背對著沈鳳桐,嫁禍于人地說,沈鳳桐,我什么時候成了你的朋友?沈鳳桐,你是不是想勾引我?

      放在平時,這樣的話她是說不出口的,所以說過之后她自己也感到吃驚,沈鳳桐進了屋子,她在心里面就有一種期盼,她盼著沈鳳桐把這樣的話說出來,但是她沒有等來他的話。逼得她只好自己說了出來。在這樣的時刻,這樣的話雖然有一點難聽,有一點潑婦,她也顧不得了。潑婦和難聽怕什么?她需要用潑婦來遮掩自己,實際上她緊張極了。

      沈鳳桐微笑不語。

      她又像小孩子一樣追問他。她說,我知道你想跟我好。是吧?你早就想跟我好了吧?

      這一次他說話了,他沒有正面回答她,他站起來,從后面抱住她,把她轉(zhuǎn)過來,輕聲說,你呢?你是不是也喜歡我?

      她先是有些暈忽,清醒過來就拼命地點頭,她感覺屋子一下子明亮起來。后來,他們就接吻了,都是不由自主的。牌桌上的中藥讓他們碰掉在地板上,其中的一個紙包摔破了。沈鳳桐在她的懷中動了一下,陳小魚說,你不要管。蛇一樣地箍住沈鳳桐,她感到了強烈的情欲。他覺得她在發(fā)燒,而且燒得厲害。他問她,要上床嗎?她害羞地點了點頭。

      在床上,她狂喜地迎接了他。一切都不像她想像的那樣,一切又都像她想像的那樣。沈鳳桐剛當(dāng)中年,天賦也好,做愛做得很有本事。他擁著她說,怪不得你叫陳小魚,你身子真像一條魚呢。

      這樣的話錢先生也說過,但是同樣的話,感覺卻不一樣。陳小魚哭了起來,沈鳳桐問她怎么了,她把頭埋在他懷里,沒有回答他。她知道這是喜極而泣,或者是為快樂而哭,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么快樂過了。

      后來,沈鳳桐看著地板上散著的中藥,說,還是把藥收起來吧。陳小魚點點頭。她開起了沈鳳桐的玩笑,說,收起來干什么,一會兒你扔了它。

      沈鳳桐說,那太浪費了,留著給錢先生用吧。他的身體用得著。

      她還以顏色,狠狠地掐了他一下,欲望又像潮水一樣涌上來。

      日子就這樣過著,四個人還繼續(xù)打牌,一樣的有輸有贏,她跟沈鳳桐也一樣,格局還是先前那樣的格局,秘密只在他們心里,在牌桌子上,他們甚至很少看對方。讓外人看來,他們的關(guān)糸很一般,多少還有些仇恨,小小的仇恨,好像前一天的輸贏還記在心里。沈鳳桐不經(jīng)常來她的屋子,一星期只一次,她要他一星期必須來一次。這樣最好,沈鳳桐和她都很理智,過于密切沒有好處,對誰都沒有好處。但是一星期的一次卻不是事先約定好的,不是規(guī)律的,可能是周三也可能是周一,他們要給錢先生讓路,即使錢先生不是每個星期都回來。這就更有誘惑,一星期的一次總是讓他們心跳,等待讓他們心跳。一星期一次足夠了,其他的時間她可以想像,對于陳小魚來說,想像也是很有意思的,有的時候,想像一點也不亞于他倆的幽會。

      沈鳳桐到她的屋子里來一般都在晚上,黑了天以后。就像一個上班的男人,或者就像一個下了班的丈夫。在那個時間,她肯定在等他,她會什么也不干,全身心地等他。沈鳳桐白天是不可以來的,因為說不定什么時候,他們的牌友就會闖進來,特別是阿潔,她一向是不通報的,如果阿潔第一個一進來,她就會對陳小魚說,我是捉奸來的,你屋子里藏著男人。然后就狗一樣地嗅來嗅去。但是阿潔也是有分寸的,晚上,只要黑了天,她從來不來陳小魚的屋子里。玩笑也只在牌桌上開。即使這樣,她和沈鳳桐也很謹(jǐn)慎,他們一點也不敢放肆。

      沈鳳桐進了屋子,他們就做愛,一點不耽誤的,像一道儀式,他們會在床上纏綿很久。情話肯定要說的,一邊做愛一邊說,有的時候也說一些村話,比如,她有時會說,看,你的腿還沒有我的粗呢。這當(dāng)然是實話,男人的腿,特別是年輕一些的,看起來都不是太粗壯,實際是很結(jié)實的。他說,是嗎?我量一量。就停下來,用雙手做了尺碼,圍起來量她的大腿。她不會乖乖讓他量的,她會叫起來,哎呀,你弄得我好癢。有的時候,她還會嚇一嚇沈鳳桐,比如,她會面露痛苦狀地呻吟起來,哎呀,我肚子疼得厲害。沈鳳桐會信以為真的說,是嗎?哪里痛,讓我看一看,要不要我給你揉一揉?

