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人的“面子工程”

朱鐵志

咱們中國人是很愛面子的,平時不管多么邋遢的人,出門在外總要捯飭一下,盡量顯得光鮮一點,否則就覺得沒有面子;日常生活中不論多么臟亂的家庭,來客時總要突擊收拾一番,營造出窗明幾凈的效果,否則也覺得不體面。如果沒有“別人”和“客人”,一些人可以幾天不洗澡、長期不打掃家庭衛(wèi)生。說句刻薄一點的話,他們就可以像豬一樣怡然自得地活著。

魯迅先生對中國人的“面子”有過深刻的論述,說清政府簽訂了不平等條約,然后把外國人從角門送出去,于是以為保全了自己的面子。這種只重外表、不重內(nèi)里,只重形式、不重內(nèi)容的低劣的做法,至今還頑固地存在于我們的生活之中。

對于中國人的“面子觀”,外國人是很不理解的,因為那確實是具有濃厚中國特色的東西。像前面說的,一個人不講衛(wèi)生不覺得沒面子,只有面對別人時才覺得沒面子;一個家庭不講整潔也不覺得沒面子,只有讓客人看見了才覺得沒面子?！懊孀印彪m然保全在自己臉上,其實是做給外人看的,決定權(quán)操在別人手上。如果沒有外人看見,即便像豬那樣生活,也不算沒面子。

一個人的文明教養(yǎng)是在長期的日常生活中逐漸培養(yǎng)出來的,臨時突擊一下固然可以偽裝出假象,但話語不出三句、舉止不過三招,便會露出馬腳,裝是裝不像的。最近一位叫做北村豐的日本人游覽了我的家鄉(xiāng)東北,除了盛贊經(jīng)濟、社會的快速發(fā)展以外,也毫不客氣地指出了一些人隨地吐痰、露肚皮、剃光頭等不良習慣。其實,北村豐的“揭露”實在有限,我們自己所見所聞何止上述幾端!針對國人旅游中的不文明舉止,中央文明委發(fā)出通知,其中就明確列舉了“不修邊幅、不講衛(wèi)生、不懂禮貌、不守秩序、不遵法規(guī)、不愛護環(huán)境和公共設(shè)施、喧嘩吵鬧”等不文明行為,認為這些行為損害了中國“禮儀之邦”的形象,因此專門發(fā)出通知,希望借此“提升中國公民旅游的文明素質(zhì)”。

我不知道世界上其他國家是不是也有一個專門的“文明委”,也不知道他們是不是經(jīng)常自我標榜為“禮儀之邦”。在過去長期閉關(guān)鎖國的年代,我們關(guān)起門來自我陶醉、自我吹噓,怎么講怎么有理,反正別人不知道,自己也不清楚。改革開放以后,中國人走出國門,開始睜開眼看世界,世界也有機會睜開眼看中國。于是乎,我們知道了,人家那里也不是“蠻夷之地”,絕大多數(shù)國家公民的文明素養(yǎng)并不在中國人之下,甚至很多國家的文明禮貌水平在我們之上。2001年我隨中國新聞代表團出訪意大利,在比薩斜塔下,就清楚地看到用中文書寫的“請勿隨地吐痰”的提示牌,當時有一種莫大的受辱感涌上心頭。使館的同志勸我不必那么憤憤不平,并提醒我注意一下除了我們的同胞以外,是不是還有其他國家的人隨地吐痰。我真的那樣做了,結(jié)果很不樂觀:沒有看到任何一個外國人隨地吐痰,倒是有不少炎黃子孫對提示牌視若無睹,照樣我行我素。這件事讓我這個中國人所固有的“面子感”受到莫大傷害——雖然在國內(nèi)無數(shù)次見識過,但置身異國他鄉(xiāng),卻感到格外受傷,而最受不了的,還不是那塊提示牌,不是誰的“妖魔化”,而是我們自己不爭氣的同胞!

2008年我國舉辦了舉世矚目的奧運會,舉國上下掀起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文明熱潮。但我想說的是,中國即便沒有舉辦奧運會,我們的日子也得過,也得努力改善自己的環(huán)境衛(wèi)生、提升公民的文明素質(zhì)。說到底文明不是一項表演,而是自己的事情。做出來的文明雖然比不文明要好,但終歸不是本相。所以,還是要從基本的教育做起,從日常文明習慣的養(yǎng)成做起,從自身和自家做起。真正的面子工程,其實是一種文明的“內(nèi)化”過程,一個養(yǎng)成了文明習慣的人,不管他走到哪里,其行為都不會讓人側(cè)目、舉止叫人鄙視。

當然,這個過程十分漫長,不是一兩天可以完成的,但不能因此而放棄努力。比如:我們能不能降低說話分貝,不要動輒粗聲大氣、唯恐人家聽不到?能不能稍微辛苦一下,把垃圾丟進垃圾箱?能不能養(yǎng)成排隊的習慣,不要臉不紅、心不跳、旁若無人地夾塞?能不能忍耐一下,不把自己的大名刻在文物上?能不能經(jīng)常洗個澡,不散發(fā)出讓人不愉快的氣味?能不能用完洗澡間隨手清理一下掉落的頭發(fā)、沖洗潔具,不要一片狼藉仿佛遭到打劫?能不能不要不論地點、不分場合、呼嘯著照相留念?能不能在接受別人服務(wù)和好意的時候順口說聲“謝謝”?能不能遇到別人的目光時面帶微笑問聲“你好”?能不能不要一坐下就翹起二郎腿亂抖、嘴上叼著煙卷吞云吐霧?能不能穿好自己的鞋子,不要動不動亮出腳丫讓全世界瞻仰……

也許我們的教育普及程度還不高、不少人甚至還缺乏起碼的文明禮貌概念;也許我們的生活狀態(tài)并不盡如人意,很多人還“顧不上”文明習慣的養(yǎng)成。但我想說的是:文明素養(yǎng)雖然與物質(zhì)生活水平、教育水平密切相關(guān),卻不是絕對成正比的關(guān)系,也不是隨著物質(zhì)生活和教育水平的提高自然而然提高的。君不見渾身名牌的款爺常常舉止粗魯、言語粗鄙?又不見珠光寶氣的富婆常常忸怩作態(tài)、俗不可耐?而一個人哪怕并不富有,但舊衣服干凈整潔、舉止得體、談吐不俗,照樣能夠贏得別人的尊重。甚至可以說,只有那些缺乏“內(nèi)功”的人,才格外需要外在的名牌包裝自己。而腹有詩書的謙謙君子本身就是名牌,從容的眼神、淡定的態(tài)度,自有一種裝不出的大氣,明眼人一看便知。

中國的面子寫在每一個中國人的臉上,記在每一個中國人的言談舉止中,這就意味著每一個中國人都對“中國的面子”負有一份不可推卸的責任。這種責任只有從小事做起、從自身做起,首先學會對自己負責,把個人的文明素質(zhì)當成一種不可或缺的內(nèi)在需要,才是最為可靠的。一個不懂得自重的人,不論向他講多少大道理、小道理,都是沒用的。只有使文明的養(yǎng)成變?yōu)橐环N“內(nèi)化”的“自我立法”,才能真正起作用。到了那個層次,你讓他隨手亂丟東西他也不會再丟——因為那不僅是破壞環(huán)境,更是公然敗壞自己的形象,在茫茫人海當中,完全不顧自身形象的無恥之徒,畢竟是個別的。