      然后,他們在一起吃飯,飯她早就燒好了,很簡單又很豐盛,有一兩個菜是從館子里要的。照例要開一瓶酒。沈鳳桐要喝白酒,她會陪著他喝一點。一邊喝一邊聊天,有時話多一些,有時話少一些,他們相親相愛,吃飯和做愛一樣,時間會拖得很長很長。然后,他們會一起聽聽歌,是聽唱片,錢先生買回來的唱片都是一些老曲子,歌曲戲曲都有。這一點她特別的順從他,她畢竟比他年輕,對那些舊事物不是很了解,但是她的特點是順從,而且漸漸也就習(xí)慣了他的習(xí)慣。唱片特別容易讓他們沉浸在一種特定的情境里,伸長了他們的想像,彼此甚至成了其中的人物,感覺好像另一個時代的人;有的時候也一起看電視,隨便找一個臺,可能是電視劇,或是戲曲臺,也可能是別的,半看不看的。他們互相順從,互相妥協(xié),他們很容易找到共同語言,無論哪個話題都能提起他們的興趣,因為后面總是有一個壓軸戲等著的,那就是再一次做愛,絕對的,名副其實的一出壓軸戲。

      偶而也會拌一下嘴,但是不嚴(yán)重,而且都是小事情,無關(guān)緊要的事情。其實,小小地拌一拌嘴也很有意思,這會導(dǎo)致此后更加的想念,更加的親熱,更瘋狂的做愛。他們都知道,一般的關(guān)糸是不會吵嘴的,吵了嘴證明他們不是一般的關(guān)糸。這樣的日子讓她覺得特別有意思,特別有滋味。

      只要一聽到摩托車的聲音,陳小魚就知道是沈鳳桐到了藥店。即使他們幾個一起上樓,她也能分辯出沈鳳桐的腳步。不管是聽到摩托車聲還是沈鳳桐的腳步聲,她都要心跳。她發(fā)現(xiàn),她喜歡那樣的時刻,那樣的時刻讓她陶醉。

      他們的事情如此隱密還是讓牌友們發(fā)現(xiàn)了。實際上打牌時她和沈鳳桐一向是不動聲色的。一點不動聲色做不到,比如,牌友們都感覺陳小魚比以前漂亮了,漂亮得光彩照人,精神頭也足,以往打八圈她就掩口打哈欠了,現(xiàn)在從沒有她先提散局的時候;脾氣也變得更好,小貓瞇一樣總是笑,總之跟以前比絕對是有變化了。牌友們都是老朋友了,眼睛里揉不得一粒沙子,這么大的變化他們怎么會沒有感覺呢,而且她們對這樣的事情最有感覺也最熟門熟路了。最先發(fā)現(xiàn)的是阿潔。有一次散了局,阿潔留在了最后,她說要幫陳小魚收拾屋子。思量著人們都上了電梯,阿潔突然說,陳小魚,你跟沈鳳桐勾搭上了。

      陳小魚有些反應(yīng)不過來,好一會兒才頭也不抬地說,阿潔你別亂講話,大家都是好朋友。話一說完她就發(fā)現(xiàn)很沒有力量,而且有些不打自招的味道。

      阿潔冷笑了一下,說,我亂講?我才不會亂講呢,你們睡過覺了。你不要分辯,我不會聽你說話的,我知道你們睡過覺了,你不講我也會從沈鳳桐那里問出來的。

      阿潔說罷轉(zhuǎn)身就走,把陳小魚放在屋子里發(fā)呆,阿潔是怎么知道的呢?她有什么證據(jù)呢?陳小魚有些驚慌。她想,終于還是暴露了。阿潔的眼神是看透一切的眼神。想一想也是,這樣的事憑感覺真的可以看出來呢,換了她也能感覺出來。但是此后,阿潔照樣來物業(yè)或者陳小魚的屋子里打牌,而且像沒發(fā)生什么事情一樣。吸煙時她還是讓沈鳳桐吸,沈鳳桐搖手拒絕,阿潔就會說,是你那個駱駝牌子的。然后,把一整包駱駝牌子的香煙給沈鳳桐甩過去。別的人她是讓也不讓的,其實蘇姐是吸煙的,李眉和陳小魚偶而也吸一支。

      這一天晚上,錢先生給陳小魚打來了電話。錢先生告訴她這個星期回不來了,家里的太太膽里檢查出了結(jié)石,心情因此很不好,他要陪她過個周末。陳小魚埋怨他說,藥早就給你熬好了,你不回來就要酸掉了。錢先生說,放在冰箱里吧。陳小魚說,放長了藥性就過了。錢先生說,那就扔了它。

      沈鳳桐來她的屋子時,陳小魚問他,阿潔問你了嗎?

      沈鳳桐說,問我什么?

      陳小魚遲疑了一下,回答沈鳳桐說,她說你和我睡過覺了。

      沈鳳桐笑了,說,我們沒睡過覺嗎?

      陳小魚說,你別打岔,你只回答她問沒問過你。

      沈鳳桐搖搖頭說,她沒問過,她不會問我的。

      陳小魚說,他們都知道了吧?阿潔嘴不嚴(yán),她要知道,他們都會知道了。

      沈鳳桐說,那怎么辦?你的意思是不讓我來你這里了?

      陳小魚說,隨你便。

      但是他們很快就擁抱在一起了。陳小魚輕輕地咬著沈鳳桐的耳朵說,你不是不要我嗎?干嘛還這樣?又說,一會兒你喝湯吧,我給你燉了雞湯。

      沈鳳桐說,我怎么會不要你呢?剛才你不是說“隨我便”嗎?是你不在乎我呢。沈鳳桐話一說完,又叫了一聲“陳小魚”。

      陳小魚說,你要說什么就說好了,犯不著這樣指名道姓的。

      沈鳳桐說,你不是不相信我嗎?那好,我現(xiàn)在就向你求婚。陳小魚,我們的事,錢先生早晚要知道的,你跟錢先生分手吧,我娶你。你跟錢先生一分手,咱們立刻結(jié)婚。我是一個窮光蛋,怕的是你不敢跟我結(jié)婚呢。

      陳小魚掙脫開沈鳳桐,說,沈鳳桐你怎么了?陳小魚一邊說,一邊疑惑地摸摸沈鳳桐的額頭,不發(fā)熱。

      沈鳳桐說,你不是不相信我么?告訴你陳小魚,我是真心喜歡你的。

      陳小魚眼睛潮潮地說,我也真心喜歡你。我這輩子只喜歡過一個人,那就是你。但是你不要提結(jié)婚的話。

      沈鳳桐說,我不知道你說的是不是真話,但是我寧愿你說的是真話。你喜歡我,為什么不跟錢先生分手,為什么不敢嫁給我呢。

      陳小魚說,你也不是真心要娶我呢。你喜歡我是真的,不想娶我也是真的。沈鳳桐,我早就把你看透了。

      第二天他們下了樓,一前一后到了物業(yè)辦公室。實在是沒有辦法,他和她走在一起,絕對搶人眼球呢,他們特別像一對夫妻也特別不像一對夫妻。辦公室里只有李眉一個人,以往,阿潔早就來了,阿潔來,肯定給蘇姐打電話,所以蘇姐總會第二個來。陳小魚看著有些冷清的屋子,沒話找話地對李眉說,阿潔不來,真是一點不熱鬧。李眉看著她,又看了一眼沈鳳桐,陳小魚從李眉的眼睛里看出李眉也知道了她和沈鳳桐的事情,心虛地躲閃著李眉的眼睛。李眉卻一點不客套,拍拍陳小魚的肩膀,說,你出來一下。陳小魚乖乖的跟李眉出了物業(yè)的屋子。

      在門前,李眉向屋子里的沈鳳桐努努嘴,問陳小魚說,看不出你呀死丫頭,學(xué)會偷人了,你跟他好了?陳小魚說,說什么呢李眉姐,我聽不懂你的話。李眉罵了一句,放屁!我的話你聽不懂,跟男人睡覺你懂不懂?陳小魚低了頭,不說話。李眉說,告訴你陳小魚,你瞞不過我的眼睛。說吧,你們什么時候睡在一起的?陳小魚說,就是上個月。李眉問她,說實話陳小魚,你能嫁沈鳳桐嗎?陳小魚遲疑了一下,說,我不知道。李眉壓低了嗓子,“哼”了一聲,說,陳小魚,我再給你說,錢先生早就托我替他看著你呢,你讓我怎么做人?陳小魚驚奇地瞪大了眼睛,顫抖著眼睫毛,問,他讓你看著我?李眉點點頭。李眉說,錢先生在那事上不行了么?就是不行,你也要和他一起睡。陳小魚吞吞吐吐地說,也不是一點不行。李眉嘆了一口氣,說,你不說我也明白,這是早晚的事。不過陳小魚,你可得收著點,錢先生要是知道了,我就沒法做人了。又說,錢先生給我開著一份薪水呢。

      陳小魚沒有聽懂李眉的話,早晚的事是什么意思呢?是說錢先生不行了是早晚的事,還是說她和沈鳳桐是早晚的事?但她還是輕輕點了點頭。

      兩個人進了物業(yè)屋子,沈鳳桐無聊地在看一張包過油條的舊報紙,他可能也覺得氣悶,沒話找話地說,去黃山三日游往返雙飛,價位降到二千二百塊了。屋子里的另外兩位像沒聽到他的話一樣不答腔。沈鳳桐訕訕地又說,今天是怎么了,怎么都不來了?接著他的話茬,蘇姐走了進來,一進屋子,蘇姐就說,今天三缺一了。

      李眉說,為什么?

      蘇姐說,阿潔來不了了。幾個人驚奇地看著她。阿潔來不了,的確是希罕事,阿潔很少不來的,她是個鐵桿的麻將迷。蘇姐說,出事了。軍人服務(wù)社的那個男人到部隊慰問,山體滑坡把他砸死了,一車人只砸死了他一個。阿潔躲在屋子里哭呢,她連死人的面也見不上。你說,阿潔來不了,你又不上場,不是三缺一是什么?

      李眉說,人家有老婆,她怎么好意思去。

      陳小魚說,怎么說死就死了呢?

      沈鳳桐說,我見過那個人,挺像樣子的一個人呢。陳小魚看了沈鳳桐一眼,她也見過,是和沈鳳桐一起見到的。有一次,他們來物業(yè)打牌,那個人穿著軍裝和阿潔一起走過來,阿潔挎著軍官的胳膊,四個人面對面地撞上了。那個男人的確很不錯,有一只大鼻子,長得像一個叫孫紅雷的演員。陳小魚記得當(dāng)天夜里躺在床上,她和沈鳳桐的話題就是阿潔和服務(wù)社那個主任。沈鳳桐說,大鼻子的男人性欲都很強,阿潔一定很幸福呢。陳小魚說,惡心,性欲強就幸福啊?什么邏輯。之后又低聲說,還好意思說人家呢,你鼻子也不小呢。沈鳳桐說,你說我怎么樣?陳小魚點了一下沈鳳桐的鼻子,罵他,討厭不討厭啊你?

      兩個人對軍人服務(wù)社的主任都有印像,所以好一陣那個勁兒過不去。

      四個人在物業(yè)辦公室里沉默著誰也不說話,看著蘇姐把自己面前的牌一張一張摞好,聽她問,什么是山體滑坡?我從來沒聽說過。

      李眉嘩地一下把蘇姐摞好的牌推倒,說,這個你都不知道?山體滑坡是自然現(xiàn)像,就是山塌下來了。

      蘇姐說,這么可怕?你不要嚇我好不好?山怎么會塌呢?

      李眉說,山塌算什么?還有泥石流呢?;鹕奖l(fā),還有什么海嘯地震,世界上總有讓你沒辦法的事,就像刮風(fēng)下雨,你想擋也擋不住的。

      蘇姐說,我還是不明白。山怎么就塌了呢?石頭又不是河,怎么會流呢?

      一邊的沈鳳桐說,雨下大了,把山坡沖軟了,山坡就塌下來了。火山噴發(fā)是因為山下面有巖漿。

      陳小魚看著散亂的麻將牌,心想,人真是脆弱呢。剛才還好好的,一轉(zhuǎn)身就沒了。而且生活和命運真是無常呢。

      阿潔第二天從床上爬起來,來了物業(yè)辦公室。打牌的幾個人看出她的眼睛已經(jīng)哭腫了。沈鳳桐站起來,倒了一紙杯水給她。

      蘇姐沒心沒肺地說,阿潔,你來吧,我手氣背得要命,你來摸幾把。

      阿潔說,我不玩,我沒有心情,我現(xiàn)在連死的心也有。

      陳小魚說,阿潔你不要再想了,想也沒用,你自己的身體要緊。

      阿潔眼圈又紅起來,她說,一起去了四個人,為什么把他砸死了呢?屬他年輕呢。我明白了,他家那個老婆,沒有一天不詛咒他。他在家里,她飯也不給他做,衣服也不給他洗,還天天詛咒他,他是讓她詛咒死的。

      蘇姐說,也說不定,是他的命不好呢。不然為什么偏偏把他砸死了。人的壽祿是命定的,讓你今年死,你就活不到明年。

      阿潔疑惑地說,是他的命不好嗎?

      李眉罵了一句,什么命不好?扯談。

      但是阿潔突然大哭起來,而且越哭越厲害。急得幾個人圍著她,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

      不知不覺錢先生已經(jīng)有一個月沒回來了,還有一個星期就是中秋節(jié)。陳小魚明白中秋節(jié)金先生也回不來,他很忙,錢先生張羅著給自己的公司上市。錢先生從來不提公司的事情,如果說,也只是兩三個字,“忙”,或“不忙”。錢先生不多說,陳小魚也清楚,達到上市的規(guī)模那絕對是個大公司了。不回來就不回來吧,反正她還可以打牌,反正她還有沈鳳桐。但是自從阿潔的那個服務(wù)社經(jīng)理死了之后,阿潔就很少來物業(yè)和陳小魚的屋子了,來了也不打。阿潔不打,就好像戰(zhàn)場上沒有槍炮聲,四個人玩得沒有心情。差不多一天打個八圈就散局了。阿潔不在的時候,幾個人開始分析阿潔。蘇姐說,女人就是這樣,有個男人在身邊,不覺得有什么,要是這個男人沒有了,或是不在身邊就受不了。

      李眉說,蘇姐眼睛看得準(zhǔn)話也說得是,阿潔平時最愛打牌,那個人沒了,她連打牌的心情也沒有了。

      沈鳳桐看了一眼陳小魚,陳小魚低著頭,不說話。

      出了物業(yè)的屋子,沈鳳桐追上陳小魚,問她,你今天怎么了,不舒服啊?

      陳小魚說,上次你看到的去黃山的廣告還記得吧?

      沈鳳桐驚奇地看著陳小魚,奇怪她怎么想到一個旅游廣告上了?回答她說,還記得。你問這個干什么?

      陳小魚說,我想去黃山。

      沈鳳桐說,你一個人去?

      陳小魚說,不一個去誰陪我去?

      沈鳳桐說,可是藥店怎么辦呢?

      陳小魚說,我又沒讓你陪我去。一轉(zhuǎn)身走了。

      沈鳳桐看著陳小魚的背影呆住了。藥店真的是離不開他,而且他從來也沒想過去黃山的事情,跟著旅游團,黃山的一個往返也要兩千多塊呢,還不包括你自己路上的花銷。沈鳳桐不是一個慳吝的人,但是生意做得實在是不景氣,所以這樣小資的事從來沒往心里想過。不過沈鳳桐是個細心的男人,他想,陳小魚一定是受了阿潔的影響,心情不好要出去散散心。也是那么回事,如果錢先生出了軍人服務(wù)社主任的事,陳小魚也一樣哭也沒處哭呢。沈鳳桐這樣想了,跑到物業(yè)辦公室去找那張報紙,可巧讓他找到了。沈鳳桐拿著報紙回到了藥店。他不能在物業(yè)打電話,一個,物業(yè)的電話是磁卡電話,另一個,他不想讓李眉他們聽到他說什么。但是真要撥電話時他又猶豫了,他讓旅行社定一個人還是兩個人呢?兩個是不可能的了,那定一個,陳小魚能自己一個去什么黃山嗎?還是給陳小魚打個電話問一下吧。沈鳳桐就給陳小魚打了電話。他實話實說地對陳小魚說,去黃山那個旅游團的電話我找到了,你真要去嗎?你真要去,我這就給你聯(lián)糸。等了好一會兒,陳小魚在那一邊不說話。沈鳳桐聽著陳小魚細細的喘息聲,又問,你到底去不去啊?

      陳小魚說,讓我一個人去,掉到山澗里,你就痛快了。

      沈鳳桐說,可是——可是像方才一樣,沒等他做出什么回答,陳小魚就把電話放下了。沈鳳桐的心一下子提起來,他清楚,陳小魚這一次是真的生氣了。認(rèn)真一想也是,陳小魚怎么可能一個人去黃山呢?一個人去黃山有什么意思呢?沈鳳桐明白這一次他是做了一件很沒水平的事,做了一件費力不討好的事,難怪陳小魚生他的氣。

      晚上,沈鳳桐看著店員把卷簾門一點一點放下,想,該去看看陳小魚了。但是他沒有馬上去而是在外面繞了一個圈子,買了陳小魚愛吃的叉燒,看看天黑得差不多了,他才捺了門鈴,那一刻,他想,說不定陳小魚不給他開門呢。這樣一想情緒有一點沮喪。但是他猜錯了,他捺了三下門鈴,又捺了一下,門終于還是開了。

      他說,叉燒,熱的呢。

      陳小魚看也沒看他,坐回到床上,又趴在被上把頭埋起來。沈鳳桐說,趁熱吃吧。你肯定是沒吃飯呢。

      陳小魚坐起來,說,氣也讓你氣飽了,還吃呢。小氣鬼。

      陳小魚沒有想到這句話讓沈鳳桐真的生了氣。沈鳳桐最怕的就是人家說他小氣。藥店的生意做得不好,就是因為他不小氣。進藥價錢高,賣藥價錢低,所以他的藥店就總做不好。價格提上去,沈鳳桐又狠不下心來。偏偏陳小魚說的又是這種混帳話。沈鳳桐臉漲紅了。你陳小魚是我什么人,說話這樣不留面子?再說我哪里是小氣的人?肚子里生了氣,沈鳳桐就有一點怒目相向的意思。

      陳小魚并不是一個厲害的女人,但是女人就是這樣,特別是陳小魚這樣的女人,特別盼著有男人哄他一下,給她留個面子,哄一下就行,哄一下就把她的面子留住了。本來她心情就不好,阿潔的男朋友死了,阿潔連哭的地方也沒有,她跟阿潔都是一樣的地位,她不能不由阿潔聯(lián)想起自己。去黃山的事情不過是她賭氣說那么一句,想不到沈鳳桐認(rèn)起真來,認(rèn)真也還罷了,還問她是一個人去還是兩個人?做生意的,算的總是肚子里那筆小帳呢。她一個人去黃山干什么?去那里跳崖啊?真是說不清這個沈鳳桐心里有沒有她。看眼前沈鳳桐紅頭漲臉的樣子,這個男人心里真的沒有她呢。

      她看著他,忽然就控制不住了,喊起來,你就小氣就小氣。

      沈鳳桐一步一步往后退著,一下子屁股就撞到了房門。這個女人怎么這樣不講道理呀?他氣恨恨地盯了一眼陳小魚,返身走了。

      有意思的是阿潔情緒好轉(zhuǎn)始于蘇姐兩口子的吵架。這么說有一點幸災(zāi)樂祝的意思。實際上不是,實際上是蘇姐和男人打起來,男人動手打了她,她就跑到了阿潔屋子里躲起來。陳小魚和沈鳳桐生氣的那一天,蘇姐讓男人打了個耳光。就這么一天,幾個牌友中就發(fā)生了這么大的事情,明的是蘇姐和丈夫,暗的還有陳小魚和沈鳳桐。披頭散發(fā)的蘇姐,一邊的臉腫起來,下面只穿了一條花內(nèi)褲。阿潔沒想到蘇姐的男人這么霸道,阿潔從來沒碰到過這樣的男人,阿潔最氣憤的就是欺負(fù)女人的男人。真是混帳王八蛋。氣不公的阿潔沖到蘇姐家里,跟蘇姐的男人理論起來。

      阿潔說,你還是個男人呢,欺負(fù)老婆了。告訴你,這可是二十一世紀(jì)了。

      蘇姐的男人委屈地說,我欺負(fù)她?天地良心。她跑到我的單位替我領(lǐng)薪水去了,還說我賺了錢不給她。這不是血口噴人么?還讓不讓我在單位干下去了?蘇姐的男人是一家事業(yè)單位的中層干部,有一點小權(quán)力,這樣的小權(quán)力,單位里有多少人,就有多少只眼睛盯著它。

      阿潔對蘇姐的男人說,你不要找理由了,蘇姐才不會干這樣的事呢。肚子里暗想,有些女人天生就討男人喜歡,有些女人天生就討打,這個蘇姐就是討打的女人,怎么可以這樣不給男人留面子呢?心里已經(jīng)有一點同情蘇姐的男人了,但仍然氣狠狠地說,那你就打人么?打女人算什么能耐?

      阿潔找蘇姐男人理論時,蘇姐找了阿潔的一條褲子套上,又跑到物業(yè)辦公室去了。李眉看著蘇姐腫起來的半邊臉,說,你這是怎么了?陳小魚和沈鳳桐也驚奇地看著蘇姐。蘇姐腿上的褲子瘦瘦的,上面的衣服也瘦瘦的,肥碩的乳房勒得顯出形來,一看她穿的就不是自己的衣服。陳小魚和沈鳳桐是李眉喊過來的,讓他們倆坐在她眼前,她覺得放心。另外,李眉也看出他們兩個鬧了別扭,所以才找了他們。在物業(yè)的辦公室,兩個人還一句話沒說,蘇姐就丟盔卸甲地跑進來。李眉又問了一聲,你說話呀,你怎么成了這個樣子?蘇姐翻著眼睛,說,那個殺千刀的打的。

      李眉說,什么?什么事情打成這樣?

      陳小魚問道,哪個殺千刀的?你說的是誰?

      沈鳳桐向她使了一個眼色,陳小魚不予理睬,他們倆個還在冷戰(zhàn)之中,她當(dāng)然不會主動跟他說話。李眉說,兩口子吧?你們鬧矛盾啦?

      蘇姐恨恨地說,他再這么打我,我就去外面找個男人。

      幾個人說話不算數(shù)地安慰起蘇姐來。隔了一會兒阿潔跟了過來。阿潔一進屋子就對蘇姐說,都是你討打,你這個人一點面子不給男人留呢,你怎么可以替他去單位領(lǐng)薪水呢?還說他賺了錢不給你?你這樣做,不等于告他的刁狀嗎?你這樣做,他還怎么在單位混下去?怪不得人家打你,我要是男人打也不稀罕打你呢,打你還要費自己的力氣。

      蘇姐說,那還想怎么辦?

      阿潔說,一腳把你踹出去。

      蘇姐說,他敢?

      一邊的陳小魚突然站起來。李眉問她,干什么陳小魚?陳小魚慘白著臉說,不干什么,我要回家了。阿潔說,真是,你跟著抽什么瘋?沈鳳桐也看著陳小魚,眼睛里當(dāng)然也是一樣的意思。陳小魚躲閃著他們,說,沒事情,就是想回屋子。

      陳小魚回到屋子里,沈鳳桐的電話就跟了過來。陳小魚拿起電話,沈鳳桐說,陳小魚。陳小魚不說話。沈鳳桐說,陳小魚我在藥店里呢,我知道你在聽著呢。陳小魚你去不去黃山了?要去我和你一起去。陳小魚拿著話筒的手抖了一下。沈鳳桐說,陳小魚,你為什么不說話?好,你不說話也好,我這就到你的屋子里去。陳小魚說,你別過來——話剛出口,聽到的已是忙音。

      沈鳳桐一路跑了過去。電梯間的女人口是心非地對沈鳳桐說,三缺一吧?沈鳳桐笑笑,答說是是是,都等著我呢。女人看著這個高個子男人,沈鳳桐卻視若無物,他想陳小魚是真的傷了心了,那好,今天他要把一個重要的問題提出來讓她高興高興。心里這樣想著,一只手暗暗并攏成拳。

      下了電梯,沈鳳桐還沒有捺門鈴,門就開了,陳小魚一定是在門上的貓眼中看著他,在等著他。沈鳳桐在心里輕輕嘆了一口氣,問陳小魚,你怎么知道是我來?陳小魚看著他,他也看著她。陳小魚問他,你來干什么?不等他回答,她忽然哭了起來,不出聲地哭起來。沈鳳桐伸出胳膊抱住陳小魚,說哭什么哭什么?都是我不對,我認(rèn)錯行不?陳小魚掙扎了一下,說,誰讓你認(rèn)錯了?要錯也是我的錯呢。我以為你不會來了,以為你不再理我了呢。沈鳳桐說,陳小魚,你跟我去黃山吧,藥店的事我已經(jīng)安排好了。陳小魚抬起頭,淚眼婆娑地說,沈鳳桐,你怎么還說黃山的事?你還在生我的氣么?沈鳳桐說,我為什么要生你的氣?我怕你生我氣呢。陳小魚說,我哪里那么多氣?昨天我一夜沒睡覺。沈鳳桐說,為什么不睡?陳小魚說,你說為什么不睡?我一個人睡得著嗎?沈鳳桐說,今天就能睡著了,不過現(xiàn)在你不能睡,陳小魚,我有一句話要跟你說。陳小魚說,你要說什么?你不是向我求婚吧?沈鳳桐點點頭,說是。陳小魚說,那好啊,說給我聽聽吧。沈鳳桐說,陳小魚,我不跟你開玩笑。陳小魚說,開玩笑也行,就算一次模擬吧。你說吧,我愿意聽。沈鳳桐說,陳小魚,嫁給我吧。陳小魚說,這樣不行,沈鳳桐你還沒下跪呢。沈鳳桐說,跪就跪,我這就跪。就把一條腿跪下了。陳小魚說,說話呀。沈鳳桐又說了一遍,陳小魚,嫁給我吧。陳小魚說,沈鳳桐,我愿意嫁給你。沈鳳桐站起來,說,可是陳小魚,我不是模擬,真的,我不是模擬,我說的是真話。陳小魚拿了一支煙放到沈鳳桐嘴邊,又給他點了火,說,我知道,你不要說了。今天我們倆好好喝一次酒,我今天要把自己喝醉了。

      沈鳳桐說,為什么?

      陳小魚說,因為你向我求婚了。

      沈鳳桐說,喜歡嗎?

      陳小魚掐了他一下,說,還用說嗎?

      沈鳳桐說,然后呢?

      陳小魚說,隨你便。

      但是陳小魚還沒有喝到往日的酒量就喝醉了。沈鳳桐把她扶到床上,給她脫了衣服。然后自己也脫了衣服,躺在陳小魚的身邊,兩個人靜靜地躺了一會兒。陳小魚突然說,抱我。沈鳳桐聽話地抱了她。陳小魚說,我最愿意你這樣抱著我,沈鳳桐你不知道昨天我多想你。沈鳳桐說,分開才哪么一小會兒呀。陳小魚說,一小會兒也不行。沈鳳桐用力抱了她一下。陳小魚說,沈鳳桐,你別理我了,我是個自私的女人,是一個從里壞到外的女人。沈鳳桐搬過陳小魚的臉,看著她的眼睛說她,你不要亂講,一點不撒謊,我就喜歡你這個壞。我問你,剛才在李眉那里,你怎么突然跑回來了?陳小魚說,我心里難受。沈鳳桐說,又不是你,你難受什么?陳小魚說,他們還能吵吵鬧鬧,我連吵吵鬧鬧也沒有,我跑回來,就盼著你過來呢。沈鳳桐說,過來干什么,也像他們一樣吵哇?你給我說實話,你今天倒底怎么了?凈說些奇怪的話?陳小魚往他懷里扎著,輕聲笑起來,一邊笑一邊說,因為你向我求婚了。沈鳳桐要說話,陳小魚捂著沈鳳桐的嘴,說,沈鳳桐,什么也別說了,我要你?,F(xiàn)在就要。

      第二天錢先生回來時,看到阿潔和蘇姐在小區(qū)里斗架的公雞一樣地對峙著,幾個閑著沒事的人圍著她們。錢先生想這不是陳小魚的兩個牌友么?她們在干什么?他讓司機把車停下來,搖下車窗,聽出來兩個女人是在罵架。蘇姐罵阿潔,你這個下流貨,你這個臭婊子,千人騎萬人操的臭婊子。

      阿潔回罵,眼紅了吧,你還沒人操呢。你男人都不樂意操你呢。

      聽了這么兩句,錢先生又把車窗搖起來,搖搖頭,說,開車。車開動時,錢先生給陳小魚打了電話,屋子里電話沒人接,錢先生就打她的手機,通了。陳小魚說,喂。錢先生說,是我,我回來了。陳小魚說,噢,我這就回去。啪一下關(guān)了手機。李眉說,玩得好好的,怎么又走了?好半天不作聲的沈鳳桐說,是錢先生回來了吧?陳小魚躲著沈鳳桐的眼睛向外走,阿潔氣沖沖闖進來。陳小魚說,阿潔你怎么了?阿潔說,姓蘇的找我的別扭。陳小魚說了一句阿潔你別生蘇姐的氣,就慌忙跑走了。

      陳小魚走進屋時,錢先生已經(jīng)把身子深深泡在浴盆里,唱機里唱著《春秋配》。即使在洗澡間,錢先生也聽得出陳小魚細細的喘息,他喊了一聲太太。陳小魚跑過來,問他,要什么?要搓背嗎?錢先生說,你的兩個牌友吵起來了,為了什么呀兩個女人吵得那么兇?陳小魚說,為了什么?為了鈔票吧,一定是阿潔輸了鈔票。阿潔昨天一個人輸呢,蘇姐坐她上家,門也不讓她開呢。錢先生說,不會吧?幾張鈔票怎么會壞了交情呢?我看不像。陳小魚說,你說她們?yōu)榱耸裁闯?錢先生說,聽她們的話,好像是那個叫阿潔的不守本份,不是她偷了別人的男人吧?陳小魚說,你又不知道人家為了什么吵,不要亂說。錢先生笑著說,這樣的事情誰能猜得出呢?這樣的事情不好猜呢。

      陳小魚心里跳了一下,說,你什么意思啊?

      錢先生說,沒什么意思,隨便說說嘛。啊,對了,我看到你熬好的湯藥了,好太太,辛苦你了呢。

      陳小魚一走,物業(yè)的辦公室里只剩了李眉沈鳳桐和剛剛進來的阿潔。沈鳳桐拿了一支煙給阿潔,阿潔氣喘喘的點不著香煙,沈鳳桐又給她點了煙。阿潔看了一下沈鳳桐,眼睛一下子就含滿了淚水。李眉說,有什么吵的呢?再說,你干嘛招惹蘇姐呢?你最不該招惹她了。阿潔說,憑什么?李眉說,憑什么你還不知道,你最知道了。阿潔張了張嘴,卻一句話沒有說出來。李眉說,阿潔,平日里我們幾個關(guān)糸最好,所以我才把話說給你。物業(yè)里像你們這樣的事多了去了,前年小區(qū)還差點出過一條人命呢。阿潔呀,聽我的話,你還年輕,找個男人把自己嫁掉算了。女人可是不經(jīng)混呢。再說,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

      阿潔賭氣地說,你讓我嫁誰?喜歡我的我不喜歡他,我喜歡人家人家不喜歡我。我又不能滿世界去找。天生就這個命,我是不想結(jié)婚了,鰥寡孤獨,反正世界上少不了討厭老婆的男人,有他們就有我。再說,又不是我找他們的。

      李眉調(diào)侃說,聽你的意思你還要找到外國去?阿潔說,有什么不可以?總得讓人活下去吧?李眉說,那你將來怎么辦?

      阿潔說,將來?將來的事情誰管它?對了,將來我收養(yǎng)一個小孩子算了。就收養(yǎng)一個私生子,都說私生子聰明呢。真的,為什么私生子聰明呢?

      沈鳳桐一聲不出地聽著李眉和阿潔說話。這個阿潔是個復(fù)雜的女人,又復(fù)雜又透明。奇怪的是對這個復(fù)雜的女人他卻有一點同情,而對那位一點不復(fù)雜,上下一根筋的蘇姐他卻一點也同情不起來,甚至多少還有些討厭她。他知道,蘇姐這樣子,女人不會喜歡,男人更不喜歡。

      隔一天晚上,沈鳳桐又到了陳小魚的屋子里。吃飯的時候,沈鳳桐說了阿潔的事。沈鳳桐說,阿潔說她想抱養(yǎng)一個孩子,還說抱就抱一個私生子,這個阿潔,真有意思,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自己年紀(jì)又不大,偏要抱養(yǎng)別人的孩子。說了半天,陳小魚沒有答腔,看著碗里的飯發(fā)呆。沈鳳桐奇怪地說,怎么了你?怎么不說話也不吃飯?陳小魚低聲說,阿潔說的也沒什么不對。我老了也抱養(yǎng)一個。沈鳳桐不想得罪她說,你們真是逗死了。陳小魚說,你們?你們是誰?沈鳳桐說,你和阿潔。陳小魚說,單把我和阿潔挑出來了。你們是人,我們不是人對不對?沈鳳桐捂著自己的嘴,又拿下來,啪地拍了一下腦門,說,說錯了說錯了,我沒別的意思,我是說你和阿潔都要抱養(yǎng)孩子這件事。陳小魚說,不要檢討了,我可不是逗悶子,阿潔說的是心里話,我說的也是心里話。沈鳳桐說,為什么?我想聽聽你的道理。陳小魚說,沒什么道理,哪里有那么多道理?沈鳳桐說,總要有個理由嘛。陳小魚說,這個世界上,有道理的事情少,沒道理的事情多。比如你,你為什么不結(jié)婚呢?

      沈鳳桐一邊幫著陳小魚收拾飯桌子,一邊說,你要這么問我,我還真就說不清了。但是我想起小時候鄰居家的一個小孩子,論起來多少和我家還沾點親。他是一個非常淘氣的男孩子,差不多每一天都要跌個遍體磷傷的。你說這個孩子怪不怪?他最愿意揭自己結(jié)痂的傷疤!別人想攔也攔不住,每一次揭的時候,都痛得他流眼淚,我就好幾次親眼見過。陳小魚說,那有什么奇怪的?你比他還怪呢。按你的條件,找電影明星找不到,找個一般的姑娘過日子應(yīng)該沒問題,但是你到如今也沒找,可見有一些事情是說不清楚的。沈鳳桐把留聲機打開,隨便找了一張唱片放上,說,這個事情找是沒有意思的,這樣的事情都是隨緣,像咱們兩個不就是緣分么?你問我為什么沒結(jié)婚,那是因為沒碰上你吧。陳小魚冷笑一聲,說,隨緣這話說得好,現(xiàn)在你碰上我了,我又有了男人,你要怎么辦?沈鳳桐說,怎么辦?我不是已經(jīng)回答你了嗎?陳小魚說,那個不算數(shù)。沈鳳桐說,那要怎樣才算數(shù)?

      陳小魚看著沈鳳桐,說,你要說話算數(shù),就跟我生一個孩子。

      沈鳳桐嚇了一跳,結(jié)巴著說,陳小魚,你怎么了,你不是說胡話吧?陳小魚說,我當(dāng)然不是說胡話,這是胡話嗎?誰不明白,結(jié)個婚還不容易?生孩子養(yǎng)孩子才叫難呢。我連生孩子養(yǎng)孩子都敢,結(jié)婚怕什么?沈鳳桐說,怕倒也沒什么怕的,只是我搞不明白,男人女人在一起,倒底是為了什么,是為自己,還是為對方,還是為孩子?還有,比方就說阿潔吧,其實也挺不容易的,人家不也是在過日子嗎?

      陳小魚說,不管是真話還是假話,你這樣的話我愛聽。

      沈鳳桐奇怪地問道,這話為什么愛聽呢?

      陳小魚說,不跟你說了,睡覺。

      小區(qū)里出了事情。

      不知道誰給阿潔破了像。有一天晚上,阿潔打牌回來在樓道里碰到了一個人。那個人問她,你是阿潔嗎?阿潔看了看那個問話的人,那是一個小伙子,戴一副無框眼鏡,很單薄也很斯文的樣子,就回答說,是,我是阿潔。那個小伙子突然用什么東西在阿潔臉上狠狠劃了一下。阿潔還來不及反應(yīng)過來,那個小伙子就跑了。阿潔是讓小區(qū)的保安送到醫(yī)院的。在醫(yī)院里,保安問阿潔報案不報,阿潔說,算了,找誰去呢?告訴你們啊,除了醫(yī)生,我誰也不見。

      李眉對沈鳳桐說,阿潔讓那個小伙子破了相,不是很嚴(yán)重,留下了兩道劃痕,整了容以后不仔細看看不出來。李眉是和陳小魚一起去醫(yī)院看阿潔的,那時候阿潔的臉已經(jīng)拆線了,沒拆線之前,阿潔拒絕任何人來看她。李眉說,阿潔擔(dān)心自己不好看呢。這個阿潔呀,總是想著別人。陳小魚不解地說,臉長在自己身上,好看也是自己好看,怎么是總想別人呢?李眉說,我順嘴說的。去醫(yī)院的路上,陳小魚自言自語說,誰干這么缺德的事情呢?李眉說,誰干的,猜也猜得到呢。陳小魚說,社會上壞人這么多,怎么猜得到呢?李眉說,你還要往美國猜啊?干這樣的事除了仇家還有誰?陳小魚說,仇家?啊啊。呼扇了一下眼睛,好像明白了。從醫(yī)院回到自己的屋子,陳小魚捂著臉趴到了床上。沈鳳桐問她,你怎么了?陳小魚說,阿潔這一輩子是毀了,臉劃成那個樣子,她以后怎么辦?沈鳳桐說,阿潔是個聰明人,這樣的事情哭啊喊啊也沒用,你也別太難過了,說不定阿潔以后的日子能過好。

      過了一個月,阿潔搬走了。

      沒有了阿潔,打牌時好像就沒以前那么熱鬧了,有時還犯困,特別是沈鳳桐時不時要回去照顧藥店,后來的牌友他們又都有那么一點點不習(xí)慣。李眉和陳小魚都炒一點股,小小的炒一點,她倆都在李眉的電腦上炒,兩人都被套牢了。如果沈鳳桐不在時,她倆的話題有時會停留在炒股上,什么藍籌股啊中簽啊之類的。這時候,蘇姐就會很寂寞,就會找一點別的話題說給他們。這一天,蘇姐突然打斷了他們的話,她對李眉和陳小魚說,聽說了么?電視又降價了,二十寸的彩電六百塊就可以搬回來。李眉說,還要換電視啊?你這是日子過好了,你家那位升了官了?蘇姐心滿意足地說,換也要換個背頭的。李眉向陳小魚擠了擠眼睛,陳小魚理不清思路地看著蘇姐,炒股的事情談得好好的,蘇姐怎么突然說起電視了?一邊的李眉撇撇嘴,說,閑的吧,怕是三缺一了吧,要不然扯什么電視?蘇姐不服氣地說,三缺一?你說笑話呢,人哪里沒有?人比螞蟻還多呢。阿潔原來的屋子又搬來一個女人,也是一個年輕女人,是獨身。改天我問她喜歡不喜歡打麻將。又說,聽說沈鳳桐談了女朋友了,有人前天看見他和一個女的壓馬路。

      李眉看了一眼陳小魚,問,真的嗎?那個女的漂亮不漂亮?

      蘇姐說,你問的是哪一個啊?是我的鄰居還是壓馬路那個?

      【責(zé)任編輯 夏天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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